“你要是真的很喜欢她的话,我帮你把她抢回来。”陆显道突然道,他说着这样的话,表情却很认真,尽管他的手指,居然诡异地僵硬着,“我觉得在章姑娘的心里,你应该……也是个好人。”
“可她不喜欢我啊。对于不喜欢你的人,你替她做再多,她也只会觉得你是个好人。然后就不会有多的了。可对于喜欢的人,他就算只给你一个橘子,你也会把它拿回去,小心地藏起来。”白于行说,“我娘就是这样的,她喜欢我爹,所以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也要跟着我爹去混江湖。当时她才十六岁,被大少爷逼婚,坐在家里的树上,看见墙外我爹背着剑骑着马路过,就一见钟情,跳了下去,穿着绣花鞋一直跟着。我爹骑着马走了多远,她就跟了多远,最后,我爹载着她走过碧海蓝天、沙漠荒原,为了她断了一只手,然后又有了我。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是很傻的……不过你看起来就是那种贵人府里大少爷出身的人,这种江湖上的事,你听得很少吧。”
陆显道沉默了一会儿,道:“嗯。我爹和我娘感情不好,但现在算得上相敬如宾。”
“我听说福康公主很大气端庄的,儿子都随娘,所以你这个人就是闷闷的,我就比较潇洒啦!”白于行高兴了,他或许是有些醉了,就很容易高兴起来。
“不。”陆显道摇摇头,“我娘也是有很喜欢过的人的。她很固执的。人如果有喜欢的人,是会很固执不打算放手的。除非他觉得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时,才会更加幸福。”
“你懂什么啊,你又没谈过恋爱……”
“原来你们两个在屋顶上呀!”
清脆的声音在屋檐下响起,两人低头,只见穿着太医院制服的章灵素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她的手里拿着两张红艳艳的请柬,原来她是亲自来送请柬到绛卫卫所的,被下人带了进来。
“正好,一人一张,亲手给你们两位大恩人。我还给周公子和皇上也送了。”她将请柬放进两个人的手里,“下个月初二我成婚,你们俩可要来啊!不许缺席。”
说起婚事时她笑得那样开心,或许只有在说起真正心爱之人时,一个人才会有这样喜悦的神情。她又看向白于行:“尤其是你白于行!别又给我爽约了!”
她又同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挥挥手,道:“我走了!”
“好,”白于行拿着那请柬,也向她干巴巴地挥挥手,嘴里说着自己也没经过脑袋的话,“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山高水长你个头啊!”章灵素噗地一声笑了,“皇上给你赐的宅子就在我家不远处,哪来的江湖路远。”
说着,她摆摆手,离开了白府。白府外,有人在马车里等她。
白于行看着那张鲜红的请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现在可不一样啦。”
他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看着请柬时,陆显道也在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白于行不伤心了。他把请柬放回自己的房里:“来!咱们继续喝酒!家里没酒了……咱们去酒楼!去烟云坊旁边的酒楼!”
这一晚上白于行坐在酒楼里喝了不少酒,一半是想喝,一半是借此发疯。可陆显道居然就一直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喝。这让白于行觉得很稀奇,他推着他的肩膀,问他:“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明日沐休。”陆显道简单地说。
白于行当然是记不得陆显道明日到底沐不沐休的,可陆显道这样说了,他就这样认了。反正陆显道骗他也没什么好处。到后来,他被陆显道拖着走出了酒楼,不知怎的,他觉得陆显道有些生气了,有时又不生气,仿佛介于生气与不生气的边缘。如今拖他出来时,陆显道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些。
“喂,老陆你羡慕我么?老陆你就说你羡慕我么?”白于行分明半清醒着,却赖在陆显道身上耍酒疯,像只八爪鱼,怎么扒拉也扒拉不下来,旁人看着心惊肉跳,“我见过那姑娘穿嫁衣的模样!一次!你都没见到过,她喜欢过你的,谁让你救过她呢……你都没见到过,你就说你羡慕我么?”
路人看着路边那个扒在绛卫身上嘀咕着发酒疯的青年,只觉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可陆显道凉凉一眼看过来,他就赶紧离开了。
陆显道把白于行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扒拉下来,又把他换了个姿势半扛着:“我是没见到过她穿嫁衣的模样,我只见过一个人穿嫁衣的模样。”
白于行哧了一声,他刚想说死人你丫亲都没成过装什么蒜,想起什么,一下子酒就给吓醒了。
这鳖人说他见过一回别人穿嫁衣的模样……这不该是在说他吧?!不该是在说,他穿嫁衣冒充章姑娘,嫁给那瘸子老头那回事吧?
好吧,说起来当时,他自己穿着嫁衣在轿子里坐着,然后陆显道穿着一身深红的衣服,掀开轿帘时的样子,还真特么有点儿像……
白于行的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放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于是很僵硬地被陆显道背着扔回了客栈里。仰躺在床上时,他干巴巴地听着外面行动的声音,心里还琢磨着这鳖人到底是在损自己,还是在对自己耍流氓。
没一会儿陆显道就进来了。他端着碗药一样的东西,冷冰冰地坐在白于行的身边,对他说:“喝。”
他那声音仿佛马上就要以白于行当街骚扰公务人员之罪名给他下毒。勇敢了一晚上的白于行躺在床上装死,过一会儿,他听见声音里多了一点无奈:“浓茶,没毒。”
“烟云坊的酒楼里居然还有浓茶……里面没加料吧?”
白于行一紧张就说烂话,一说烂话就更想打死自己。他只好坐起来,努力地把脸埋在碗里,把茶喝完了。
喝完茶,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真苦。”
“有那么夸张么。”陆显道在他身边说。
“失恋啊大哥,我这是失恋啊。”白于行捏着鼻子散苦味,哼哼唧唧道,“你能不能有点儿同情心?靠,这茶里有姜!”
白于行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陆显道收回了茶碗,慢悠悠说:“你都没追过她,怎么知道什么叫失恋?”
“没追过她,我哪有……”
好吧。白于行卡住了。那个叫小五的幸运鬼还每天给她送橘子呢。
白于行于是缩在被子里恼羞成怒了,他原本沉浸在自己“伤心的失去初恋的少年”的人设里,如今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戳穿。他伸出个头来,胡搅蛮缠以据理力争:“你都没追过人,你就知道这不叫失恋了?”
问完这话后他获得了短暂的胜利,陆显道不说话了。
白于行许久之后才听见陆显道说:“是,我没失过恋。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过了一会儿,陆显道说:“我走了,今日我还要去巡逻。房费垫了。”
“哎——哎——你——!!”白于行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来了,才回过味来,“你不是一个时辰前还说自己今天沐休的吗?!”
可是没有人回应了。白于行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还觉得有点儿后悔。
陆显道走了。白于行在被子里琢磨他的话,这最后一句话从他嘴里扔出来,颇有点咬牙切齿、咱们走着瞧的味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瞧见自己的一个酒壶还放在桌子上。他看着那个酒壶,想起自己还有个酒壶——方才在屋檐上自个儿扔给陆显道的那个。
那酒壶去哪儿了,难道是被陆显道拿走了?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有毛病。他拍了拍自己的脑子,打算离开这里。
他如今所暂住的酒楼名叫“露华浓”。白于行出门还到院子里,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远处有婴儿的哭声,他正要循声望过去,便看见一个熟人。
“周公子?”
他定睛看见周逊正向着这边走来,正想和他打招呼,却看见周逊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白肤,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年龄介乎在少年与青年之间,不像是中原人。
第139章 “鸿雪。”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银白的小刀被放在了桌上, 康王的囚徒垂眼往下看。
他听见对面传来的声音:“你的刀,是我拿走的。现在——”
对面的人将刀推给他,他看见他放在刀柄上手指白皙纤长:“它物归原主了。”
囚徒盯着那刀, 许久之后, 他涩声道:“多谢周大人……之恩。”
他没有说出其中被隐藏的内容,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假如周逊当时在宴会之上便戳穿了他拿着刀的事实,即使他名义上是康王的“奴隶”, 到头来也只会死无全尸。
“不必谢,要谢, 就谢你自己吧。你不是打算用这把刀来刺杀皇上。”
囚徒收下那刀。他说:“如果不是康王这几日忙着周采的事到焦头烂额的程度,我也不会有这个溜出驿馆来的机会。”
“又是周采?”周逊听见这句话, 心里居然已经有种哭笑不得到毫不意外的感想了, “难为他又和康王扯上了关系——我听说,他在云州时为了立功,向北魏泄露了布防的文件, 此事……”
“此事当然是真的。当然, 在康王眼里, 周采是他天真可爱的朋友。周采是那样恰到好处,同样是阻拦他当街挥鞭,却会说‘如果你实在生气, 便打我吧’, 在他调戏时, 又会红着脸小声‘骂’他——谁会不觉得这样的‘朋友’特别呢?尤其是在他看来, 周采之后又是那样毫无心机地把自己的书房给他看, 你若是康王,也会觉得,他的入狱, 是自己的过错。”囚徒说着,冷笑一声,“周采是个聪明人啊。”
“我倒不觉得他聪明。若是他真的聪明,如今也不会在诏狱里了。”周逊淡淡一笑。
“我知道康王许多事。”囚徒突然道,他死死盯着周逊,不自觉便挺直了背脊,“康王府中的事,北魏的事,国都的事,戾将军……”
他越说越快:“还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知道……周大人和皇上关系匪浅吧?今日宴会时,我看见皇上频频往周大人这边看。我知道很多事,很多情报,如今北魏对景国不敬,我有用处的,我可以帮忙……”
“你姐姐还在戾将军那里,对吧?”周逊突兀道。
“我姐姐……她只会劝我忍,是啊,如今不忍,哪里还能过得上太平日子呢?可我不甘心只做一个玩物。每次委身在他身下,我都只想吐。”囚徒冷笑,“一辈子这样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生来就该过着这样的日子……”
周逊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看着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疯狂的囚徒。那个人也曾有过与新月国王子相似的遭遇,可他在将刀刺入皇帝的身体之前,很幸运地遇见了来自异世的另一个人。
“你这把刀,的确该插入仇人的脖颈中。”周逊慢慢道,“但不该是现在。你有没有考虑过,死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听见“名字”二字时,囚徒原本黯淡的双眼亮了。
“鸿雪。”他说,“我叫鸿雪。”
……
只半个时辰后,两人便在“露华浓”分手了。
白于行从树上下来,他琢磨着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便往回走了。周逊远远地瞟了一眼他所在的方向,没说什么。
不过他依稀记得方才他进来时,也看见了陆显道从这里出去。难道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吗?
周逊想了想,又有些哑然失笑。他知道白于行应当是喜欢章灵素的,而章灵素近日来也要成亲了。皇帝当初拿着请柬,还同他说,小五这孩子办事很利索,头发也多,刑部对他赞不绝口。既然小五办事这么利索,头发也多,老是叫小五也不是个事,不如他给小五赐个毛姓,再加个“利”字,以后就叫他毛利小五。
这样看起来,两人大约是知道章灵素要成亲了,在这里借酒消愁罢了。不过陆显道出门时脸色明显不太好,似乎有些冷淡过了头了。
周逊也不再去想。
他在烟水旁走了一段路,脚步声却渐渐慢了下来。
他听见身后有一串脚步声,正始终跟随着他!
跟随着他的是什么人?是他的仇人,还是别的另有所图之人?
周逊缓缓走着,然后骤然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前面有一条小巷,通过小巷,便能离开此处,走进宽阔的大街上。可他还未到小巷,便听见斜刺里又传来声音:“周大人。”
那声音怪里怪气的,却熟悉。周逊转过头来,所看见的,却是康王!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身后是一拨人,眼前又是另一拨人,且皆不知道他们的所图。周逊只能苦笑一声,看着康王道:“今天康王殿下倒是凑了个热闹。”
康王冷冷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笑了:“你就是那个害了采儿的人?罢了,前尘往事不提,本王知道,如今你是景国皇帝的掌上明珠。”
说着,他伸出手来,似乎想狎昵地捏一把周逊的下巴,在被周逊避开后,他冷笑一声道:“却不知道景国的皇帝肯不肯和我做这一笔交易,用你,去换牢里的采儿?”
“原来康王殿下是打算来绑架我的,不过,有一点不太凑巧。”周逊道。
“一点?哪一点?”康王冷笑。
“康王或许该排个队。”周逊道,“今日在这里想绑走我的,或许不止康王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