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察觉出他的异样,轻轻笑道:“你后悔了?”
莫助立刻摇头:“莫助惭愧,助人反被诬陷,连累一家,是公子留我一缕残魂,救我妻儿,保护他们安稳度过一生,又赐我新名——莫助。
公子大恩大德,莫助岂敢违背?”
苏鸿沉默半晌,缓缓点头:“好。”
半月之后,树叶渐黄,漫山遍野的绿叶,渐渐染上枯槁的黄色尖头。
苏鸿就在这样安详寂静的寺庙中,用他修了百年才修来的实体肉身,轻抚一把琴弦,等来了步履稳重,却步步惊心的银发男子。
“你费尽心机,通过所有人告诉我,你等了我两世,又逃什么呢?”
苏鸿一顿,琴弦猝然绷断。
下一刻,尘谒抬手立阵,佛光瞬间笼罩整座溪鸣山,旁人窥探不得。
苏鸿看着那人手上提着的一盏幽幽燃烧着的追魂灯,眼中露出了“你终于来了”的得逞之意——
来吧,是时候让你这个妖僧看到真相了。
第674章 是妖僧,才不是圣僧!(47)(shukeba)
追魂灯灯芯燃动
尘谒顺着苏鸿的记忆,摸索到了一处——
溪鸣山上,深夜阴风怒号。
白衣白面的孤魂青年,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林间,他的神情非常恍惚,好似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导致魂魄缺失。
但他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所以不肯下地府,不肯入轮回。
执念一日重过一日,戾气深重,杀气凛冽,终成了这副阴煞厉鬼的模样。
尘谒发现自己来到了苏鸿的回忆中,像一个神佛一般俯瞰着这一幕幕场景。
不知为何,他看到苏鸿这时的模样,竟有些心情沉重。
苏鸿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然而,片刻后,尘谒发现,苏鸿前方有了一抹熟悉的气息——是佛门弟子!
遭了,如今苏鸿虽然戾气深重,但毕竟神智不太清楚,如果遇上了修为高深的佛门弟子,必死无疑!
尘谒刚刚担心完,突然一顿。
自己何苦多余担心这么多?若是当年苏鸿就被佛门弟子打得魂飞魄散了,那根本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他自己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心思复杂地继续看下去。
而下一眼,他愕然。
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极像的佛门禅师,已经剃度,但那五官与神态,令尘谒无法不信两人的关联。
几乎是一瞬间,尘谒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溪鸣。
传闻中的溪鸣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谦卑内敛,佛法登峰造极。
素衣白袍,法相庄严,纵使身处泥泞,仍旧心向极乐。
溪鸣登上山顶,发觉此处风水尚可,他拿着刚从十方寺取得的度牒,决定将自己的禅院安置在此处便好。
不料,他刚一转身,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鬼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溪鸣愣了。
尘谒也觉得有些奇怪,按说,鬼物天生会规避佛家气息,特别是溪鸣这种道行高深的禅师。
但为何,苏鸿却没有避让溪鸣,反应还如此奇怪?
溪鸣郑重片刻,眉头轻轻皱起:“这位施主,你游荡至此,阴魂虽缺失几魄,却不散去,是否有何执念未了?”
苏鸿听懂了溪鸣的话,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溪鸣在和自己说话。
鬼物的身体透着朦胧的光雾,或许在对方身上没察觉出危险,苏鸿恍惚了片刻,缓缓喊道:
“宇文羽”
溪鸣眉头微皱:“宇文羽?”
尘谒也微微蹙眉,怎么又冒出了个宇文羽?
却见苏鸿又摇了摇头:“你不是他他死了”
溪鸣耐心地听着。
苏鸿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杀的。”
尘谒觉得鬼杀人天经地义,听到这句话并没什么感触,但溪鸣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若施主觉得,杀人便能化解执念,那普天之下,早就乱做了一团,
更何况,你看,你杀了那人,你却仍旧飘荡在人间,
可见,你的执念并非是杀他。”
苏鸿怔忪。
下一刻,苏鸿慢悠悠地飘荡到了溪鸣身旁,好似好奇宝宝一般看着他:
“那,我,执念你。”
第675章 是妖僧,才不是圣僧!(48)(shukeba)
“那,我,执念你。”
苏鸿非常认真地说道。
溪鸣一愣,随即突然噗嗤一笑,神色温和了下来。
“施主若觉得,与贫僧相伴便能化解执念,那贫僧绝不拒绝。”
苏鸿神色渐渐露出喜悦,好似一个梦想得逞的顽童,开心地在溪鸣身畔绕起来:
“真的,可以,和我一起?”
溪鸣点点头,扭头看向一片荒芜的山顶:“真的哦,贫僧将在山中建一座庙宇,潜心修行,若是能化解施主心中的执念,度化施主,也不枉一件美事。”
苏鸿不懂溪鸣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只觉得,自己不知孤苦飘零了多久,能有人相伴,且这人如此面善,令自己喜爱不已,更是极好。
只有尘谒,看着这一幕,眉头深深皱起。
不寻常。
太不寻常了。
苏鸿是厉鬼,虽神志不清,但看到佛门弟子的第一反应绝不该是如此和平的言谈,更有甚者,两人竟然一拍即合?
尘谒抿唇,只觉得心情略微沉重。
时间一日日过去,溪鸣果真在山上建起了一座寺庙,庙宇简单,他亲手绘图,又用香火钱找人来搭建。
苏鸿每每到了夜里才会出现,陪着还睡在山中林子里的溪鸣说着前后不对应的话。
也是,一个三魂七魄不全的厉鬼,哪会有什么逻辑呢?
一次偶然的变故,在溪鸣寺将建好之际发生了。
一群绿林强盗流窜到山头上,见这里有一座即将竣工的寺庙,而守着这座庙宇的,只有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小和尚,文文弱弱,毫不经打。
他们恶从心中起,打算杀了溪鸣,再伪装成和尚躲过官府追捕,之后嘛,现成的寺庙,多得是油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们深夜上山,想趁着小和尚熟睡之际下刀,不料杀心刚动,刀还未举,一阵凄厉的阴风朝着他们刮了过来!
“什么东西!”
强盗们惊惶大叫,霎时间,原本清冷的山上顿时响起无数哀嚎,同时也伴随着沉重地倒地声。
溪鸣从哀嚎中醒来,惊讶地看着苏鸿浑身杀气地守护在自己身边,而山外,已经尸堆如山。
“苏鸿,你”
溪鸣惊愕地不知言语。
他修得是慈悲禅,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纵使有鹰欲取他的血肉,他也愿像佛祖一般,舍肉喂鹰。
但苏鸿的所做所为却教他震惊了。
苏鸿转过身,宛如邀功一般依到溪鸣身旁:“他们是恶人,要伤你,我将他们都杀了。”
苏鸿不是人,没有人类的道德思维,他也不是一个有野心有目的的鬼,因为他魂魄不全,根本连小孩的神智都没有。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自本心。
他想保护溪鸣。
溪鸣看着苏鸿俊美苍白的容颜,心中逐渐泛起不忍——
“待庙宇建好,我便为你招魂,将你魂魄补齐,教你恢复神智吧。”
只有恢复了神智,他才能教导苏鸿,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他一直坚信,哪怕是鬼,也可教导向善。
这世上,从没有是什么绝对对立的。
第676章 是妖僧,才不是圣僧!(49)(shukeba)
“待庙宇建好,我便为你招魂,将你魂魄补齐,教你恢复神智吧。”
溪鸣发自内心地承诺着。
苏鸿不懂溪鸣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点点头,嘴角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
尘谒看着那笑容,觉得无比刺眼。
区区招魂罢了,对于任何一个修为尚可入眼的修行者来说都不是难事,这蠢鬼,竟然因此就乐不可支?
再说了,苏鸿为这个蠢和尚杀了那么多人,这和尚竟还想着,等苏鸿恢复了神智,再教导苏鸿不要杀人?
可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不留根才是道理。
若是有人愿为他杀尽敌手,他怎么也得
尘谒突然一顿。
若是有人愿为他
他定定地看向苏鸿对着溪鸣的笑,笑得真诚,笑得刺眼,却也笑得令他讨厌不起来。
因为,溪鸣,就是尘谒自己的前世。
尘谒苦笑。
待到溪鸣寺建好,溪鸣果真没有失言,他施法三天三夜,终于为苏鸿找全了他丢失的魂魄。
法阵撤下的一瞬间,苏鸿好似焕然新生了一般——
魂魄齐全,他的修行会更加顺畅,周身气息流转比起先前,好了不知多少。
而他看向溪鸣,神情有一闪而过的困惑,随即好似想起了什么,缓缓走到溪鸣身旁,无言地凝视了溪鸣一遭。
这是溪鸣第一次被正常的苏鸿如此凝视。
苏鸿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桃花眼,温润如玉,不输任何倾国美人。
原先他疯疯癫癫,眼中经常带着各种茫然,但今日,却透着数不尽的哀愁和深沉,好似在溪鸣的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溪鸣自诩精通佛理,贯彻万物,却唯独不懂他这一眼的含义。
“苏鸿?”
苏鸿一怔,随即低垂下眉目,缓缓叹道:“多谢溪鸣禅师招魂之恩。”
这一声感谢,竟把两人原先的亲近之情拉远了五百丈还不止。
溪鸣心中有些落寞,但他不知这股落寞来自何处,终是淡淡笑了笑:
“苏鸿施主恢复了便好。”
而旁观了这场戏的尘谒,更多的则是冷眼相对。
他好似了解为何溪鸣心中会有落寞,但更多的是对这股落寞的可耻——
习惯了那蠢鬼的亲近,一旦蠢鬼恢复了神智,不亲近你了,你倒端起来了?
端就端,有本事不要难过啊。
尘谒心中不满了一会儿,随即又意识到,这蠢和尚是自己的前世。
他顿时憋屈无比。
幸而,苏鸿虽然恢复了神智,但也不至于离开溪鸣,这也算是溪鸣心中所剩不多的庆幸。
而且苏鸿似乎非常聪慧,他知道溪鸣不爱杀生,所以极少动手,竟和原先溪鸣所想,教导苏鸿的目的不谋而合。
一人一鬼,相伴青灯古佛数年,期间,两人还点化了山中的一个山鬼。
“这女孩儿以后或许就是这座山的山神了。”溪鸣笑道。
几年过去,原先的青涩退去不少,如今的溪鸣已近三十,虽然仍旧不算太大,但坚毅俊朗的轮廓已经愈发明显。
也越来越像
“苏鸿?”溪鸣叫了一声,略显奇怪地看了下失神的苏鸿。
第677章 是妖僧,才不是圣僧!(50)(shukeba)
“苏鸿?”溪鸣叫了一声,略显奇怪地看了下失神的苏鸿。
苏鸿立即惊醒,为了遮掩自己的多虑,不由地勉强笑道:
“嗯,我只是在思考,这孩子以后要叫什么山的山神才好呢”
溪鸣一顿,觉得苏鸿似乎说到了点子上。
“对,我朝十方寺取来度牒,获得了在此处建立禅院寺庙的资格,如今寺庙刚刚建好,我却还未想好要叫它什么名字”
而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尘谒不禁心中讥讽这傻和尚——这么明显的岔开话题都听不出么?
那蠢鬼分明有心事。
尘谒心情越发微妙,如今已经百分百可以确定,溪鸣禅师就是自己的前世,但苏鸿头一次见到溪鸣禅师的异样反应,以及溪鸣禅师到底是如何死的,这两个谜题始终缠绕在尘谒心头。
只见苏鸿定定地看了眼溪鸣,看着他认真思忖,专心致志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孤独的浅笑。
“不如,就叫溪鸣山,溪鸣寺吧。”
溪鸣立刻摇头:“这如何是好,除非德行高尚的大师,否则怎可以自己的名字替山峰与寺庙命名?”
苏鸿倒是看的很开:“此山只有你一个活人,此庙宇只有你一个僧人住持,又为何不可呢?”
溪鸣愣住了。
苏鸿看着他,笑容清和:
“你们不是总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么,
若你身即佛,你心即法,又何来不可一说?”
苏鸿温声软语,因为长久地沐浴着佛光,令他与其他厉鬼都不同。
若非漂浮空中,状若无足,他唇红齿白黑发瀑悬,一身白衣的衣袂飘拂过溪鸣的手背,溪鸣微微一顿,目光竟有些挪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