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那么远看得见屏幕上的字吗?这个字有点小。”王丽娟扭头看着秦深。
“我看得见。”秦深更往外站远了一些。
“眼睛真好,”王丽娟手指点着屏幕,“在这儿,4号库房,2-2-7号柜子,从上往下第三格。”
“好,我去找。”秦深抬脚往外走。
“哎,你记得住吗?我拿张纸给你记下来,你去对着找。”王丽娟撕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准备写上那几个数字。
“不用,我记得住。”秦深说。
王丽娟又把便签纸贴了回去,往门外指了下,“4号库房在出门左手边。”
“好。”秦深话音刚落,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姑娘。
像只小鸟似的,蹦蹦跳跳地窜进来,手里拎着个透明塑料袋,清脆地喊了一声,“吴大夫——”
秦深停下看着她,一脸不认识的表情。
“哎,来得还挺快,”王丽娟站起来,“刚下夜班?”
“是呀,姑姑。”小王护士冲王丽娟眨眨眼睛。
后者很有眼色地从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我去趟卫生间。”
说完王丽娟侧身从秦深和小王护士身边出了门。
秦深也跟着要往外走,被小王护士拉住了衣袖,勾着塑料袋在秦深眼前摇晃一下,“吴大夫,我给你把药取过来了。”
“谢谢,多少钱?”秦深接过来。
“不要钱呀,我们自己医院做的药,要什么钱呀?”小王护士瞪大眼睛。
“哦,忘了。”秦深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扑闪出一小团阴影。
“你要去哪里?”小王护士抬头看向秦深,愣了两秒。
“我去库房查个资料。”
“我陪你去呀,我帮你查。”小王护士眼睛笑成了一个月牙。
秦深把塑料袋顺手放到门边的台桌上,双手抱臂地斜靠着桌边,低头看着她,忽然来了一句,“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小王护士很疑惑,“我喜欢谁?”
秦深顿了一秒,“你喜欢我什么?”
“啊?”小王护士瞬间脸红了。
“我误解你了?”秦深说,“不好意思,你就当我没问吧。”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小王护士连连摇头,“就......吴大夫,你太直接了。”
秦深看着她,抿嘴笑了下。
春暖花开似的笑容,像一道阳光拨开了漫天卷云。
小王护士眼睛被阳光刺地有些痒,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我喜欢你的认真啊,对人热情啊,细心啊,还有善良......长得又很帅......”
听着这些话,秦深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最后笑出了声,“嗯...我也喜欢。”
“啊?吴大夫你说什么?”小王护士脸更红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秦深敛去了笑,神色很认真。
“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啊?我们同事吗?哪个科室的?我认识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小王护士叭叭出一串问题。
“你......可能认识吧,”秦深笑笑,“谢谢你的药......还有花篮,我现在有事,先走一步。”
“哎——”小王护士捋着耳边的垂发,看着走廊里秦深笔直的背影,又熟悉又陌生,她张了张嘴,没有再发出声音。
秦深很快找到了他想找的档案资料,站在档案柜边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姓名,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甚至还很周到地附了一张病人的两寸彩色登记照。
每一页病历都有主治医生的签名,刚劲有力的字迹,“吴之隐”三个字戳疼了秦深,他伸出骨节明显的食指,一笔一划地描摹完这个名字,轻轻叹了一口气。
整本住院资料翻完,最后是一份精神鉴定结果的复印件。
秦深默默记下了他想记下的东西,把这沓厚厚的资料放了回去。
☆、第四十五章
那个病人名叫余诚实,还真是“配得上”诚实这两个字,秦深回想起资料上的那个名字,眼里像有把锋利的小刀子甩了出来,唇角微勾地冷笑了一声。
他板正地坐在窗边,十指交握地放在办公桌上,手上使了劲,手背的青筋和指骨被压抑着力量,鼓了起来,长久地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王丽娟刚在外面劝完自己的小侄女,进门看到秦深像座雕塑似的看着窗外,窗玻璃折射的太阳光掠过他的脸,明明很温暖,却将吴医生勾画出一种非人类的疏冷气质。
王丽娟一肚子的话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来,好像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打扰到眼前这个人。像游离在整个俗世之外,安静冰冷。
于是只得默默地拉开椅子,坐下。
屋子里像被摁下了静音键,微风渐起,只剩窗外树叶婆娑摇曳的沙沙声......
秦深是个彻底的行动派,想到就做,还没到中午就跟王丽娟请了个假,按照资料上登记的余诚实的家庭住址找过去了。
刚到巷子口,秦深就看到一个瘦瘦矮矮的男人从路边的麻将室里摇晃出来,嘴角叼着一根烟,猛抽两口之后,一阵咳嗽,撅起嘴巴“噗”地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黄绿色浓痰。
秦深反手捞起黑色休闲风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双手插进兜里,快步向前,面对面地站到余诚实眼前。
余诚实枯黄的手指夹着烟,眯缝着昏黄的三角眼,油光光的头发乱七八糟地一团,迎上秦深的似定非定的眼神,蓦地在耀眼的阳光下打了个寒战,“吴...吴...吴医生......”
结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余诚实脖子直愣愣地拧了起来,把烟头往地上一砸,歪着嘴嚷嚷,“姓吴的,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边角泛白的皮夹子,来开伸到秦深眼皮子底下,露出里面几张毛票,“你看看,你看看,我每个月3000多的药费,医保不报销,这是要把我的棺材本都弄没啊......你TM给老子做的个什么手术?拿回扣了吧你。”
秦深掀起眼皮,像看什么垃圾似的瞥了他一眼。
“害的老子打牌的钱都没了。”余诚实把空皮夹子更往秦深眼前怼了怼。
秦深瞟了皮夹子一眼,眼角闪过一抹厉色。
“你来找老子做什么?老子不怕你,老子是精神病,老子谁都不怕......”余诚实嘴巴里喷出一股浊气,色厉内荏地嚷嚷着。
秦深面色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一根手指隔着空气在余诚实胸前打了个叉,嘴角一勾,“真是浪费。”
“你TM说什么?”
秦深控制情绪地深呼吸两秒,“我可以帮你省这3000块。”
余诚实把皮夹子塞回裤兜,眼珠子快速地转了几圈,不可思议道,“省3000?还有这种好事?你为什么帮我?”
这人怕不是被他一棍子敲傻了?原以为无论如何逃不过一顿胖揍,可这人居然还要帮他省钱?当菩萨当上瘾了?
“为什么帮你?”秦深眯起眼睛想了想,“你猜我为什么帮你?”
“老子不知道。”
秦深轻轻笑了一声,“你到底要不要?一个月3000块。”
“要。”
“我今天晚上去江边绿道夜跑,你来找我。”秦深抬头看了一眼巷口,准备离开。
“我怎么找你呀?”余诚实问。
“晚上9点,江边零号桥墩那儿,我只等你5分钟。”秦深扬起手,手掌打开,晃了晃。
零号桥墩远离绿道主路,一半淹在江水里,一半立在岸边,四周是一片高矮错落的灌木丛,灌木丛中生长着比人还高的野生芦苇,飘着大朵大朵棉花一样的白絮。
这个地方白天是文艺浪漫的摄影师们的取景地,到了晚上那些高大植物就会变成或深或浅的影子,江风吹过,江水荡起一层一层地波浪,拍打着桥墩,扯起那些暗影,原本静谧的植物好像活了一样,到处乱动。
人迹罕至,监控死角,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被秦深一眼看中。
当夜,余诚实如约抵达,提前10分钟到,急切地跑过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咳嗽,睁大眼睛看了一圈,最后才看到江边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就是秦深,他蹲在江边,捡了一根枯芦苇杆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滩涂沙地上划拉,江水在离他脚尖一米远的地方翻着白浪。
等喘够了,余诚实摸着黑站到秦深背后。
秦深眼睫闪了一下,指间的芦苇杆狠狠地插进沙土里,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吴...吴...吴医生。”余诚实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地上去。
他挨挨蹭蹭地站稳,缩起脖子,“这......这地儿太黑了,吴医生我们换个地方吧。”
秦深转身面对着他,“没必要。”
“哦哦,那赶紧说吧......3000块钱怎么给我?你有单子可以给我报销?”余诚实摁了一把鼻涕。
“哪用这么麻烦?”秦深说。
“啊?”余诚实往秦深身边凑过去,“吴医生有更简单的办法搞到钱?怎么弄?”他眼里闪着红光,看秦深像看到了一堆钱。
秦深笑出了声,难得正眼看了余诚实一次,“要是你死了,就可以省这3000块了。”
“你说什么?”余诚实惊恐地扫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了惊涛拍岸的声音,连江风都好像停滞了一样。
秦深压迫性地靠近他,“我说你要是死了......”
余诚实往后连退几步,慌不择路,转身就跑,脚尖勾住了脚后跟,两腿发软地摔了个狗啃泥。
秦深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蹲到他身边,悠闲地看着他。
余诚实从湿泥里抬起头,长大嘴巴呼吸,喉咙里嘶嘶拉拉发出破风箱漏着风的声音,脸和嘴唇在暗夜里泛着青紫颜色。
他伸手想抓住秦深,被秦深轻巧躲开。
“药——”余诚实喉咙里发出某种动物的声音,嘶哑到只剩一缕游丝般的气息,糊满泥沙的手抖索着往自己衣兜里钻。
“余诚实,”秦深一字一顿地叫了他一声,“哮喘、肺气肿、胃溃疡、风湿性心脏病,置换过瓣膜......都是你身上的病吧?”
死亡的恐惧降临,余诚实已经听不清秦深在说些什么了,手抖地像筛糠,总算掏出了一个白色小塑料瓶。
秦深伸出手,从余诚实手里轻轻地拿走了那个小瓶子,放在手心里把玩着。
余诚实大口大口地呼吸,面如死灰地翻着三角眼,“你......是医生......你......只能......救人......”
“是吗?”秦深捏着小药瓶子在手心里磕着,嘴角勾起来一笑。
“药......求你......吴......吴医生......”余诚实一阵骤风急雨似的咳嗽,瘦骨嶙峋的背高高地拱了起来,看着像要马上背过气去。
“想死吗?”秦深欣赏着余诚实的挣扎。
“不......不想......”余诚实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几乎要被江风的呼呼声盖过。
秦深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想要钱吗?”
“想......”余诚实习惯性思维,话刚出口忽然反应过来,“不想......不要钱......吴医生,救我。”
秦深点点头,“好,救你。”
说完起身往余诚实脚边走,弯腰把小药瓶放在离他脚后跟三米远的地方。
小药瓶里面没剩几片药了,轻飘飘地歪倒在湿泥里,被扑到岸边的江水卷过来卷过去,往余诚实腿边进两厘米,再往江里进五厘米,小药瓶越漂越远,快要被江水冲走了。
余诚实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绝望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小点。
秦深抬脚跨过趴在地上的人,转头看向宽阔的江面,“上一次是他救了你,这次就看老天爷救不救你。”
“吴、吴医生......我、错了,对,对不起,”余诚实努力地朝秦深脚边爬过去,伸手去抱,却抱了个空,“救我。”
秦深停下,脚尖对着余诚实的头,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做梦。”他双手插进裤兜,头也不回地走远,把所有晦暗不明的阴影甩在了身后。
江水“哗哗哗”地拍打着桥墩,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到家已经很晚,秦深推开家门,客厅里灯光明亮,吴爸爸吴妈妈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到秦深进门,一起扭过头,“隐隐回来了?”
秦深愣了一下,低头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还没睡觉?”
“没有,你妈给你熬了燕窝,非要等你回来,亲眼看你睡了才放心。”吴爸爸站起来,往厨房走,“我去给你盛。”
秦深抿着嘴唇,走过去,坐到吴妈妈身边。
“隐隐那碗再多加几颗冰糖。”吴妈妈伸手揉揉秦深的头顶,冲厨房里的吴爸爸说。
“好嘞。”
没一会儿吴爸爸端出两碗燕窝,一碗递给吴妈妈,一碗递给秦深。
“隐隐,你刚恢复,不要夜跑那么长时间,又不带手机,我跟你妈挺担心的。”吴爸爸看着秦深,等他喝完燕窝,伸手把空碗拿过来。
“哦,好。”秦深局促地应了一声。
吴爸爸站在茶几边,等吴妈妈把自己那碗燕窝喝完后,拿着两个空碗进了厨房。
“隐隐,”吴妈妈伸手从茶几角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一张给秦深,另一张自己拿着擦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要想。我们一切都往前看,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
“我没有想。”秦深擦完嘴,把餐巾纸对折又对折,最终折成了一个小方块夹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