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今天还能走进这个光彩耀人的地方,吃着做梦都吃不到的珍馐美食,简直更做梦一样。
最紧要的是,刚才站在门口核验人口的工部官员告诉他们,在下个月中旬,他们就可以陆陆续续地搬回已经修好的屋子里去了。并且工部保证在下元节之前,一定会把所有的屋子盖好,让大家可以安心过冬。
听说宫里的娘娘们还省下了钗环和脂粉钱,捐做他们下一季过冬的煤炭钱,实在是太让人感恩戴德。
而楼上和皇帝共处一室的万达等人,自然是端起了酒杯,对着朱见深和万贞儿躬身敬酒,山呼万岁。
朱见深虽然自打登基以来,天天被人叫“万岁”,但是在这种场合,看到下面这些百姓们热情高涨,充满感激的一张张脸庞,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端起酒杯,和大家共祝,然后又与万贞儿碰了一杯,满饮了下去。
放下酒杯,朱见深不由得感慨万千。
比起在宫里赏月,欣赏歌舞,这样的场景,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啊!
正是从先帝那边吸取了教训,朕登基这十多年来,每日都是矜矜业业,夜夜皆是焚膏继晷,除了元旦几日封印,从未有过一日缀朝。
这回京城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又牵连了国子监和小郎舅,还险些危机太子,他上个月几日几日都夜不能寐,惶恐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导致老天要如此惩罚与他。
如今看到这些百姓们安详幸福的表情,朱见深的内心也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感觉自己多年的辛苦,终于不是白费了。
“陛下。”
陪伴在他身边多年的万贞儿怎么看不懂他心中所想,她感慨地看着“星海汇”下面热闹的街道,和几乎看不到头的满城灯火。
“臣妾年幼家贫,自从四岁被送入皇宫,就再也没有见过民间的模样。如今坐在这里,臣妾又是高兴,又是安慰。刚才一路从东安门走来,看到京城的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比起三十多年前来更加富庶,心中更是无比地感佩陛下。”
说着,她再一次端起斟满了美酒的酒杯,眼角含泪,无比感动地说道,“今日得幸天恩,能够陪伴陛下出宫,与弟弟一家团聚,臣妾谢过陛下了。”
说着,伸出纤纤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满眼慈爱地看了看万达,又朝坐在万达身边的杨休羡点头示意。
哎,虽然“弟媳妇”是个男人有点怪怪的……
不过总算稳重老成,能管着他就行。
“不能人道”就“不能”吧,总好过老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要来的好。
自从上回陛下告知自家弟弟和杨大人的关系,确认了她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后,万贞儿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万达喜欢男人的事实。今朝终于见到这个传闻中和弟弟出生入死十多年的杨大人,见他如此持重,总算教万贞儿也放下心来。
“我去把两个孩子叫上来,一块用膳。”
杨休羡被来自“大姑姐”的“慈祥”眼神看的浑身发毛。主动起身,下楼把两个都要玩疯了的小子给一边一个抱了上来,让伙计端上放了澡豆的脸盆,给他们洗手,准备正式开饭。
菜一道道地上,戏一出出地唱。
夜色正好,花香月圆。锣鼓喧天,华灯争上。
今天所有的表演都是由万达精心统筹的,自然加入了他的小心机。
当扮演嫦娥仙子,抱着一只活兔子的优伶腰间系着钢丝绳,从天花板上飘然而下的时候,引起了整个“星海汇”里头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没有见识过“威亚”神器的大明土著们被震撼到了,想不到还能看到这宛如“神仙下凡”的一幕。
这“嫦娥”一落地,放下兔子就开始挥舞彩色的水秀,一身过硬的功夫更是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
经过万达的提醒,终于注意到了“嫦娥”腰间那个绳索,朱见深也忍不住叹服了。
小郎舅,你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诏狱看大门?或许应该让他去礼部?
朱见深开始沉思。
“爹!我也要吊钢丝,一会儿让我也上去试试吧。”
万澜激动得不行,张开他“无齿”的嘴巴,抱着万达撒娇道。
“行啊,我把你吊上去,不准人放你下来,吊一天你说好不好啊?”
万达伸手弹了弹他的兔耳朵。
刚才吃乳酪年糕的时候,小爵爷的第二个门牙被年糕硬生生地给粘了下来,吓了他一跳。
他爹万达还在旁边唬他,骗他说都怪他刚才糖吃多了,一会儿说不定满嘴牙都要掉了。
不但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万澜吓得差点哭出来,害的刚才连吃了三颗糖果的朱佑樘也捂着小脸蛋,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呜呜呜,孤不想做个没牙的老太太,就跟内安乐堂里那些老宫女一样。
要不是最后万贞儿狠狠地瞪了万达一眼,阻止了他的胡说八道,还安慰阿澜牙齿很快会重新长出来的,杨休羡几乎都能看到万达是如何“乐极生悲”的下场了。
一直到过了一更天,最后一场戏也散了,楼上楼下一片杯盘狼藉,众人们也都准备打道回府。
两个孩子都已经困到不行,阿澜被杨休羡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要睡觉却又有些不舍得。
至于比他还小上三岁的朱佑樘,被覃昌抱在怀里,已经睡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兔儿爷……”
朱佑樘说着梦话,“锦衣卫兔儿爷……说好的。”
万达听得哭笑不得。
原来刚才那些带着孩子的百姓们,准备离开“星海汇”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插曲。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指着放在展台上的打腰鼓的兔儿爷哭闹不已,声音大得都惊动了楼上。
万达急忙派人下去询问,原来这丫头的爹就是个给人在红白喜事上打鼓的汉子。
这次爆炸,他爹不巧被压在房梁下殒命。这丫头看到这兔儿爷就想起了她爹。
她想要将这个兔儿爷带回家,天天看着,就像看到她爹一样。
“这个……”
万达闻言,看向了拧着眉头的万澜。
说到底,这些兔儿爷和玩具都是万澜的,不过是借给他们“星海汇”展示一下而已。若是有孩子索取,还要看万澜同意不同意啊。
“我下去看看……”
万澜离开座位,往楼下走去。
朱见深和万贞儿也很想看看他们的这个大儿子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招呼众人一块走了下去。
“你说,你爹也是打鼓的么?你爹没了?”
万澜走到展台前,看着那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小丫头。
“嗯。”
小丫头点点脑袋,鼻子都哭红了,一抽一抽的。
“那,那好吧……这个兔儿就送你了。”
万澜虽然年纪小,但是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虽然眼前的还是个丁点大的黄毛丫头。
“哎,小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她的母亲站在身后,连忙拒绝,“这兔儿爷太贵重了,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耍的起的,不能要。”
“哥哥,我不白要你的兔儿爷。我用我的荷包和你换。”
小丫头掏出一个粗制的荷包,放进万澜的手里。
像这样用粗布做的,针脚都歪歪扭扭的荷包,平时哪里入得了万澜的眼。不过他还是欣然收下,转身让汪直,将那个打鼓兔儿爷拿下来。
“你收好了啊,不要哭了。”
万澜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他刚才抢到的糖果,递给小丫头。
小丫头笑着接过兔儿爷和糖果,学着大人的样子对着万澜做了个万福,走到她娘身边。
“你看,弟弟将阿澜教的很好。怜老惜弱,是个好孩子。”
万贞儿在朱见深耳边笑道。
朱见深也感慨地点了点头,心想虽然阿澜平日里顽皮的很,不过内在却是善良又讲义气,果然是小郎舅教出来的啊。
本来送出了一个兔儿爷,众人就准备上楼了。谁知道,一群孩子们走了出来,将万澜团团围住。
“哥哥,我爹是卖果子的,你能把卖果子兔儿爷给我么?我用风车跟你换。”
“好!”
“哥哥,我用这个蛐蛐跟你换这个跳绳兔儿吧。我姐姐生前就喜欢跳绳。”
“好……”
“哥哥,这个当官的兔儿爷能给我么?”
“你爹是当官的?”
“不,我爹生前一直让我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好官。”
“好,好吧……”
万澜眼看着他手里乱七八糟的玩具越来越多,而他珍藏多年的兔儿爷一个个地减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也很惨。我爹他是锦衣卫,那我也没有锦衣卫兔儿爷啊……谁来给我一个啊。”
看他哭得如此凄惨,几个不要脸的大人们则哈哈大笑,就连一向向着他的万贞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行吧行吧,之后姑父派人给你做锦衣卫兔儿爷。你别哭了。”
朱见深蹲下身,用手擦去万澜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真,真的么?真的有锦衣卫兔儿爷?”
“当然。我让人给你做一整套。从小旗兔儿,到力士、到千户,指挥使兔儿。都穿各色飞鱼服,带绣春刀。乌纱帽的两翼给上做兔耳朵,还能动起来的那种。”
朱见深今天的富豪人设不破,开始各种许诺。
“还有,还有驯象所的兔儿。要骑在大象身上的那种。”
万澜吸了吸鼻子说道。
“没问题,做四个骑大象的兔儿。还有大汉将军兔儿,持旗兔儿。”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朱佑樘急忙说道。
“做,给阿澜做,也给阿樘做。宫女兔儿,太监兔儿,都做。”
“万岁!”
两个小孩开心地大叫起来。
覃昌在一旁哭笑不得,一想到内府造办的工匠们明天听到这消息,也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鸦色的天空下,万贞儿拉着万达的手,与他依依惜别。
自从童年被万贵送到那见不到亲人的地方后,她早就死了能够出宫和家人团聚的心思。出宫省亲的恩宠太过,她本来就在朝外遭人非议,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的。
没想到托了万达的福,这辈子还有机会出宫,和家人团聚,和百姓同乐。欢乐的时光虽然很短,只有半个晚上,不过万贞儿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郎舅,好好办事吧。阿直的西厂,明年还需要你的帮衬呢。”
在起驾回宫前,朱见深回头,对着万达笑道。
看着远去的马车,万达转过身,抬头望着“星海汇”的大招牌,转身与杨休羡相视一笑。
第99章 一废西厂
成化十三年五月初十,在刚刚过去不久的端午节那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此事之后,成化朝的整个格局,为之一变。
而这一切的发端,都拜一人所赐。
当日,朱见深按照历代惯例,在午门赐宴文武百官。
宴会结束后,当今内阁首辅商辂与内阁中的一干重臣,应兵部尚书项忠的邀请前往兵部议事厅秘密议事。
出了兵部后,商首辅联合内阁诸公,共同起草了一份折子,祈求皇帝陛下裁撤刚成立不过五个月的西缉事厂,并且将西厂提督汪直治罪。
几天后这封分量沉甸甸的联名奏折被司礼监太监,同时也是东宫近侍黄赐呈到御前。
朱见深看着这份折子上写的内容,都是列数西厂这几个月的种种“罪状”,然后让覃昌,到外面去把正在巡街的万达给带进宫说话。
“小郎舅,你也来看看,看得懂么?”
朱见深将奏折扔到坐在小杌子上的万达的怀里,冷笑着说道。
“西厂正月里刚刚开办,阿直才办了一个大案子而已,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朕收手了。”
万达打开奏折,用他这些年稍微有点长进,其实也没长进到哪里去的文言文知识快速浏览了一遍。
什么西厂密织刑网,稽查过频,导致人心惶惶,百姓畏惧。还有什么,说汪直狐假虎威,伤害忠良,有伤天德,更伤国体。更是要求所有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以归正本,以案民心,以回天意。
“这个……”
万达挠了挠脑袋,“我感觉商大人是在骂我。”
还有小邱。
说到底,汪直办案经验尚浅,西厂初开,他手下也没有几个兵。现在那边一共也就百来号人,大部分的人还是万达从锦衣卫调过去帮忙的。
阿直办案遇到了困难,也都会向万达来请教。他这个锦衣卫的二把手,当然会拉着自家兄弟一起帮忙。
而且这套弹劾的言辞,万达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
毕竟他都被“弹”十多年了,文学素养再差,这几个骂人不带脏字的词汇都能做到张口就来了。
“小郎舅,你看那段话——刑案重归三法司,下旨必经六科,奏本必经内阁。”
朱见深复述道。
阿澜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能就是从他身上遗传下来的。
“若是按照这个说法,朕不止应该裁撤西厂。东厂,锦衣卫,也应该一并裁撤了才对。毕竟这两个衙门的行事,可从来只听命于朕,而不是什么内阁和刑部。”
朱见深气的干脆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恨恨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