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是太祖爷爷设立的。是太祖爷爷赋予锦衣卫独立于‘三法司’的缉捕核查之权。东厂是太宗爷爷设立的,为的是缉访谋逆,妖言,奸恶。直达天听的权利,是祖宗们给的。他们的这封折子,与其是在说朕不应该设立西厂,倒不如说,是在向我朱明王朝要权!”
“陛下!”
万达从没想到,朱见深和内阁的关系已经僵硬到如此的地步,皇帝连这种近乎诛心的话语都说出来了。
“这些文官武将们,沆瀣一气,想要剪处朕的羽翼。日后听他们的摆布?”
朱见深坐回龙椅上,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想着,最好朕恢复宰相一职?毕竟首辅和宰相的权利,是无法比拟的。”
万达低头不语。
这不是他这种人能掺和进的事情。
万达心里清楚,姐夫刚才的话其实没说全,毕竟东厂建立还有一个很紧要的原因就是为了监控锦衣卫。
旁的不说,北镇抚司里可都是常驻着东厂的大档,用来监视诏狱和刑房的一举一动的。
别看现在锦衣卫的风头过东厂。之前曹吉祥、王振两位大太监在的时候,锦衣卫还不知道被打压成什么样子呢,袁指挥使都无可奈何。
现在那些来锦衣卫衙门走走过场的太监们,不过是给他这个陛下内弟一个面子而已。从权利指责上来说,他们完全可以将自己每天的一言一行,吃喝拉撒汇报给皇帝听。
锦衣卫管着百官,东厂管着锦衣卫。所以官员们对这两个衙门恨得入骨,想要撤除,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老朱家的皇帝们都是什么脾气,若是他们信得过文武百官,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厂卫?
现在的情况是,朱见深已经不满足这样的布局了,他让西厂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
本来压在官员们身上的大山,从两座变成了三座,真的是上吊都没有喘口气的机会了。
去年“黑眚案”中,汪直立了大功,被朱见深认为可堪大用。
万达将皇帝想要建立西厂,并且立只有十六七岁的阿直为厂公的事情,私底下告知过杨休羡。并且担心汪直过于年轻冲动,说不定到时候仅仅凭借着一腔为国效忠的热血办事,会酿成大祸。
最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全然不顾东厂目前执掌者怀恩的面子。汪直好歹是怀恩看着长大的,到时候东西两厂对峙,让阿直如何面对一手带大他的怀恩公公呢?
杨休羡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以皇帝的性格,他这个心思想必由来已久,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出这种决定的。说不定在几年前,甚至登基后不久,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而且你安知,皇帝要的,是不是就是这“一腔热血”?
星海,你可还记得你十六七岁初出茅庐的时候,办下的那些案子么?
若是放到今时今日,二十八、九岁的万指挥佥事大人,是否还能做到像当年一样,为民请命,快意恩仇呢?
万达被他反问的无话可说。
毕竟如今他有家有业还有儿子,不似当年一样,是个全然的愣头青了。
“我等皆是朝廷鹰犬,帝王之刃。陛下所指之处,就是我等前驱之所。所以莫要说阿直年轻冲动。皇帝要的,就是他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性。做一些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怀恩公公,都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了。”
杨休羡冷静地说道。
不久之后,西厂果然办下了一个轰轰烈烈,震惊朝野,绝不亚于当年万达手笔的大案子——杨华案。
这位杨华,其曾祖父乃是永乐朝“三杨”之一,与杨士奇,杨溥并驾齐驱的首辅杨荣。
杨大学士一生显赫,没想到子孙后代里面却是混蛋频出。
他的孙子杨泰和其子杨华不念祖训,不顾皇恩,在福建老家横行乡里,贪赃枉法,杀害无辜百姓,被人告了状。
说来也巧,刑部在接到了状子后,派遣了主事邱子晋前往福建调查。
锦衣卫这边,则派出了总旗高会,协同邱子晋一同办案。
几天之后,还没过正月呢,万达收到高会传来的消息,说他和邱大人刚到福建,就受到了杨家的款待和贿赂。贿赂的数额多达千金,把邱大人都给“乐”坏了。
这杨家人真有意思,你说他们不通时务嘛,人家行贿是一把好手,前脚京官刚到,后脚就来塞钱。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但是你说他们消息灵通,偏偏人家身处福建,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邱大人和这位貌似憨厚的高总旗,是跟着锦衣卫鼎鼎有名的大煞星万达混的——京里压根没人敢向他俩送礼行贿。
这边万达刚回复邱子晋他们稍安勿躁,继续打听消息。
那边杨华就偷偷离开福建,带着无数金银,来到了京城,在万达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行贿。
汪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西厂的人马加入到了这个案子里。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东厂刚开张,自然要抓条大鱼,才对得起陛下的顾念啊。
汪直可是卯足了劲,想要学学他素素当年办案的样子,给娘娘长脸,给陛下争光,给太子和皇长子们看看他的本事。
杨华到京后,汪直故意让他“活动”了一阵子,由着他到处找门路,塞银子,然后趁其不备,将他一举抓捕。
不愧是“三杨”的后人,其曾祖父的门生如今可谓是遍布朝野,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依然互为犄角,将文官集团报团取暖的特质发挥的淋漓尽致。
从杨华身上搜出来的送礼名单,几乎将半个朝堂的名臣都一网打尽。
不但如此,连杨泰的弟弟,当今兵部主事杨士伟,和杨士伟的姐夫礼部主事董序,乃至司礼监的太监黄赐和陈祖生都牵涉其中。
要知道,黄赐可是太子朱佑樘身边伺候的得宠的大太监,而兵部主事杨士伟可是现在的兵部尚书项忠一手提拔上来的!
在得知这份名单后,万达也是无言以对。
这案子若是彻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大半个朝堂都会因此被拖下水。可不是他过去,在地方上绊倒一两个土豪劣绅,甚至一个不得皇帝喜欢的王爷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四月二十七日,在福建和京师两地人马联合查案三个月后,杨华案告破,杨泰父子被判死罪。杨华本人因为遭不住西厂刑法,死在狱中。
这是汪直破获的第一个大案。
若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
毕竟这两人杀人行贿的证据铁证如山,从邱子晋呈上的奏折中可以看到,他们一家这三四十年来,在当地赫然是个小朝廷了。
当地的百姓甚至将杨泰称为“杨千岁”,当地的官员们也任其作恶,“只知有杨家,竟不知有朱家”是也!
但是汪直并没有收手,他决定一网打尽。
广西勘事郎武清、太医院蒋宗武、浙江左政使刘福、礼部郎中张廷纲、云南监察御史黄本、左通政方贤,这些位列在受贿名单上的人,皆被汪直以各种理由抓入了西厂,严刑拷问。(注释1)
有些证实没有受贿的,被他放了出来。而一些证明确实有罪的,则直接送往锦衣卫和刑部坐罪。
汪直办事直接,不考虑官场关系,又加上邱子晋是匹一心走孤臣路子,不给别人更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孤狼。
两人在短短几个月内,几乎掀翻了半个朝堂。
这是不管是之前的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偏偏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给完成了,还几乎把满朝文武得罪殆尽。
现在文官抱团,想要铲除这个可能下一刻就危害到自己的西厂衙门,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不过,这折子上写的什么因为阿直的缘故,‘百官不安于位,百司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人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百姓不安于业’(注释2)……乖乖,阿直有那么大的威力么?大明的老母猪不下崽,难道也要怪阿直?”
万达实在看不下去了,文化人编排人也要讲点基本法啊,哪有这样的。
“朕就不应该希望从你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朱见深本来怒不可遏,听到万达这个比喻,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朕已经命令怀恩前往内阁,查问何人是这份奏折的首倡之人。”
虽然再不喜欢,内阁他还是需要留着的。
按照他的意思,只要将这提议写折子的人处理完毕即可。
“陛下……”
万达内心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妥善的法子。但是到底何如跟那群文人打交道,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倒是怀恩,虽然身为宦官,但是在文官之中口碑良好,可能他真的有办法吧。
去年虽然冲着国子监的面子,弹劾他万达的折子一度绝迹。但是一过新年,谏官们又开始死灰复燃。只不过他们最近都集中火力对付汪直,弹劾他的折子也相应就减少了。
“你,回去锦衣卫带上仪仗,和汪直两人,到刑部去替朕传旨,邱子晋办事有功,擢升为刑部员外郎。”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员外郎可是正五品的官,这晋升的速度令人咋舌。更关键的是陛下此举,可不就是直接一巴掌打上了内阁的脸么。
同一个杨华案,邱子晋办案有功升官,汪直一样有功你们让皇帝革职?亏不亏心啊。
“臣遵旨。”
万达心里苦啊。
他双手托着甚至,从文华殿里退了出来,就看到候在殿外廊檐下许久,一脸委屈的汪直。
“素素……”
看到万达出来,这段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风言风语,满肚子都是委屈的汪直快步走了上来,问道,“陛下是不是说我不是了?阿直难道真的做错了不成?”
“你说呢?”
万达急忙将他拉到殿外,往东华门方向走去。
“我有什么错?那杨华一家不该杀么?皇上顾念他们都是老臣之后,免了他们抄家灭族的大罪,只判了他们父子死罪。怎么我连追究余党也不行了呢?”
过去素素办案,哪次不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这又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照汪直看来,陛下宽厚,对杨家已经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了。
结果这些人不知感恩,还将矛头冲着自己,将他说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佞。好像横行乡里,杀人行贿的不是杨家,而是他汪直。
这一切让初出茅庐的汪直一时愤懑不已。
他多次想要去北镇抚司找诉说万达排解,但是自从内阁上了折子后,自己只要出宫行动,都会被人盯上。他怕连累了他的素素,所以只好躲在宫里,连西厂都不能去了。
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万达,汪直只想对着他一股脑地将这段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发泄出来。
“等等,你看那里……”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原本应该跟在太子身边读书的太监黄赐匆匆走进了文华殿,手里貌似还拿着一份折子……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内阁的那份弹劾折子,也是这个太监呈报上来的。
“这个黄赐,虽然身为司礼监的大档,流通折子确实是他分内的事情。不过他更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伺候太子爷么?跑皇上面前那么勤快做什么?”
万达低声说道。
“这黄赐,之前也在杨家的想要行贿名单里。不过经过探查,我没有发现他受贿的证据。”
汪直看了一眼走入文华殿的人影,郁闷地说道。
“也不知道是真的没受贿,还是没来得及受贿……”
“那太子殿下没对你产生隔阂吧?”
万达担心地问道。
黄赐一直伺候朱佑樘,要是他在朱佑樘面前说了汪直的坏话,那就不好了。
“那倒没有。别看太子爷年纪小,心里是有主意的。他听了万娘娘说的,当年王振之祸的故事后,就不多听太监们的话了。”
“那就好。”
万达送了一口气,“走,我们去刑部,恭贺邱大人高升。让他一定要在‘星海汇’摆一桌酒,好好地请请我们这些兄弟。”
“好啊。叫上阿澜,这样我哥也能到场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听到邱子晋升官,汪直比谁都高兴。
他之前除了害怕连累素素,也害怕连累邱子晋的仕途,听到他没有为此受牵连,还升了官,汪直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难得的笑容。
当日夜间,“星海汇”里热闹如昔。
“我知道黄赐送的第二道折子上头写的是什么。”
酒过三巡,邱子晋捏着酒盅,对着汪直挑了挑眉毛。
“昨天一早,我突然被侍郎大人差遣到顺天府衙门去借调档案。我堂堂一个主事,哪里需要干这个?”
邱子晋嗤笑一声,“还不是知道我和阿直素来交好,唯恐我走漏了风声,破坏了他们的大事。”
“什么大事?”
万达担心地问道。
“兵部、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和户部六位尚书大人联合上书,弹劾阿直。”
邱子晋说着,点了点万达,“你看看,弹劾你的,最大不过七品谏官。弹劾阿直的,都是当朝柱国,阿直比你本事大多了。”
“比不过,比不过。”
万达输的心服口服。
“没想到对付我一个小小内侍,不止内阁,连六部的大人们都……”
汪直如果说之前还是委屈,现在简直就是气乐了。
“你看,这就是得罪读书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