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晋伸出手,满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荣是大明读书人的榜样,你打击他们的榜样,你就是打击读书人。你打击读书人,他们就要踩死你。懂么?”
这就是邱子晋厌恶与他们为伍的原因。
“可是我杀的是杨荣的孙子,不是他啊。”
汪直苦笑着饮了一杯酒。
“除了六部的尚书,还有翰林院的全体学士,以及各府、各院的长官。再加上之前内阁的那些大佬们的那一份折子……阿直,这些读书人是非要你死不可的。”
邱子晋补充说道。
“当年太宗皇帝,夷了方孝孺的十族,就是因为这样吧。”
一直都坐在万达身边玩着杯子,难得乖乖听话的的万澜突然语出惊人,“不杀光他的门生,岂不是要天下大乱。我若是皇帝,我就杀光杨家的十族,而不只是杨家父子而已。皇帝姑父心太软了,这样不行。”
万达闻言,满脸惊慌地捂住他的嘴巴。
“谁同你说的这些?你胡说什么呢?你一个小孩,你知道个屁!”
“我听小千哥说的啊。”
万澜将万达的手掌扒拉下来,眨了眨眼睛,“朝里的事情,小千哥都会同我说的。”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
“咳……阿澜想知道京内发生各种的事情的动向。”
梅千张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挺直了腰板说道,“我能说的,都是陛下同意我说的。”
“阿澜,这话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说,出了外面,可不许对人胡言乱语。”
万达不放心地嘱咐道。
“我能去哪儿啊,我一个小孩。一出门至少八个人看着我。”
万澜将下巴放在桌子上,气鼓鼓地说道,“而且,我又当不了皇帝……阿樘才是……”
“祖宗,求你闭嘴吧。”
万达拿起一个鸡腿,将他的小嘴塞得满满当当。
众人无奈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同一句话——祖宗!幸好你没机会当皇帝了。
“接下来要上演的好戏,恐怕才最是精彩。”
杨休羡摸了摸阿澜的脑袋,担心地说道。
“他们这样逼迫陛下,是要适得其反的。”
众人沉默。
与此同时,安喜宫内,刚刚才回来的怀恩,将其问到的,内阁诸公表示此封奏折并无首倡和先后,乃是诸公同心之力的结果告知了朱见深。
“是这样啊?”
出乎怀恩的意料,朱见深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嘴角居然带笑。
“刚才六部也联署上了一份奏折。”
“是的。”
怀恩低头,“此番内阁和六部联合上奏弹劾西厂,还望陛下体察各位大臣们的拳拳爱国之心。”
“既然内阁和朝廷各部都有此意……那就此罢免西厂吧。”
怀恩本来以为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怕是还要经过几轮苦劝才能说动他。谁知道这才一句话的功夫,朱见深居然就答应了。倒是把怀恩楞在了当场。
“你下去吧,今天也晚了,明天就拟旨,裁撤西厂。阿直不过一个孩子,不懂什么利害,这样吧……让阿直他,回御马监继续办事。其他西厂人等,就地解散,回到原来所属的衙门就是。”
“是。”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怀恩连忙跪下谢恩。
他不敢再打扰朱见深和万贞儿休息,快速地退出了安喜宫。
看着怀恩离开的背影,朱见深转身,一脚踢翻了房中放在地毯上的铜鼎大香炉。
香炉的盖子掉落在此,发出“哐当”声响。木炭和香粉撒了一地。
正在寝殿里给朱见深缝制内衣的万贞儿听到声音,急忙走了出来,就看到了处在盛怒之下的朱见深。
“朕,不过只是说了一句六部联合上书……怀恩他想也不想,就说也是弹劾西厂的。他不是刚回到宫内么?啊!他是如何知道的?”
万贞儿闻言,急忙转身挥退了正要进来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宫女和内侍们。
“陛下,您要保重身体,不能因为这些人而气坏了身子。”
万贞儿抬手将朱见深扶回了寝殿,躺在小榻上,并吩咐宫女绞湿一块巾帕,盖在朱见深头疼欲裂的脑门上。
“成化四年,这些大臣们把朕逼到什么程度,万侍长还记得么?”
朱见深一手捂着脑袋,痛苦地说道。
万贞儿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年的六月二十四日,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执意要违背先帝“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同朕合葬”(注释3)的遗言。
执意将身为嫡妻的钱太后另外葬在别处。
至于天寿山的裕陵,则必须按照皇帝与皇后同葬的规格,待她百年之后,与大行皇帝朱祁镇同穴。
周太后上一次类似的举动,是在朱祁镇驾崩后,阻止内阁大臣给钱太后上尊号,只允许他们给自己上。
这样以庶凌嫡,动摇祖制的做法,自然又受到了百官的反弹。
之后经过礼部的商议,决定将陵墓的样式改为三人同穴,以此作为转圜。
谁知道周太后还是不依不饶,几次寻死觅活,将朱见深逼得狼狈不堪。
而外朝的百官在得不到回应后,于当年的七月初一,在文华殿门外,以礼部为首的官员,集合数百名在京的官员,“哭谏”朱见深。
此举虽然没有打动朱见深,却着实吓坏了周太后。
这老太太也就对着儿子和一众儿媳妇作威作福,面对百官的压力,则直接放下了她太后的架子,逃回了仁寿宫,也同意了三人合葬的提议。
虽然此事最终得到了解决,不过这根刺,从此就扎在了朱见深的心上。
朕,大明朝的皇帝,被百官给要挟了。
这么多年来,朱见深已经将这件事情当做了他人生中的一大屈辱——这些朝臣们,只要互相串联,就可以撼动皇权,逼迫皇帝——这难道不可怕么?
若朕是太祖爷爷,是太宗爷爷,宣宗爷爷那样的强人,他们还敢么?别说几百人哭谏,哪怕是几千人哭谏又如何?
而如今,他曾经最厌恶的一幕,又发生了。
只是这次参与的不只是朝臣百官那么简单了。
“怀恩伴伴……”
朱见深恨恨地念道。
“臣妾保证,怀恩他即便是做错了,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怀恩他不可能背叛陛下。”
万贞儿急忙跪下为怀恩求情。
朱见深一把扯下搭在额头上的丝帕,眯起眼睛,“朕念在他从小跟朕一起长大的人情上,朕不追究他……”
说着,朱见深闭上眼睛。
“但是那些外朝的大臣……朕要一个个地对付。”
万贞儿低下头。
她从小在孙太后教养下长大,知道后妃不得干政的祖训,不能多说些什么。
“叫汪直和小郎舅来……”
朱见深直起身子,“西厂可以关。但是案子,还要接着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宪宗实录卷165》注释2:《明宪宗实录卷166》
注释3:《明英宗实录卷361》
第100章 帝王之怒
翌日,西厂被革的消息传遍朝野。
举朝上下一片欢腾,大臣们弹冠相庆,祝贺这一场难得的胜利。
而汪直前一晚从“星海汇”出来后,就被覃昌带回宫内,得到了来自朱见深和万贞儿的亲自安慰。
所以汪直看到这些大臣们为了他一个小小“宦官”丢了官职就如此失态,心里非但不委屈了,还隐隐带着些看好戏的心态。
昨日他听过杨休羡的分析,知道这事儿恐怕只是个发端。之后发生的,才是牵扯到前朝大事。
他们怕是忘了“宦官”最重要的不是在官场上爬到哪个位置,而是在陛下和娘娘的心里,处在什么样的位子上。
果然,这边外朝大臣们还没有庆祝完毕。
内廷里,陛下传旨,革去了黄赐和陈祖生司礼监太监的职务,将他们贬到南京去了。
皇帝最恨的就是身为内廷的内侍,明明只应该有皇帝一个主子,却和外朝的臣子们勾勾搭搭。他碍于发小之情,和万贞儿的面子,不去动怀恩。难道还动不了小小的黄赐么?
而且这个黄赐,也是福建人,和杨华还是同乡。之前他那么多年都在东宫伺候,无声无息的,如今为了杨家跳出来,说他和杨家没有利益瓜葛,朱见深怎么会相信?
朱见深不但贬了黄赐,还将与他交好的一干内侍们全部都贬到地方上去了。
司礼监的内侍们撤换过半,怀恩本人虽然没有受到朱见深的训斥,但是这次明显的敲打,也让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如果此时,有人将内廷中发生的巨变,告知这些沉浸在欢乐中的朝臣,尤其是内阁的阁老们的话,想必他们也应该对自己的将来有所警惕。
可惜,皇帝此举,摆明了就是在敲打企图和外朝交好的内侍们,因而无人敢向外朝传递这个即将导致朝廷巨变的大消息。
一直到了将近二十天之后,这场弹劾事件的幕后发起人,兵部尚书尚忠从手下的人那里得知,西厂虽然被裁撤了。但是汪直日日前往锦衣卫衙门,带着万大人拨给他的人马,继续追查京内的各项异动,并且直接呈报给皇帝陛下,与之前西厂在的时候无甚区别。
西厂名亡实存,甚至因为“名亡”,连个想要绊倒的对象都找不到了。
“我听说,项大人今早对陛下告病了,这几天都不上朝。还上了折子,想要回家养老。”
锦衣卫衙门的膳堂外头,万达和汪直各自躺在一张躺椅上。
万达扇着大蒲扇,看着葡萄架上垂下来的黑色大葡萄,侧过脸对着汪直说道。
“恩,折子被陛下留中了。陛下应该不准吧。”
汪直啃着冰镇过的雪梨,无所谓地说道。
毕竟项大人才五十六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呢。说什么养老,实在也太早了些。
而且陛下仁义,讲情分,喜欢留用老臣。之前御马监的刘太监一把年纪了,马都上不了了,皇帝还想留着他呢。
“我可是听说,以前项大人曾经为难过你呐。”
万达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支棱起来,八卦地问道,“据说他曾经当街羞辱过你。你想要向他请安,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直接走了,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是有这事儿,不过都好多年前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汪直啃完梨子,站起来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我毕竟是‘宦官’嘛。人家爱惜羽毛,不待见我,可以理解。”
“就是,就是,他们连我也不待见。不就是因为我是‘外戚’嘛。”
万达也满不在乎地说着。
阿直长大了,也越来越像他爹汪正了。
在万达的记忆里,汪正可是胸襟广阔的男人,不然也不会把孩子交付给自己了。
“可是……恐怕那些朝臣们不会这么想。”
看着汪直走进膳堂,给他去取点心,万达担心地说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成化七年的时候,当年的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孙贤曾经上奏,第一次请立当时还只有两岁的朱佑极为太子。
为了表示自己请立储君并非出于个人利益的考量,而是一心为公。孙贤同时将请立太子的奏折和他请求告老的奏折一并呈上。
结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朱见深识破了他欲擒故纵的把戏,批准他告老还乡。
至于立太子的事情,直接被皇帝忽视了。
这孙贤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止想要当太子太傅的路子被断了,连官都丢了。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后,没几年就抑郁而亡。
最让他郁闷的是,在他启程离京的路途上,就收到了皇帝在十一月里立了朱佑极为太子的消息。
虽然一个月后,太子就夭折,不过也是真的把这位孙大人给气恼的够呛就是了。
自己的这位好姐夫,对付起故意拿乔的老臣来,可是半点都不客气的。
再说情分什么的。
说起来,孙贤还曾经做过陛下的老师呢……
万达正摇头叹气,就看到杨休羡带着高会和邱子晋,几人都是一脸严肃地走进了后院来。
“出事了。”
杨休羡言简意赅地说道,“有人秘密揭发了项尚书与黄赐相互勾结,图谋官位。”
万达一咕噜地坐了起来,“秘密揭发?谁?”
项大人这边病假在家休息,朝廷里就有人检举揭发他,简直太巧了吧。
“不知道。只知道情报是通过东厂的路子传上来的。”
杨休羡满脸肃穆,邱子晋则是表情微妙。
他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陛下动手了。
“黄赐不是被调去南京了么?都走了十多天了呢。”
万达突然想到。
“我已经派锦衣卫去路上抓人了。”
杨休羡说道。
“抓到之后,不下诏狱,而是送去刑部大牢。之后就是三司会审。”
邱子晋接着说道。
万达眉头一皱。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汪直也端着点心回来了,听到众人的议论,汪直好笑地摇头。
“若真是如此,那就非关我西厂责任了。日后史书工笔,别说是我西厂锻炼成狱,将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