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曲司天接掌骁营,可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差不多算是直接一脚踩在柳重明的脸上。
之后这事居然就这么被皇上压下来了,谁都看得出来,几次争锋,柳世子都没能占到什么好处。
这两个人里,谁圣眷更浓,谁占了上风,不言而喻。
难怪这个地方没人坐,难怪同僚们都以目光示意他赶紧跑。
马上就跑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僵硬地转动脖子,挤出一点微笑,向另一人打招呼:“曲……曲司天……早……”
一双潋滟异瞳转过来,冷淡地嗯了一声。
曹侍郎像是坐在冰和火的交界处,半边淌汗半边哆嗦,硬挺了没多久,刚颤颤嗫嚅一句“下官……下官忽然肚子疼”,就被柳重明半笑不笑地呛了一声。
“怎么,见我在这儿,曹侍郎不愿同坐是吗?”
他忙频频摇头:“不是,不是,哪里的话!”
另一边的曲沉舟冷淡地问:“那是因为我?”
曹侍郎深深呼吸几口,当机立断两眼一翻,栽倒过去,终于被人拖抱到另一边。
过不多久,又一人步入朝房,环视一圈,坦然坐在了那段空出的条凳上,从袖子里摸出卷册,不做声地翻阅着。
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那人身上,有人极小声提醒:“凌……凌少卿。”
凌河漠然抬头,看着对面飞快的手势,这才想起来看了看身边,平静自若地打了招呼。
“曲司天,柳统领,两位好早。”
坐在两边的两人都嫌恶地扭过脸去,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也不应他。
宫里的消息挡不住,谁都知道前些时候凌少卿审讯过曲司天,而对于世子,他们还没那么健忘,会不记得去年在大理寺的刑科民科之争。
这三个人的关系好得起来才怪。
凌河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冷遇,却是毫不在乎,又低头细细琢磨案宗。
之前有占据条凳两边的两人,众人以为这气氛已经足够胶着,却没想到凌河这么不通人情世故地坐在中间,将这份诡异一鼓作气推到了顶点。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真情实感地赞了一声。
“凌少卿,失敬。”
第176章 推塔
树枝上的叶片被夏天催得阔大,却仍遮不住一步步逼近的暑热。
白石岩看着院子里刺眼的白花花日光,就赖在垂花门的阴影下,不想往前走。
这些日子,他来别院的次数远没有从前那么多。
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因为不知如何跟表弟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相处,也许是不忍心看见表弟日日挣扎着,一次次褪去稚嫩的外壳。
那些新生出来的表皮还能看出血肉模糊。
或者,是因为这别院里少了个人,再没有从前那样的轻松惬意。
有时候,他会反复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同意沉舟的做法。
没有谁能给得出不会后悔的答案,包括他自己。
娘如今常抱着石磬去宫里,陪大姐姐坐坐,回来说大姐姐临盆在即,一切平安。
还特意说过,沉舟每隔几日就会奉旨看望大姐姐,这几个月过得无比顺遂,有沉舟看护着大姐姐,他们都安心。
而且不光大姐姐那边都好,自从围场回来后,他们的步伐陡然加快——齐王外放,景臣封王,重明掌了锦绣营,沉舟不光位极人臣,还得以统领左右骁营。
可沉舟和重明都变了,他们都回不去从前。
柳重明自然也从窗户看到了他,招手叫他过去。
被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展开在书案上,柳重明将笔扔在桌子上,仰头躺进椅子里,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白石岩问。
他知道重明在惆怅什么——千子塔。
他进宫时偶然遇到沉舟,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问了一嘴,曲沉舟迷茫片刻,只说了两个字。
转机。
没人知道沉舟想要做什么,也许连曲沉舟自己都不知道。卦言越是含糊,越是说明其中的变数越多。
想要得到这个转机,就要按照沉舟说的去办。
白石岩觉得沉舟这异想天开简直是疯了,那可是千子塔。
尤其在得知那些罪生子对于皇上有多重要之后,更是不敢想,千子塔若是倒了,皇上会如何震怒。
更何况,当年再怎么缩小规模,那可是十几层的楼塔,怎么做得到?
可是柳重明更疯,别说只是千子塔,恐怕沉舟让他上天,他也毫不犹豫应下来。
他虽然不知道柳重明都做了什么,却知道自从得了这个吩咐,柳重明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整个人都瘦下去许多。
偶尔几次问起来,回答都是“有点眉目”,却无法知道更多。
曲沉舟以最激烈的方式,将他们带到了风口浪尖,唯一能跟上步伐的,只有重明。
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娘曾跟重明关上门聊了很久,出门时,重明平静得很,娘的眼睛却红红的。
之后娘说,两个弟弟都是有主意的,就随他们去吧。
“情况还好,”这次,柳重明回答的话终于似是轻松了一些:“幸亏是南边的千子塔。”
“南边的怎么了?”白石岩不解。
“我让人勘验了那边的地形。”柳重明把地图推给他,撑着头,面露疲倦。
“那边选址的时候位置就有争议,据说塔下有地下河道,地基不稳,土质又以砂石为主,建的本来就不结实。”
“当初修的时候就惹很多人不满,山高皇帝远,乡绅们贿赂了工部巡史,将塔修在空旷地上。”
“刚修完的几年里,几乎年年下雨天都要被雷劈上几次,据说之前就倒过两次,没敢上报而已。”
“起初还修得勤快,后来看瞒得下去,干脆就勉强对付,能站着就行。四周种了杉木,才免了雷劈。”
白石岩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呢?就算再不结实,那也不是人一推就倒的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重明笑笑:“杉木不是挺好的么,收购价格抬几倍,多的是人去铤而走险。”
白石岩脑子里终于有个大概的轮廓——供不应求时,必然有人去砍千子塔周围的杉木,这样一来,千子塔又会暴露在平原之上。
而雨季已经来了。
他不由咂舌:“你这也……太舍得下本钱了吧。”
“没人花,我留着钱做什么呢?实在不行,找人冒充匪徒,硬撞倒也不是不行。”
柳重明收了地图,低头看着下面刚写完的纸张,现在已经没有人逼他抄家规,可每天不写上几页,他心里就空荡荡的。
“重明……”
他忙摆摆手,不想让白石岩看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失魂落魄的模样,忙赶着说起别的话题。
“而且……石岩,那个千子塔,距离定陵丘不远。”
白石岩心中一跳,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重明长久以来的执念。
“你是说,沉舟选这里的千子塔生事,是为了大哥?难道说的‘转机’就是指这件事?”
“我不知道,不过我……”
柳重明刚想说“我信他”,又自嘲地打断自己,他现在哪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不过我想他的卦言不会有错。”
他收拾好东西,跟白石岩一起在廊下的阴凉处站着,不热不冷,他从前常站在这里。
前面台阶下不远处就是地涌泉,原先建起来只为个静中有声。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常在廊下站着,看院子里有人提着衣摆,光着脚从地涌泉上踩过去,啪啪的水声,听着清凉惬意。
然后那人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湿脚印,又玩不够地踩回来。踩够了水,就在泉水上冲冲脚,湿哒哒地套上鞋子,回头对他笑。
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弯成新月。
他总觉得有趣,多大的人了,怎么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似的。
现在才明白,那不仅是被束缚太久后的释放,也是对他的毫不设防。那人曾把最真最纯的一面给他,把最柔软最易受伤的一面给他。
可是他没有要。
这座别院成了他的囚牢,每一个角落都生着刺。
白石岩小心地看着他:“重明……”
柳重明回过神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冷静下来:“我没事,刚刚忘了跟你说,派人过去查千子塔的时候,说那一片出了些怪事。”
“什么?”
“当地人说出了鬼怪,看到有树在吃人。”
白石岩不由嗤笑:“山野住民没见识,难免传出什么鬼神怪谈,怕是出了人命案,当地县府办案不利。”
柳重明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
“石岩,我的人也有一个没回来。同行的人说,他们听到惨叫了,但是回头找的时候,只找到帽子,地上的土像是被人翻过。后来听说了那边的说法,不敢久留,就回来了。”
白石岩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事?”
“我问了九安,他读书多,说在志怪杂谈里的确看过这样的说法。”
“树根下埋过太多死人,若是地势时辰不好,树中生了木精树魄,就会成阴木,根须在地下向有人的地方蔓延。”
“普通的会吞噬过路行人,厉害的还会豢养死人为它捕食。”
光天白日的,白石岩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别吓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不是吓唬人,我不知道,”柳重明倒冷静得多:“但是我想,千子塔、阴木还有定陵丘,这三件事放在一起,我觉得,他这是在找合适机会,让我过去那边一趟。”
“你要去?不是说有东西吃人?!”
“生死有命,沉舟不管让我去哪儿,我都去。”
柳重明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出那个如禁忌般的名字,停了一下,才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先提前准备着,打理好锦绣营,免得有人打锦绣营的主意。你今天过来,有事?”
“有,”白石岩想起来:“方无恙让石磊传消息回来,说差不过这几天就能跟江行之他们碰头了。”
“齐王现在怎么样?”
“强弩之末,几方夹击的,他不可能过得了戟平。”
“石磊怎么在外面?”
柳重明蹙着眉,他最近忙碌,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白石磊了。
“没出什么大事,我爹只让他带兵过去看看,当是历练了。”
白石岩顿了一下,又轻声说:“我爹说,沉舟进了宫,娘娘又临盆在即,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太平,有个人放在外面,万一有点什么,也好接应。实在不行,石磊也有兵在手。”
最后一句如重锤在柳重明心里砸了一下。
有兵在手……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石磊带来的几万精兵,他又怎么可能站住脚跟?
他亏欠了这么多,该用几辈子才能偿还呢?
仍同往常一样,曲沉舟被引入丽景宫中。
还有半个月时间,便是六月初六,柳贵妃即将生产,皇上对这个孩子很上心,令他每五日来一趟丽景宫,次次卜卦不落。
“臣曲沉舟……”他立在围屏外,例行拱手一礼,却在见到围屏后的身影时,喉中一滞,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完:“求见……贵妃娘娘……”
“进来吧。”柳清如的声音传来。
他刚转过围屏,便被人一把搂住。
那人比他矮了大半头,双肩抖得厉害,将脸埋在他的前胸,却不敢发出半点抽泣的声响。
曲沉舟弯下身,收紧手臂揽着,将头枕在那人颈窝里,几次放缓呼吸,勉强将眼角的绯红压下。
“娘,”他轻声唤着:“娘,别哭了,一会儿哭花了脸。”
白夫人攥紧他的衣服,哽咽许久,才慢慢止住,抬头仔细端详,摸摸他的脸颊,不知觉眼泪又流下来。
曲沉舟用帕子给她擦脸:“娘,别哭,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柳清如也在一旁笑着劝:“姑姑,没发现沉舟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吗?该高兴才是。”
“是,”白夫人拭泪,勉强露出笑意:“是长高了不少,已经像个大人了。你现在独当一面,比你哥哥们出息多了,娘高兴得不得了。”
她的泪涌出来,将曲沉舟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才轻声问:“沉舟,腰上……长好了么?”
曲沉舟僵了一下。
很早前,柳清如就曾给过玉麟膏,他没有要,也知道这些关心着自己的人都想问,却又不敢。
那处胎记没有长好,手指抚上去,凸凹起伏,一个“明”字。
这个字,这个人,是他无法堪破的执念。
“娘,”他轻声回答:“过去的事……就不回头了。”
白夫人不再多问,知道他在这里逗留时间不该太久,又说了几句,便被宫女扶去内室歇着。
“娘娘。”
他定了定心,为柳清如卜卦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虽然宫中的阴私伎俩因为忌惮他的存在而有所收敛,可这个孩子事关重大,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不吉的卦言——醉骨香。切切提防!”
作者有话要说: 敲碗:提到木精了,偃师安宁要出场露一面,当个工具人看过偃师的应该知道,沉舟之所以会卜卦,是因为安宁前世送了他一块木精【友情提示】啊啊啊怎么还没写完啊啊啊啊!我昨晚上梦见俩傻崽在海里游泳淹死了,全文完【距离发疯就差一点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