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太后
蝉噪声忽然在头顶响起,让曲沉舟停下脚步。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小东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便有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地搬了梯|子过来,向他跪地行礼后,搭着梯|子爬上那棵树。
曲沉舟看着小太监爬下来,招招手,一个黑身薄翅的小家伙呈在面前,已经死了。
小太监看他有些失望的模样,忙讨好道:“曲司天如果喜欢,奴才改天抓了活的,再编个笼子,送去给您玩。”
他微笑点头,看着人走远。
很早很早以前,他还养过一只。
还在奇晟楼里,是他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飞来撞到手臂上,又滚进洗衣盆里的。
他慌得不行,忙用衣角把湿透的蝉沾干净。
那东西还在动,爪子勾着他的手,他没舍得放飞,偷偷从竹筐上抽了几根篾条,编了个小笼子装着,塞在怀里。
贴着心的地方有东西陪着,这种快乐让他兴奋了半天,脸颊都红了。
可是也只有这么半天,当蝉鸣从身上传出来时,他刚被带进厢房,去见客人。
他的血滴在那个踩扁的笼子上,污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蝉的血也是红色的。
去年这个时候,重明见他听着蝉鸣发呆,立即挽袖子爬上梧桐树,抓了好几只下来给他玩。
他们还在天亮之前,去树下挖了尚未长大的知了猴,放在纱帐上,两个人挤在一起,看着晨曦初现中的知了猴,裂开后背。
刚爬出的蝉带着柔嫩透明的翅,蜕变成了能够振翅高飞的样子。
“沉舟你看,”重明侧过脸看着他:“困在地下再久,也总会有一天飞去树梢的。”
曲沉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从学步道上走下去。
他如今掌了骁营,自然可以不用像从前那样,被困囿在小小的花园里散步,除了卜卦,每日也有了许多公务杂事。
副将文书们不便时时进宫,他就隔日在未时和申时出宫,前往骁营驻地,现在这个时候回来,正赶得上晚饭。
一队金吾卫从学步道前巡过,站住脚,待他走到近前,都挺直身体:“曲司天!”
曲沉舟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他不管金吾卫,但是那天缺席的三十五人被连着灌了七天,有半数最后醉得连血都吐出来,包括丁乐康在内,所有人跟他说话的声音都降了两度,像是怕吓到他似的。
过了这道门,前面便是观星阁。
他的脚已经迈入门槛,又收了回来,余光里有人转过拐角,距离不到百步——把他回来的时间掐算得这么好。
以如今的身份,在宫里只拜皇上,连见了皇后,也只需行拱手礼,他却对来人跪了下去。
“臣曲沉舟,见过太后。”
太后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喜公公扶着,向他点头微笑,慢慢地先进了观星阁。
他掸掸衣摆,也起身跟在后面。
太后已经在桌边坐下,喜公公带着人退出去,将门掩上。
曲沉舟垂手站在桌边,看看门外,轻声道:“前些时候半夜惊扰太后,谢太后收留庇护,一直未能向您当面道谢,望太后见谅。”
“客套话就不说了,”太后笑吟吟地看他:“过来坐,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她已说得这么明白,曲沉舟便托了茶水杯碟过来,在桌边坐下。
太后看着他,轻笑一声:“曲司天这么沉得住气,居然没有主动开口,倒叫我对你更刮目相看,差点信了你之前说的话。”
“原来太后不信臣,”曲沉舟起身为太后斟茶,轻声问:“那太后今日来找臣,为了什么呢?”
“曲司天还记得那天对我说的话吗?”太后没接他的话,问道:“如果我把那些话告诉皇上,你猜你会如何?”
“不过一死而已,可是太后没有对皇上说,”曲沉舟平静提醒:“您该知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您的时间更少。”
太后沉默片刻,再没了方才那般盛气,像是被这一句话打回了原形,轻叹了一声:“我是老了,等不起了。”
她看了一眼门口,门只是虚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地上如针似的阳光,直刺到两人脚底,像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要顺着脚爬上来似的。
“当年唐德妃的死,与我并无关联。我那时怀着源儿,并没有多少力气去打理后宫,先皇便指了德妃来协理。”
太后幽幽叹口气:“德妃突然暴毙,唐家当时不肯干休,先皇也惩治了凶手,我的确没有想到,他们会迁怒于我。”
曲沉舟略改动了她的说法:“不是迁怒,而是他们认为是您背后指使。德妃当时地位只在您之下,要说得利,便只有您了。”
“德妃膝下无子,我根本不屑与她争。陈年往事,现在真相已经不得而知。”
太后端起茶碗,心头混沌,一口也喝不下去:“先皇体恤唐家,将唐喜兰养在宫中,将来必然是许给皇子为正妻,可居然是养虎为患。”
她看一眼曲沉舟:“你说是唐喜兰借着在宫中往来之便,对源儿下手?谁告诉你的?”
“娘娘,我一双眼靠天吃饭,不需要谁来告诉。”
曲沉舟见太后目光中都是狐疑,笃定地回答:“唐家最擅长的便是私宅阴毒伎俩,唐喜兰已经十岁,什么事不懂?可在别人眼里,她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想到,她会做什么。”
“娘娘且回想一下,你日夜护着殿下,提防明枪暗箭,可曾防备过唐喜兰?同是小孩子,唐喜兰陪殿下玩的时候,有人时时盯着殿下吃了什么吗?”
“若是一次毒发,怎会查不出来,您必然不肯干休。可如果每次混进去的剂量并不大,时日久了,殿下的身体日渐衰竭,任谁都查不出由头来。”
太后端着茶杯的手颤了一下。
曲沉舟放缓声音,一点点将那些已经龟裂的怀疑敲成碎片。
“娘娘,唐家做这些事,并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两个人,甚至不是一代两代人。”
“您就算再不理外事,皇后在宫中这些年做了什么,您真的就不知道吗?”
“还记得谭瀚林的次女吗,在嫁与林家之前暴毙,因为皇后不愿意见到谭林两家结姻亲。”
“远的不说,娴妃娘娘……您看不出来吗?”
太后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
其实她能想得出原因,因为唐喜兰跟源儿的年纪相差太多,根本等不到源儿长大选妃,就不得不出宫嫁人。
只要源儿活着,唐喜兰就永远做不成皇后。
“皇上……皇上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颤得那么厉害:“皇上知道吗?当初我没了源儿,皇上生母也没了……难道不是巧合……”
“抱歉,”曲沉舟垂下眼眸:“我并不能知道所有事。”
太后换了说法:“你进宫之后,是皇上不让你见我吗?”
曲沉舟更正道:“皇上并没有让我见您。”
太后闭了闭眼,掩盖不住的疲倦。
“我这些年开始,逐渐体虚乏力,起初只当是上了年纪,还是小喜子对我上心,发现哪里不对。”
“皇后的汤,我不能多喝,可若是不喝,反倒会虚得厉害。”
“皇上孝敬的东西,倒像是想让我活得久一点。”
她放弃了所有抵抗似的,压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有了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就算你不说,我也的确早就想过,源儿的死,十有八|九跟唐家有关。”
“如今我想明白了,无论皇上当年有没有参与,他必然是知道的,所以他不敢让你见我。”
“他让我活着,因为唐喜兰做下的那些事,我是他威胁唐喜兰的一个把柄,是么……”
曲沉舟抿着嘴,看着老妇人眼中的摇摇欲坠,轻声道:“太后节哀。”
太后忽然一口气将茶喝了半杯,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昂头问道:“曲沉舟,你又是站在哪边?处心积虑见我,说了这些事,究竟是为什么?为了谁?”
“娘娘,我们的时间不多,”曲沉舟又说一遍:“我说这些话,于我而言,为我自己,于您而言,也是您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我不想做什么,只提醒您眼下的情形。齐王已经不可能回来了,敬王推我上来,皇上已不考虑他,怀王低调不生事,手里空有些银钱。”
太后的喉中一紧:“你是说……”
“太后久居后宫,又身体微恙,不知道前朝的事情有可原。可既然把目光放在皇后身上,难道不知道,皇上已将十里亭的兵权交给了宁王?”
“其中的深意,我想不出第二样。”
这其中的深意,便是皇上心中的秤已经偏了方向。
太后不再说话,手指却不安地轻轻捻着手帕,开口时,声音中带了些微颤抖。
“曲司天,你跟在皇上身边,皇上是这么想的?”
“圣心难测,抱歉,我也不确定,只是听说,宁王爷最近在整治十里亭驻兵时遇到些麻烦,皇上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太后站起身,看着脚下的日光拉得更长,已经爬上了膝盖,忽然下决心似的,直接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怎么做,才能不让慕景昭那个狗崽子爬上皇位!”
曲沉舟也站起身,柔声回答:“我怎敢支使太后,而且我也的确是不知道太后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只想告诉您……”
他走近一步。
“自您进门起,我就在为您卜卦,可是没有办法——无论走哪条路,您也只有死卦。”
“您刚刚说的对,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太后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吃惊,面色平和:“是谁动手?”
“看不出,不清楚,这意味着,任何人都有可能,唯一不变的是,您从出发来见我的时候起,就注定已经逃不了了。”
“我的时间还有多久?”
“三个月内。”
“已经够久了,”她凄然笑一下:“我揣着糊涂活了这些年,已经活得够久了。”
太后理了理仪容,年轻时执掌六宫的威仪重爬上面颊,她向曲沉舟微微点头,转身迎着木门夹缝那道逐渐微弱下去的光走去。
房门关上,曲沉舟也轻轻叹了一声。
太后这一去,宫中早晚必然有大波澜,他身处漩涡中心 ,该如何自保?
“太后只问了你这些?”虞帝皱眉问道。
“是。”曲沉舟跪在阶下。
太后走后没多久,他刚刚揭开晚饭的盖碗,便被匆匆宣来。
“你怎么说的?”
“回皇上,恕臣直言,太后许是思子心切,病急乱投医,才来问臣。”他低着头,坦然答道:“臣只会卜卦,窥看一星半点未知,对过去的事并不知情。太后不信,反复问臣,见臣确实不知,才离去。”
虞帝嗯了一声。
曲沉舟又叩头:“还有一事,太后离去前,令臣卜了一卦,请皇上恕臣之罪。”
“什么卦?”
“死卦,”他轻声答:“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是死卦。”
屋里安静下来,过了许久,虞帝才摆了摆手:“去吧。”
曲沉舟起身,慢慢向后退,又轻声问:“皇上,如果太后改日再找臣,臣该如何……”
“去吧。”
他只能退出门外,轻轻吁出一口气,还没等转过角门,被人一把拉住。
“小沉舟!”
他心中跳了跳,被那人往角落里推,一直推到背靠着墙,才应道:“见过宁王爷,王爷这是要出宫?”
“快落锁了,一会儿出宫,”慕景昭攥着他的手腕压在墙上,就往颈窝里挨蹭:“小沉舟,有一阵子不见,我好想你啊。”
曲沉舟抽出一只手,将两人隔开一段距离,轻声道:“一会儿有人要从这儿过,叫人看见不好,改日臣去王爷府上找您。”
宁王喜笑颜开地退了几步。
曲沉舟瞧他两眼,问道:“王爷今日进宫,是又被皇后娘娘骂了?”
一说起这个,慕景昭整个人就垮下来。
“别提了,十里亭那些人不听我的话,尤其那个姓宋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支使不动。带兵也太难了,母后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骂我,也不想想,我这可是第一次……”
“尾大不掉,带兵不易。王爷可以抽空问问白大将军和薄统领,他们想必更有法子。”
他忽然眼睛一亮,扯着曲沉舟。
“小沉舟,你也是第一次管那帮痞子,我听说骁营那些混子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快教教我!”
曲沉舟抿着嘴笑:“臣能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是仗着皇上宠信,拿捏一个狠字而已。”
“狠?”慕景昭不解:“怎么个狠法?”
“若是臣的部下不听话,敢阴奉阳违,”曲沉舟的妖瞳笑成弯月,漾着恶魔般诱人的声音:“杀掉,换一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自分开的生活快结束了,这段写得我也超艰难
第178章 求签
皎月被日子啃成一道弯钩,已经是接近月底的时候了,偏又赶上阴天,天上地下黑成一片,像是什么都没有的混沌。
有脚步极轻地踩在草上的声音,新鲜的嫩草,无声被踩倒,只在匍匐向地的时候,发出唰的一点声响。
可饶是如此,也有人低声呵斥:“活够了?轻点!”
那脚步声便更谨慎低声下去。
“还有多远……”有人忍着粗重的呼吸,低声问:“究竟有没有人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