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杯不愿听到任何解释的酒,彻底击碎了小狐狸的勇气。
柳重明被这压抑的哭泣撕得片片碎裂,直恨不能把心也剖出来,让人看看被痛苦和悔恨浸泡得即将腐烂的自己。
山石上的敲击声停了,外面的两名金吾卫都不愿意跨进茂密的灌木中,再往里面黒得让人不舒服。
那人便不耐烦地招呼同伴加快脚步。
“别找了,贼人也不会停在这附近,赶紧去丽景宫,薄统领一会儿就过去了,看不到咱哥几个,还当是在偷懒呢。”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匆匆远去,再听不见声响,他才如释重负地抬头呼吸,臂弯里的人腿在发抖,软得站不住,终于肯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山洞里都是窒息般深吻后的急促喘息声。
柳重明还没喘过气来,忽然有一双手圈着脖子,他陡然被压得低下头,触碰到的却是狂风暴雨般发泄似的撕咬,直到嘴边尝到了血腥味,才被放开。
“柳重明!”曲沉舟哽咽着,忽然叫他。
“沉……”他刚来得及回应一个字,一个巴掌拍在脸颊上,空间不够大,这一掌轻轻的,不疼不痒,倒暖和柔软,被他将手按在脸上。
“柳重明!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地活!”曲沉舟没有挣脱,低声呜咽:“你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
柳重明愕然片刻,立刻反应过来。
如今的自己未曾家破人亡,梦见那些血腥往事都几欲崩溃,起初他甚至只要眨一眨眼,便似乎看到曲沉舟高悬的尸体。
哪怕睡着,也会在噩梦中痛哭醒来。
那些经历对前世的自己,更是切肤之痛,换做是他现在,恐怕也会疯狂。
只这一句话,他忽然便隐隐将那些未能想透的前因后果串连起来——曲沉舟为什么会重生回到十四岁。
——为什么曲沉舟起初会连着两次冒犯潘赫,甚至想着激怒自己,一心求死。
因为小狐狸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重活一次,也根本不是小狐狸自己愿意活过来,必然是从前的自己做了什么。
“沉舟,别哭。”无论曾经为沉舟做过什么,他反倒有一点如释重负,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像是想错了什么。
小狐狸的百般执念都因他而起,他却因愧疚而屡屡不敢与人直面,他这样做,曲沉舟真的会过得好吗?
他终于找到了该走的路,不能后退。
如果不斩开那些荆棘,曲沉舟恐怕会再走一遍从前的路——小狐狸唯一能想到摆脱痛苦的方式,便是殉身殒命。
柳重明在黑暗里及时握住一只手,按在胸前。
“我想你啊,我每天都在想你。”
既然小狐狸当年没能问出,他愿意把所有的思念都说给人听。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知道你让我去拈花铺子前,救了我一命,可是后来……是我对不起你。”
“你能活过来,还肯再与我相见,我真的很高兴。是我来得太晚,让你受苦了。”
“还有……”他摸索着将另一只手也按过来:“我也想你,想你在别院里的日子,总觉得你还在。”
“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信你。”
“我希望你恨我怨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好好的。”
一个前世一个今生,他清楚地知道他是谁,可他两世的亏欠都是曲沉舟心中解不开的结。
他的手顺着柔滑的乌发摸到头顶,轻轻按向胸前。
“沉舟,别哭,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去死。”
前襟被濡湿一片,怀中的抽泣颤抖过了许久才慢慢止住,他被推出假山。
里面的人过了一阵子,才慢慢钻出来。
再次出现在面前的曲沉舟已经擦去脆弱的模样,恢复了平静的呼吸,只声音中仍有一丝不平。
“跟我来。”
柳重明跟着他从假山回到青石路,又钻进对面的小路里,在微弱月色投下的斑驳中,忽然牵住了他的衣袖。
“走慢些,我跟不上。”
曲沉舟被拽得顿了顿,侧脸看他一眼,没有抽出袖子,却慢下脚步,过了一阵才问:“腿没摔坏?”
“皮肉伤,没伤筋动骨,做做样子,好得差不多了,别担心。”
柳重明耐心解释,毫无意外听到自己被啐了一口,忍不住勾动唇角。
他们仍然有着最好的默契,即使没有事先得到消息,他也猜到曲沉舟今晚会来,即使他不说,曲沉舟也明白他如今最需要一个去处。
——他追着“贼人”出了丽景宫,在宫中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不成体统,总该让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丽景宫,这中间的过程便给人留了大作手脚的空当。
这一路上曲沉舟走得顺畅,像是有只从空中俯瞰的眼睛似的,带着他绕弯躲避。
柳重明贴着墙面,看着一丈远外的巡夜兵士列队而过,忽然凑向前,低语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送走了姐姐的孩子。
像是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曲沉舟的双肩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不是他。”
“我明白。”柳重明坦然回答,又俯身衔了一下柔软的耳朵尖:“我也感谢你,谢谢你今晚来。”
曲沉舟捂着耳朵,不做声地转出拐角,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猜的。你这么爱操心,肯定会担心有可疑的人出入,又怕我没有即使发现,所以你守在墙外不远是不是?”
柳重明仍扯着他的袖子,觉得手上都是香气:“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太危险了。”
“那个人进去时,你没看出异常,后来听姑姑喊,来不及反应,才追上去的,是吗?”
曲沉舟抿着嘴,问道:“那个婆子是你的人?”
早在那婆子叫出“世子”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了,如今见柳重明镇定自若,又怎么会想不出其中关窍。
“你故意露了破绽给人?”
柳重明一笑。
“对啊,我在门口把得严,想动手脚的人进不去。可他们一番心血,我怎么好辜负,就自己出来了。”
他们已绕到了观星阁的墙外,避过一队巡夜,他将人拦腰一抱,踏着山石,从墙头跃到了飞檐上,从窗户钻了进去。
曲沉舟转去围屏后换衣服,半晌才问:“你让婆子把你引出来,他的人就会想法趁虚而入,埋伏在丽景宫的人再把人抓个现行,。”
“不止如此,你还故意惊动了金吾卫,连着把薄言一起引去,把这份功劳让给薄言。”
“既然是薄言把人抓到的,到时无论招出来谁,皇上也不会认为你在打压陷害哪位王爷。”
他的声音恢复了素日的平静,甚至还有一分从前那般轻佻勾人的笑。
“世子真让人刮目相看。”
“过誉。”柳重明看着围屏上模糊的人影,这情形仿佛他们的一切在从头开始。
又一次站在观星阁内,前世今生仿佛重叠在一起,故地重游,这里对他来说都有刻骨铭心之痛,沉舟却要天天住在这里。
“沉舟,”他轻声说:“你如果有办法出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
曲沉舟仿佛没听到这低语,只慢声说:“这样一来,世子就真的与那位结仇了。”
“他先惹我,结不结仇不是我说了算。总想着当阴沟里的臭虫,偷偷摸摸地咬人,哪有那么好的事?不是哪位,就是慕景延。”
这个名字在这里被提起,围屏后的衣料窸窣声停了停。
柳重明绕了过去,见曲沉舟拢着丝袍的衣襟不动,水滑的长发披下来,散了一身,仿佛天明便要消隐的精怪。
“沉舟,是我对不起你,”他极轻地触碰双肩,慢慢揽在怀里:“别再一个人硬撑着,别再擅自做危险的事,能不能……让我保护你?”
第181章 故地
门窗都关闭着,屋里有些憋闷,尤其是在这暑热中,婴孩的奶香让这份闷热又添了几分无法忍耐。
屋里几人的脸颊都是红的。
虞帝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将熟睡中的婴孩抱在怀里,摸摸小脸,又攥着小手,一脸喜色。
柳清如侧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温和慈爱,看了那孩儿片刻,又瞟一眼窗外,抿嘴笑。
“皇上,还不让他们两个进来吗?”
“一个两个的精力旺盛,一身吵架的力气,让他们在外面多站一会儿,吵完了再进来。”
柳清如柔声求情:“此事怪不得曲司天,是重明一时心急,追错了地方,皇上没有怪他莽撞已是恩赐,他该是知错,如今跟曲司天吵起来更是不对。”
“他们两个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虞帝虽说着训斥的话,却看起来心情大好。
“朕还不知道他们?针尖对麦芒,两看相厌。重明看没看错未可知,想是心里本就有成见,才直奔过去,沉舟得了理自然也不饶人。”
“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御书房里,吵得朕脑袋都疼了。”
柳清如低低笑起来:“皇上嘴上骂着,眼睛里可带笑呢。”
“年轻孩子……偶尔热闹热闹,也不寂寞。”
虞帝逗弄着怀里的婴儿,笑道:“不过差不多也就行了。重明脑子灵,办事利索,就偏在沉舟这里钻牛角尖。你改天跟他说,再对沉舟胡闹一次,当心朕把他乱棍打出去。”
“臣妾谨记。”
虞帝毕竟上了年纪,抱了一会儿便放下,看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才渐渐退去。
“清如,你先看着,别提点,重明要是聪明的话,该备礼去谢莺儿和薄言,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柳清如垂下眼眸,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
曲沉舟这一次的卦言只告诉了皇上和她,否则皇上也不会允许重明带兵守着丽景宫。
果然有所收获。
重明走后,毫无自觉的真凶才以为得了空隙,结果却被四下埋伏的人追得无路可躲,被匆匆赶来的薄言就地擒获。
而那个被重明“追丢”的婆子,也好解释得很——在时间上完美地契合了“去而复返”的真凶。
“臣妾知道,如果不是姑姑和薄统领,臣妾也不能平安地生下岚儿。”
虞帝怜爱地牵过她的手:“你就总是这么个好脾气,温柔解语,不争不闹,若是换个别人,朕怕是要被吵得不得安宁。”
柳清如低头浅笑:“臣妾不敢当皇上如此夸奖,如今岚儿健康平安,其他便无足轻重了。臣妾不过后宫妇人,不敢妄议他事,只相信有皇上在,臣妾母子便万事无忧。”
虞帝的目光温柔下来,握了握她的手,扬声喊道:“叫他们两个进来!”
一叠声的传唤叫出去,不多时,柳重明和曲沉舟前后脚地进了门。
虞帝见柳重明又要开口,一摆手:“还啰啰嗦嗦的,就再出去站着。”
柳重明识趣地闭上嘴。
“重明,前几天朕让你好好守着清如,结果你跑去找沉舟的麻烦,幸亏你还算机灵,留了人下来,没铸成大错。”
柳重明低头应着:“臣知错。”
“好在薄言及时赶到。朕知道,没把人交给你,你心里不服气,也不甘心。”
“但兹事体大,凌河做事稳妥踏实,还是由他来审更合适。”
虽然虞帝没有明说,可在场几人都知道,自柳贵妃生下这个孩子起,与几位王爷牵扯太多的事,便不合适让柳重明来接手了。
“无论结果如何,自有朕做主,你不可滋生事端,听见没有!”
“是……”
柳重明退了一步,余光里见曲沉舟被召上前。
“沉舟,重明自小是娇宠着养大的,脾气混横惯了,你比他懂事,不跟他计较。如果他欺负到你,你就告诉朕,朕为你出头。”
“臣谨遵……旨意。”
虞帝抬眼,见曲沉舟欲言又止,忍不住蹙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曲沉舟忽然跪下去:“臣恳请皇上为臣做主!”
“什么事?”
“前些日子,臣在赌坊与世子赌了一局,”他微微侧脸看一眼柳重明:“从世子手里赢了一份房产,可世子至今仍没有将房屋地契交给臣,请皇上为臣做主。”
柳重明没有打岔说话,只看到虞帝面上微笑不变,眼中却少了几分笑意。
“沉舟也大了,想着挣房娶妻是么?还是想出宫住?”
曲沉舟的声音一顿,带了些哽咽:“回皇上,臣赢的是奇晟楼……从前臣卖身的地方……”
那双浑浊老眼中凝起的冰霜荡然化开,虞帝竟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也是个钻牛角尖的——重明!”
柳重明心中松了一口气。
沉舟将来要出宫,必然需要一个准备妥当的落脚点,而最好的地方,便是奇晟楼。
那里是沉舟十数年的耻辱之地,任谁都会理解,沉舟为什么想把奇晟楼拿到手,是皇上唯一不会与沉舟计较的地方。
“皇上,曲司天与臣对赌,太不公平了,”他发着牢骚:“臣不服气。”
曲沉舟平静地抬起头:“可是世子当场应了我的赌约,愿赌服输。”
“我应了吗?”柳重明开始放赖:“有什么字据?”
“没有字据,可在场许多人都可以作证。世子这是输不起吗?”
“胡说,我怎么可能……”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柳清如斥了一声:“重明!皇上面前,不得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