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虞帝眯着眼,终于开口:“你日日陪朕焚香打坐,也该心有所感,知道百善孝为先。”
曲沉舟微微抿着嘴,一言不发,双膝跪下。
“在你来之前,他已经跟朕说过你从前的事,哪有爹娘不爱儿,他们从前就算有万般不是,总是生你一场,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如今你也大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曲沉舟的手指蜷起,轻声问:“皇上是要臣认了他们……是吗?可是臣并不认识他们……”
“别说小孩子置气的话,过去叫一声,叩个头,一家人还有什么隔夜仇呢。”虞帝嗤笑:“去吧。”
早想到会是这样。
对于皇上来说,解决这场风波最方便的法子莫过于此—无非是一个称呼而已,他身居二品,也不是养不起几个闲人。
只要他开开口,叩个头,便没有人去烦皇上,何乐而不为呢?
所有人的目光中聚在曲沉舟身上,那些暗中的得意,暗中的担忧焦灼。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他伸出双手:“想要臣认他们绝不可能!”
第208章 对食
白天的风已经凉得如小刀在割,入了夜之后,寒冷更是无处不在,无法抵挡。
曲沉舟脱去了官服,只留一层薄薄的中衣,跪在暖阁外的石阶下,散落的长发披了一身。
皇上带着于德喜从暖阁出来时,赏了他一件披风——毕竟皇上要的是他屈服,而不是想要他的命。
他接了披风,只叩了个头,什么也没说,虞帝只等了片刻,便气冲冲拂袖而去。
难怪杜权说他又臭又硬,这样的性格果然什么时候都不讨人喜欢。
披风挡不住地面上传来的凉意,却能让他始终清醒着。
其实他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最好,这个时候,忤逆皇上是最蠢的做法,讨皇上欢喜容易得很,不过是委屈一下而已……
可是他在别处委屈了太多,独独在这一件事上,想对自己好一点。
那张用血写成的字条,那年寒冷的冰雪,已经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更别说还有人不想让他委屈自己。
他被骂出来跪省之后,暖阁里也高高低低地始终在起争执。
在这种场合下,重明能说服皇上在别院收容曲家四人已是不容易,不好插别的话,可这一次能请动即将告老还乡的大理寺卿崔老,便有了许多说动皇上的余地。
在留给他的那封信里,重明再三嘱咐
——“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不认识他们,稍后一切交给我去做。”
如今他明面上跪在这里,暗地里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芜安府。
当年水淹长水镇后,能够活着回去的人并没有多少,长水镇的户籍黄册便直接归到芜安府管理。
而这户籍黄册上的白纸黑字,便是曲家夫妇来历的唯一证明。
在得知庄子遇袭的第一时间,重明就已经派方无恙拿腰牌飞马前往芜安府。
慕景延是明白如何戳痛人的恶鬼,在这一点上完美地胜了——重明终究不能对他的事坐视不理。
接下来他们需得打起十成的精神,提防这致命的消息走漏到皇上耳中。
有宫灯在身后由远及近,将他投在面前的影子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曲司天。”
他没有回身,光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
“夜寒风凉,”那扇宫裙缓步移到他面前,瑜妃示意身边的宫女低下托盘:“喝杯参茶暖暖吧。”
曲沉舟垂眸看着地面:“臣如今戴罪之身,不敢领娘娘好意。”
瑜妃示意宫女将那茶又靠近一点,怜惜似的叹了一声。
“曲司天,皇上往日里都是疼你的。如今太后去了不久,正是皇上哀思成疾的时候,见了你们一家团圆,自然是想撮合,你又何必辜负皇上的心意呢?”
“谢娘娘宽慰,但臣并不认识他们,这‘一家团圆’更谈不上,如何相认?”曲沉舟没有去接那参茶,慢慢抬眼。
瑜妃在他的逼视下,竟忍不住退了两步,立刻反应过来呵斥一声:“你想干什么?”
“夜寒风凉,娘娘早回吧,”那双妖瞳在灯笼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又微微弯成月牙:“臣见到……还有人等着娘娘回去呢。”
“放肆!”
瑜妃的手刚扬起,便听有人清斥一声:“什么人在那儿?”
这声音更是耳熟,她忙放下手,礼了一礼:“娘娘,臣妾为曲司天送些参汤暖暖。”
“参汤么?”柳清如勾唇一笑,呼地一抬手,将整个托盘都掀翻在地:“皇上是命他跪在这里自省的,不是让他享福的。都给我回去!”
瑜妃不敢再造次,瞥了一眼曲沉舟,不甘离去。
直到柳清如身后的人四下散开,隔出安静的圈子,曲沉舟才低声说:“谢娘娘为臣解围。”
柳清如轻轻叹了口气:“沉舟,重明跟我说你们和好了,我是真心为你们高兴,如果你不嫌弃他,就随着他叫我一声姐姐吧。”
“……”曲沉舟的眼中一酸,小声叫:“姐姐。”
“好,好弟弟,”柳清如不好伸手扶他,用帕子沾沾鼻尖,向四周看看,轻声道:“重明让我跟你交代些事。”
“你今天从暖阁出去之后,大理寺卿崔老问了他们一些话,他们说有几年时间都被人关着,衣食无忧,但是不知道是谁做的。”
“崔老问了些刁钻问题,他们都没能答得上来。”
“皇上起初没说什么,但崔老和凌河都说其中有蹊跷,他们做事一向严谨,后来又有景臣和林相附和,皇上才差人去芜安府。”
“重明也为他们造了别处的户籍黄册,早晚有个说法,会尽力保下他们,你不用担心。”
“他们人呢……”曲沉舟低声问。
“本来是没去处,又像个烫手山芋,重明接下来,皇上也同意了,只说不许重明乱来。”
曲沉舟轻轻点点头。
柳清如叹了一声:“你也不要硬撑着,该晕就晕。皇上白天被你顶撞,恼羞成怒,但他离不开你,你给个台阶,他就下了。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别便宜了别人。”
见她这就想要走,曲沉舟忙牵住裙角:“姐姐,我有话要带给重明。”
柳清如站住脚:“怎么?”
“他们将我卖入奴籍,我绝不肯与他们相认,但兄弟和妹妹……”
曲沉舟微微低着头,喉中哽了一下:“毕竟无辜,我与重明的事恐怕瞒不过怀王。如果怀王在芜安府争不过重明,恐怕黄册未到,还在怀王手里的那两个就无生还希望……”
柳清如了然,轻声安慰:“我会通知重明和石岩,让他们想办法。”
“姐姐,今天我试着为他们卜了卦。麻烦你告诉重明——京中西南,细柳处烟花逐月,他应该能琢磨出该寻之处。”
“你放心,我会告诉他,”柳清如小心问:“沉舟,之后你想怎么办?”
“……远远送走……再也不要见……”曲沉舟用袖口飞快地在脸上擦一下,躲过这个话头:“姐姐,你手中是不是有一颗朔夜?”
柳清如眸中微闪:“没错,你想怎么用?”
“瑜妃……有劳姐姐了。”
瑜妃一路匆忙地回到朝阳宫,气闷和紧张扼住咽喉,让她呼吸也急促起来。
曲沉舟的话如同诅咒一般萦绕在耳边——还有人等着娘娘呢……还有人等着娘娘呢。
她急促地小小尖叫一声,脚下踉跄一步,踩在裙摆上,就要向前跌去。
一旁的宫女连忙扶住她,而另一边,也有一双手稳稳搀扶着。
的确有人在等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在这里等她。
“娘娘……”那人嘶哑的声音早没了男人的磁性,仿佛摔碎的瓷片在地上刮擦:“娘娘当心。”
宫女认得那人,自然而然地松开手,让那人搀扶着全身发抖的瑜妃进去内室。
“三福……”瑜妃颤声叫他,像是要在这声音中寻到一点真实感,可等那人“哎”地答了一声,她忽然惊恐恼怒起来,一脚踢在那人胸前。
三福正蹲在地上,就着这一脚,握住了她的脚踝,慢慢为她除下鞋袜。
瑜妃几次甩不开,也放弃了挣扎,泪盈盈地跌坐在床上,看着那双粗糙的手顺着小腿摩挲。
宫裙尚未脱下,下面的亵裤却被丢在地上。
这个人那么熟悉她的习惯、她的动作,连垫在身后的软靠都放得恰到位置。
她仰着头微微喘气,全然不顾未摘下的钗饰纠缠在散乱的发髻中。
在深宫中这么久了,皇上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也是个女人,没有什么别的可慰藉,总还有个人见过她最隐蔽的地方。
这是她最不可告人之处,连儿子都不知道,可那双妖瞳仿佛在讥笑她,看穿一切。
她无法集中精神,无法不去想,本该有的快乐变成了折磨,却又舍不得放弃。
过了良久,听到她长长地吁气,三福才从宫裙下出来,无须的脸颊还想不舍地留恋片刻,却被她蓦地一脚踢倒在地上。
“滚!滚!”
许是到了最脆弱的时候,瑜妃忽然掩面痛哭:“我成什么了!我成什么人了!”
三福像是没见到她的崩溃,去桌上端了水过来:“娘娘,渴了没有?”
茶杯被打翻在地上,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滚开……你给我滚回去……”
隔三差五的,三福见多了她这个样子,并不滚开,只叹着气收拾起茶盏。
“娘娘,你哭什么?好歹什么都不缺呢,你看看我。”
“你怎么了!”瑜妃忽然尖声呵斥:“你变成这样又不是因为我!我难道没有安排你好好躲起来!是你自己没出息!”
“我没出息吗?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么人不人鬼不鬼!”
三福提高了声音,也有些激动:“我现在没用了,你嫌弃我了!当初你可是一夜一夜缠着我!什么淫|词浪|语没对我说过!那个人能吗!”
“闭嘴!”瑜妃也疯了似的,将背后软靠向他砸过去:“你闭嘴!”
屋里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用被子捂住的低声呜咽。
在这深宫里,多得是歇斯底里无处发泄,也不能发泄。
三福似是已经麻木了,也不避嫌地上前,为她把衣裤都换下,扶进被子里躺着,垂手站了片刻,忽然问:“你今晚出去,是不是找人干过了?”
瑜妃陡然大怒,一个耳光甩在他的脸上:“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捂着脸退了几步,木然地继续说:“我现在也不成了,那个人也总不来,你是不是出去找人了?是谁?巡宫的兵,还是那个曲司天,我听人说,他长得可漂亮……”
“周怀山!你疯了!”瑜妃气得浑身发抖,脚尖探在地上才发现连腿也是软的:“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荡|妇吗?”
三福看着她:“可是今晚我花了很长时间……”
瑜妃羞得脸颊通红,却知道以他的固执多疑,什么解释都没用,若是如实说去见了曲沉舟,更说不清楚,当下将脸色一冷。
“周怀山,你搞清楚,我为后妃,不是你的对食宫女!我去了哪里,不要你管!”
三福如狼一般盯着她,这眼神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儿子——他们果然是亲生父子,都这样令她恐惧。
“这几天……”她怕将人彻底激怒,忙缓和了声音,问道:“景延有没有来看你?”
一听到这个名字,三福那即将将人扑食的姿态松懈下去,目光浑浊下去,嘴唇翕动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景延啊……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又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景延,我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意思,可他……什么时候才能叫我一声爹……”
第209章 纸条
通往住处的路上黑得看不见脚下,只有零星两三盏灯孤零零地摇曳,努力驱散着黑暗。
三福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毕竟没有谁会专门为一个卑贱的阉人留一盏灯,可即便再熟悉,每次走在这条路上,仍是会忍不住伤怀。
他曾经也是有家的人,哪怕从镇子上喝得醉醺醺回家,那个院子里也总有人在等着。
几个孩子从门口就簇拥着他,他一面听着老妻抱怨,一面把怀里的小玩意分给孩子们,进到屋里,桌上总会有醒酒汤。
他有见不得人的银钱来源,算是衣食无忧,可老妻还是常带孩子们去山里采药挖菜,他起初吃不得这份苦,后来耐不住家里寂寞,也跟着一起,便尝出了山里的甜滋味。
甜的不是吃食,而是热乎乎的日子。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出去浪荡胡混,如果在风流地没有被那个人喊住,如果他没有贪心点头,也许这一辈子会有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活法。
算是儿子的一点怜悯,或者是害怕别人看出他的破绽,他的住处虽然很小,却没有跟人住在一起。
三福没去点灯,摸索着爬上床,右手习惯地从身下被褥的缝隙里摸出个弹珠。
古旧的样式,很多年前的小孩子都喜欢玩,现在怕是在集市上也买不到了。
他当初买了些揣在怀里,想着回家分给那几个长不大的,却连门都没来得及进,更没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后悔,如果那天没有出去喝酒,如果他能更警觉一点,如果他不贪图闲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