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渴盼的闹市已经无法让他提起兴趣,或者该说无暇分心。
曾经设想过许多应对慕景延的方法,可真的面对时,才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棘手很多。
他有张良计,慕景延便有过墙梯。
从前一直以为皇家血统是任何一位天子都不能忍受的,捅破周怀山的事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必然能一击必杀。
却没想到慕景延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反咬景臣一口。
虽然侥幸靠柳惟贤深谋远虑的牺牲躲过,可这样一来,他们再以相同罪名反告回去,只会让皇上觉得自己被人愚弄。
在这一场较量中,无论景臣这边有没有完全的对应之策,慕景延都已经赢了。
这个法子已经行不通,需得再做打算。
什么人!”前面开路兵士忽然厉喝一声:“胆敢拦路!”
跟在车边的偏将立刻打马上前,片刻后转回来,低声说:“回曲司天,前面有人拦路喊冤。”
曲沉舟心中好笑,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来他面前喊冤。
“去看看。”
依着惯例,别说这里是闹市,即便不是,遇到拦路喊冤的人,在朝官员也不可以坐视不理。
在闪开两边的兵士中间,果然有四个人叩拜在地,年男人跪在最面前,左手边是名中年妇人,右手边是两个年轻人。
一家四口。
曲沉舟并不认识,可不知为什么,只是看他们叩拜的后背,竟有种凉意在骨缝里蔓延攀爬。
像是要让他在噩梦中无处可逃一样,那中年妇人听到脚步声,谨慎地抬起头,让他看到了一张与他极其神似的脸。
那男人率先开口,小小怯懦的声音却如九天轰雷。
“沉舟……还认得爹娘吗?”
曲沉舟张张嘴,腥甜的味道蓦地涌了出来。
第207章 认亲
曲沉舟记得自己应该是逃走了,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双脚就准备好了逃走。
可那声音却不放过他似的,如影随形。
“沉舟,我们是你的爹娘啊,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你二哥……”
“就算不认得爹,可是你看看你娘你和她长得多像……”
连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人也小声叫他。
“三弟。”
“三哥……”
闹市上的人都站住了脚步,看着这场喜闻乐见的认亲,只有他遍体歇斯底里的绝望,却卡在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想着逃走。
可两条腿仿佛坠了铁块一样挪不动,他慌乱地想扶着什么东西,手边也是空荡荡的。
所有人都像是站在河岸上看热闹,只有他被困在孤岛上,眼睁睁看着河水越漫越高。
直到将他淹没。
“救我……”
他在河水里无声哽咽,在一头栽倒之前,似乎听到长街另一头有马蹄疾驰而来的声音。
“重明.他忘了所有费尽心思的伪装,努力想伸手去触摸那人:“救我。”
河水带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彻底吞没了他。
曲沉舟不知道自己是站在河岸上,还是从河水下看着岸上的人他对这一条河印象深刻,这是他在懵懂无知中开启噩梦的地方。
那个邻居家的孩子就淹死在这里。
他从前曾经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初在这里淹死的人是他该有多好,可如今,他要跨过这条河。
还有人在等他。
身后有嘈杂传来,像是无数人的脚步声。
曲沉舟想起来了,这里是奇晟楼,膝盖下是他刚刚擦过的回廊,一双稚嫩的手正抓着抹布,被冻得青紫。
也想起来这是哪一年的冬天了。
可不等他跳起来逃走,有人一脚踹在他的后背,他蜷缩成一团,伏在地面上,忍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脚。
杜权的声音在头顶喝骂:“你还想往哪儿跑!没人要的杂种!你根本就没有家!”
“不……”他用手死死抠着地面,艰难向前爬一步:“我有家!有人等我!”
“你没有家!”无数嘲笑声高高低低地刺着耳膜:“你爹娘都不要你!你就算被打死,他们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也不要他们!”曲沉舟拼命抬头,嘶哑地叫喊出声:“他们不是我的家人!我不要他们!”
仿佛被他的歇斯底里吓退,四周陡然寂静下来却比刚刚更冷,破了洞的柴房灌满了入秋的寒风。
冻得久了,甚至不知道身上究竟是冷还是疼。
有食物的香气悠悠地唤醒他,温热的烙饼从窗户塞在他的手里,有人探进来半个身子,为他裹上披风将他冻得僵硬的手握在掌心。
有熟悉的声音在频频唤他——沉舟!沉舟!看看我!
他沿着那只手向上看去,在那熟悉的温柔目光,泪落如雨。
重明!
数十年的疼痛都被这个名字收敛起来,他要跨过那条河!他想去牵那只手!
“秦大夫!怎么办!”有人焦虑的询问中带着哽咽“他怎么又吐血了!你不是说没事了吗?”
果然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一直延伸向耳边,又被轻轻擦去。
满嘴腥甜,他很想开口安慰一声,却连眼睛也睁不开。
“别慌!”老府医的声音沉着冷静:“他就是一时急火攻心,这一口血能吐出来倒是好了。”
“对对,没事的,会没事的,”有人恨不能整个人趴上来,在耳边颤声念叨:“是我该死,我没有看住他们沉舟,你千万不要有事!”
“世子快走吧,你在这里耽搁久了,只会让他心神不宁,”府医在一旁劝着:“世子快去忙自己的吧。”
曲沉舟知道那只手始终不肯放开,唯一的一点清醒也提醒他,重明的确不该在这里逗留,连秦大夫都该尽早离去。
可全身都僵硬得不受控制似的,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清醒还是昏迷中,只能拼尽全力地蜷缩手指。
他知道,重明一定能明白。
耳边的絮絮低语加快了速度,像是有说不完的嘱咐,终于依依不舍离开。
疲倦和困顿缠着,将他卷入昏暗的尽头。
许是手里残存的温度给人被守护的安稳,没有昔日伤痛出来搅扰,这一觉睡得香甜,再睁眼时,日头已经在向中天爬去。
林管事正在床头的椅子上趴着打盹,听到他翻身下床的声音,猛地惊醒,就来扶他。
“沉舟,有没有好些,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觉得饿了?我这就去传饭菜!”
曲沉舟见他面容憔悴,想来这个年纪守着熬一夜,身体早吃不消。
“我没事,您去歇着吧,不用担心。”
林管事哪放心得下来,还是去传了早膳进来又从怀里郑重地摸出火漆封好的几封信,从桌上推过去。
“沉舟,这是留给你的,大夫嘱咐说,等你喝了药之后再看要平心静气,当心火大伤身。”
曲沉舟扫一眼那些信上的花式,自然明白都是谁留下的,心中焦急,哪等得了那么久林管事前脚离开,他立刻扯开了封口。
其实在这件事上,重明完全不必对他这样愧疚交加,怀王这一手是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料到的。
早在长水镇被毁时,柳重明就差人去寻他的父母兄弟,虽然怕刺激到他,找到人后没有立即告诉他,也在之后的聊天里多多少少透露过……
京城中不安宁,安置人的庄子远在西江北岸原本不该引人注意的。
可最近两边在暗中斗得厉害,不单单是真刀真枪的动手,更多的是银钱和地盘的争执。
对方肆无忌惮,可柳家这边却知道,这庄子里养着对世子很要紧的人。
只这一点的不自然,便引来了一场大祸—风平浪静的半个月后,悄悄集结而来的人偷袭了庄子,内外护院包括一干下人在内,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里面的人被劫走了。
曲沉舟排行老三,就算在他走后家里没有再添人口,下面也有两个弟弟,更何况重明说了,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
可如今露面的只有父母和一兄一弟,很明显有人被慕景延扣下做了人质。
哪怕柳重明及时赶来,将曲家四人都带回别院,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接下来的事也无法阻止。
果然是一击命中死穴,尤其皇上如今正是在为太后守孝的时候。
刚刚已经问过林管事,自从在闹市当街晕倒后,已经昏睡了两三天。市井坊间热闹非凡说法猜测各不相同,都等着看这场风浪如何平息。
据说宫里已经几次来人看望他,而凌河和容九安几人的来信里,都是在叮嘱他稍后切切谨言慎行。
御史台不出所料地找到了弹劾的下手之地,旁敲侧击着皇上的孝行。
刀子没有割在自己身上,人人都可以做活菩萨,更何况是皇上这样的人。
这一场假惺惺的锣鼓盛宴想漂漂亮亮地演下去,就只能用他去做祭品……吗?
要他孝字当头,绝无可能!
林管事又出现在门口,满面担忧,却因为身后的宫里来人跟着,不好说什么。
曲沉舟笑笑,摆手将取来织金衣的下人斥退,只穿了官服,将长发草草塞在帽子里,便披了披风出门。
门外都是看热闹的窃窃私语,夹裹在倒春寒的风里,凉意逼人。
暖阁里是为他架起的火堆,上面坐着妄图审判他的阎罗,地上跪的几人就是他的穿心索命锁。
他知道,人虽然在重明手里,可重明是最该与他避嫌的人,别说囚着他们不许见皇上,连威胁恐吓都不能。
“臣曲沉舟.曲沉舟向阎罗叩拜下去:“见过皇上。”
虞帝的手指灵活地滑动着腕珠,一颗两数到十后,那枚翠色通透的木精玉佩从指间滑过,他才安然开口:“听说你前几天病倒,如今身体可好些?”
“谢皇上垂问,臣无事,几日未能陪伴皇上左右,还望皇上恕罪。”
一旁有人冷笑:“曲沉舟!皇上如今正在为太后守孝,你有什么资格陪在皇上左右?”
“徐大夫这是什么意思?”曲沉舟目不斜视,反问“皇上命我陪同守孝,你是对皇上的话有什么疑惑,还是在怂恿我抗命呢?”
那人被噎了一下,怒喝:“曲司天,你不要明知故问!人人都知道,你生身父母千辛万苦前来寻你,你却对他们不理不睬!枉为人子,禽兽不如,哪有面目虽皇上守孝!”
“生身父母?”曲沉舟嗤笑一声:“在哪里?”
跪在一旁的人迟疑地抬头。
见虞帝没有出言喝止,徐大夫精神一震,几步上前:“他们来自芜安府长水镇,男人姓曲,你看……”
他指向的那妇人虽已年过四十,可丽质天生,即便是布衣钗裙,低眉顺目地没有故作姿态也能见难掩的妩媚风流。
那模样与曲沉舟像了六七分。
“你看这曲宁氏,你敢说她不是你的生母?”
“徐大夫慎言,”另一人慢条斯理开口:“天下貌相似之人有许多,不能说跟曲司天长得这么像,就说是生母。”
徐大夫笑答:“廖大人这可说到了,容貌相似之人的确是有,可曲司天本就绝丽出众,能与曲司天相似到这个程度的,还能有谁呢?”
曲沉舟冷冷接口:“也许还能有你娘。”
徐大夫愕然片刻,才确定自己没听错,想要发怒又不敢造次,只能压着火气呵斥:“曲沉舟,你不要不识好歹!”
“好歹是什么?”曲沉舟问:“难道就是在路上随便认野爹野娘?徐大夫若有这个喜好我可以多安排几对,想认多少就认多少,还望徐大不要不识好歹。”
徐大夫一时语塞,向旁边看一眼,忽然也是一笑:“下官真是糊涂了,竟忘了问——大胆刁民,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无凭无据,居然敢与曲司天攀亲带故!”
那男人慌忙应着:“草民不敢!草民名叫曲志业,三儿名就叫曲沉舟,沉舟三岁左右生了大病,眼睛就变成了一金一蓝,草民绝对不会认错!”
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垂着眼,慢慢开口:“你说的这些,随便去街上一打听,人人都能知道。”
“还有!”曲志业忙抬高声音:“草民记得!沉舟的后腰上有一块胎记!”
“胎记吗?”曲沉舟陡然站起身,在众人诧愕的目光中,解开官服,又扯开中衣,褪到腰间,转过身去:“胎记吗?”
在脊沟旁边,一个“明”字烙痕清晰可见。
柳重明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开口,更是生生忍住了转过脸去的冲动。
“胎记吗?”曲沉舟冷声又问:“我不认识你们我只是很想知道,你们现在殷勤攀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地位吗?钱财吗?”
他恨声发问,一步步向前。
“如果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呢?如果我仍在奴籍,被人随意轻贱呢?”
“如果我现在辞去官职,刺瞎双眼,毁去面容,你们还认我吗?你们肯养我这么个废物怪物吗?”
曲志业对着旁人张皇无措,面对自己的儿子却是底气十足。
“沉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怪我们吗?当年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娘还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呢!”
“什么废物怪物,你不想想,如果不是曲家生你养你,你能有今天这地位么?”
“现在眼见着一家就团圆了,你说这些晦气话干什么……”
“闭嘴!”曲沉舟暴喝一声。
他知道他在说给谁听,他也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听自己的话,无论任何也要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