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烟火如同缝缀着星星的帷幕,缓缓向头顶垂落,张开手心却什么也接不到。
曲沉舟看着烟火下欢呼雀跃的人群,嘴边也带着一点笑。
他们虽然不能聚在一起过年,却能同享一片烟花——这是重明专为他点燃的。
也许过了今年,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年,一直在一起。
“恭喜,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会怎么样?”
于德喜站在廊下,笼着手看着下面的小太监们跑来跑去,将空地上的架子花布置妥当,喃喃低语一声。
跟在身边的人听到了,吉利话随着应上:“公公新一年必然步步高升,恩宠绵延。”
他哂笑一声,不知是对这话,还是对自己。
都已经到现在这个位置了,哪还有什么步步高升。
唯一的倚靠就是皇上,可这一年里,别人就算再看出曲司天鸿恩浩荡,又怎么有他感受得深。
但他终究是了解皇上的——咋见曲司天时的新奇和敬畏已在习惯里渐渐平复,身为九五之尊,又哪会一直愿意对别人言听计从呢?
曲司天若是也开始察言观色,只挑皇上爱听的说,便更是会渐渐沦入平庸,不值一提。
若是仍直言直语,皇上心中必然不喜更多。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再美的东西在手里久了,也与路边的野花野草没什么区别。
他和廖广明就是前车之鉴。
而他有耐心等一等,等那光滑的果皮上生出一星半点的腐烂痕迹,就是可以一鼓作气收割的季节了。
回廊的另一头,有人猫着腰小跑过来,低声说道:“劳累公公,歌舞已经让散了,皇上和娘娘等着看花火呢。”
他微微点头,示意下去。
千树繁花照星桥,光亮映得夜色浓黑,光华璀璨,远远的宫城外似乎也有欢喜笑闹夹在隆隆不绝的炸响声中。
又一簇高过天际似的星辰日月,比着劲得往高空钻,散落如雪,引得座中的人都忍不住趴在窗边看。
敞开的窗子正中间空出来一片,谁也不敢挤蹭。
“王爷,今年上元冷是冷了点,可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啊,而且今年这花火倒比往年更盛。”
慕景延双手拢着手炉,脸上带着始终不变的温和笑容,对众人的赞美和恭贺都听若未闻,只看着河对岸层层叠叠升起的明亮,一眨不眨。
过了许久,才像是察觉到一点寒冷似的,向身边人问了一句:“皇上今夜在哪里看花火?”
周围人忙收敛了嬉笑。
宫里的动静就是皇上的心思,可即使不去猜测,也能想到皇上如今在哪里。
有人立刻轻声回答:“晚膳的时候与几位娘娘一起,饭后去楼上等放花闲坐,起初只让贵妃娘娘和瑜妃娘娘陪着喝酒,之后瑜妃娘娘说身体不适,先回宫去了。”
慕景延点点头。
见惯了他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现在的沉默让周围人都有些忐忑,在无声的目光对视中传递着心知肚明。
瑜妃娘娘哪是身体不适,是皇上不想让她扰了和乐的兴致,打发回去了。
能站在这里的人,自然是这位王爷的手和眼,也正是如此,他们才知道,在京城的平静之下,是京城外的交锋。
白石磊“剿匪”的收获,他们也很清楚,命令及时撒下去,藏在了更暗处,才避免了太多损失。
另一面,自从去年盐铁上被皇上注意之后,官盐私卖就不得不收敛许多。
等到风头过去之后,不光是对接的盐商有了顾虑,连他们也不得不瞻前顾后——这些招募来人里万一夹了柳重明的人,那就是真的人赃俱获了。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从前没有被王爷看在眼里的柳重明成了心头大患。
“王爷,”有人在一旁说:“王爷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慕景延侧目瞟他一眼,冷声笑:“自然。”
新的一年,待开印之后便是龙争虎斗,不死不休。
在下一次烟花落下前,也许一切都将会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算一下,沉舟已经18岁了,重明21,沉舟重生回来的第一个新年,还被关在楼里,只得了一盘饺子第二年的中元,他们在烟花下接吻
第三年,宫里宫外,各自分开
这是第四年了,要一切尘埃落定了
第205章 归程
过了正月,雪便下得少了,只是空气还是一样的冷,街上的积雪久久不化。
董成玉离京数年,早已不习惯京城这干冷的气候,若非必要,他也不会出门。
这一趟来京城对账与以往不同,否则也不会让自己亲自跑过来,就算王爷不提醒,他也知道这一次对账不同于从前。
年前冷不丁地冒出关于柳惟贤的谈资,他就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必然是王爷抢先动手了。
原本他以为就此放下心来,牵扯到后宫丑闻,就算皇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柳惟贤也该被停职待查,户部自此畅通无阻。
更别说会把敬王慕景臣一起拖下水。
可就算是再难堪的隐秘又如何,对方还是如滑手的泥鳅一样,从王爷费尽心思收集的层层密网中轻易逃脱。
这一击落空,两方接下来关注的重点必然就是他了。
早就听说京中变了天,如今正是一团浑水,前途未明,但怀王爷已经提前让他放心,这浑水还溅不到他身上去,稳下心八风不动,王爷保他怎么来怎么回。
他这边也早有准备,账目细细核验过,户部就算再拖再查又能如何,若是户部还打算无事生非,王爷自然不会让找茬的人全身而退。
只是逗留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王爷嘱咐他谨慎小心,但凡出门前必然要知会一声,也好妥当保护。
怕他太过紧张,王爷也给他吃了定心丸,柳重明再怎么想动手,也有所顾虑毕竟负责京畿治安的人是白石岩,如果他这里出了人命案,王爷也不会让白石岩好过。
话是这么说,可比起死后有人报仇,董成玉更愿意保住这条命,已经有一阵子没出门了。
可今天是年前新上任的赵侍中发的帖子,这赵侍中顶了之前唐侍中的位子,是个可以考虑拉拢的人,王爷也授意他接下帖子。
帮王爷做好这件事,再通过王爷向户部施压,盖上朱印,放他回去,便万事无虞了。
董成玉闭着眼睛,随着轿子的颠簸轻轻摇晃昏昏欲睡,却只能在睡着的边缘徘徊。
跟南边相比,天气实在太冷了。
双手拢着手炉,可暖和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点,似乎热乎气只能到手腕,再往远就像是向冰窟窿里伸过去,待到了脚,像是已经长在了冰砖里。
他坐得久了,忍不住剁了跺脚,第二脚刚落下去,身体陡然一歪,整个人向一边扑过去。
“怎么回事?”
轿帘掀开一道缝,随侍的声音传进来。
“大人,地上滑,刚刚有人滑了一跤,所幸没摔到大人,只是木杠断裂出纹了,怕是坚持不下去小人们正去四处看看有没有车马租赁,大人且安心稍候片刻。”
董成玉的心扑通跳了一下,许是在人生地不熟之处无法安心,即使对于这样突发的小事,也有些心惊肉跳。
“怎么会断!”
“大人恕罪,搞不好是因为天太冷了,小人这就去想办法!”
事至如今,发怒着急也没用,街上寒冷,他没打算在轿里等待,刚被人搀扶着下轿,一辆马车从十字路口拐弯过来。
他本打算等车过去,却没料到那车缓缓在面前不远挺住,里面有个温和的声音问道:“董大人?”
他见那马车纹饰华贵,忙连声应:“是下官!”
“董大人也是要去赴赵侍中府宴的是吗?时间不多,大人是否介意与我同行?”
董成玉听这声音耳生,但京中惹不起的人太多,他不敢轻易开口拒绝。
“如此,便叨扰上官了……”
察觉到他的犹豫,窗边棉帘掀开,露出一张望之难忘的脸。
董成玉虽不认识,可一看这双眼这张脸,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董大人,请上车吧。”那人微微一笑:“忘记介绍一下自己,我姓曲,曲沉舟。”
马车再次走起来时,董成玉才发现他骑虎难下怀王爷明明已经跟他说过,柳重明固然要防,可这个曲沉舟也非常可疑,不能以常理推测。
那一双眼太过诡异,知道的事太多,能不见就尽量绕着弯走。
但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生得太好看,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还是因为那双妖瞳的确有蛊惑人的魔力,他还是跟着上了车。
他安慰自己,赵侍中那里总是不好迟到,权宜之策而已。
“是我唐突,”曲沉舟浅笑着为他斟茶:“我的样子是不是吓到董大人?”
“没有没有,”董成玉连忙否认,那茶碗端在手里却不敢喝:“曲司天名满天下,该是我是久仰才对,只是没想到曲司天这么年少。”
“谬赞。”曲沉舟只回了这么一句客套话,向他笑着点点头,便只似是示意他安坐,不再开口。
董成玉几次想收回目光,余光里却忍不住打量见对方根本没有跟自己寒暄闲聊的打算,像是只是顺路一起,全然没有他担心怀疑的那些试探套话。
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草木皆兵。
马蹄踏在压结实的雪上,小心翼翼,走的很慢声音枯燥,像是把很短的时间如黏丝般拉长。
对面的曲沉舟不善言辞的样子,倒把他的好奇心越提越高。
待马车里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他才发现居然是自己先开的口。
“听闻曲司天未ト先知,可趋吉避凶,是真的吗?”
话一出口,发现这个质疑欠妥当,忙道歉:“下官见识浅薄,无福得遇真仙,下官无礼,曲司天恕罪。”
曲司天比他想象中好相处许多,浅浅一笑。
“董大人言重,未先知不敢说,不过是靠天吃饭,承蒙皇上不弃,得大家抬举而已。不敢说未来可知全貌,但趋吉避凶,还是可以做到一点的。”
董成玉心中陡然活络一下——他如今忐忑,夜里辗转,就是因为对归程担忧。
来京中几个月了,对这位曲司天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可以想象这人有多难见,没想到今天能这样偶然遇到……
“曲司天……”他压低声音:“下官自江南而来,早听说曲司天赫赫声名,只是一直无缘被引介给您。今日遇见,实乃下官福气。下官备了些薄礼,稍后送去您府上,还望曲司天不要推辞。”
曲沉舟这才正眼看他,眉梢一挑,笑意盈盈:“董大人客气了……还备了薄礼……”
对于预料中的拒绝,董成玉也没觉得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又听对面开口。
“听说南安的鸡血玉很美,上品难求,前些日子还见世子爷挂了个扇坠子,好看得很我也有心买上一颗把玩,可惜不知道哪里能有。”
董成玉立刻会意,心中松快了大半—果然是个出身低的,往上爬还能为了什么?怎么可能不贪?这样倒好说话了。
“曲司天若是喜欢,下官还正好得了一块极好的,别说是扇坠子,便是镶在腰带上也是够了。”
曲沉舟抿嘴一笑,问道:“董大人是求卦么?”
他这么一问,董成玉忽然有些犯难。
怀王爷已经在怀疑曲司天有问题了,如今这卦言一出,自己是该听,还是不该听呢?
曲沉舟见他犹豫,也不催促,慢悠悠地去火盆又夹了一块炭,放在手炉里捂着,懒懒斜靠在榻上。
“我从不强人所难,董大人若是不舍得,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过罢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董成玉没时间左思右想,只能立刻一横心:“劳烦曲司天费心了。”
话虽说出去了,可那双妖瞳落在身上是,他仍有种身上发凉的感觉,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却还是小心问:“如何?”
曲沉舟面色平和,反问道:“董大人不日返回江南,走旱路……还是水路?”
“水路。”
要回南方,必然要越过西江,而西江绵长,浅处和桥梁有限,可走的旱路就那么几处,还要绕远,最方便的自然是行船横跨西江。
见曲沉舟欲言又止,董成玉心中忐忑,忙问:“有什么不妥?”
“董大人有所不知,我ト卦向来只看结果,不问缘由,”曲沉舟掀帘看了看窗外,笑着说了一句:“以我拙见,大人最好选旱路,避开水路,方得平安。”
他们的目的地到了,不远处就是赵侍中的府邸小厮已经殷勤地赶上来搬凳子,迎他们下车。
董成玉不敢耽搁,连忙当先下去,再搀扶着曲沉舟下车。
门外宾客熙攘众多,有不同的人接迎着。
曲沉舟身份尊贵,有赵侍中亲迎进去,直到最后,董成玉也没能再有机会多问上几句。
可这个问题却彻底难住了他—究竟是按原计划走水路,还是听曲司天的建议,走旱路?
这个问题也同样让慕景延几天辗转反侧。
董成玉的性命固然重要,可这个问题的答案背后,是曲沉舟的立场。
去年一整年的风云变幻,齐王、宁王先后死于非命,毫无疑问,柳重明接下来的对手就只有他了。
他虽然不算是伤筋动骨,可也吃了不少憋气和苦头,甚至没看到那些偷袭都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