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风停雪止,才在宫门处见到了他们等的人。
白石岩当先掀了帘子跳下去:“大舅!二舅!”
柳维正没有说话,倒是柳惟贤招呼他们:“怎么都来了?平时没见你们这么勤快给我接风呢?”
柳重明看眼后面送人出来的曲沉舟,也跟上来叫道:“爹,二叔。”
“回去吧,”柳维正看着弟弟送家眷上车,又示意柳重明那边的马车:“惟贤,起走吧。”
风雪已停歇,马车里的炭火烧得闷热,略略掀开帘子,只能听到车轮将散雪碾压结实的声音。
柳重明坐在最靠外的位置,看看街上无人,才问:“娴妃娘娘还好吗?”
“还好。”柳维正简单回答,将解释的权利交给弟弟。
“她没事,”柳惟贤想想,又笑着补充句:“你们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有事的。”
见两个小辈都神情严肃地看过来,他不在乎地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这么盯着我,我倒紧张了。”
柳重明是真的放心不下:“二叔,你还好吧,皇上那边……”
柳惟贤摆手:“你二叔虽然把老骨头,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肯定也不会给你拖后腿。老董那边,我给你看着……”
“二叔!”柳重明忙打断:“他既然在这个时候敢来,账目上怕是做得万全,你这边刚刚有过麻烦,千万不要生事,拖上阵子就好,我们来想法子。”
柳惟贤呵呵笑,拍拍他的肩,感慨声:“还是年轻。”
行至半路,柳惟贤还是没有跟他们继续走下去,自己先下了车,只是下车前,又向柳重明多说句。
“重明,我们这帮老的倒还好,你留心你的那位小朋友。”
柳重明神色凛:“他怎么了?”
“今儿景臣也在,”说到这个名字,柳惟贤停了下,才继续说道:“曲沉舟几次说看不出什么。皇上虽然没说话,但看着神色就不好。”
柳重明想得到,景臣是推沉舟上去的人,哪怕沉舟说的都是真话,不符合皇上心意的时候,皇上难免会颇多猜测。
“盛极必衰的道理啊,”柳惟贤感叹声:“皇上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要求难免就多了,也没有从前那么好满足了。你得了空,提醒他少开口吧。”
不知是因为这话,还是空了个位置,车上忽然冷清下来。
白石岩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大舅,这个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得了消息之后,可是连沉舟都紧张得不行。
“过去了。”
柳维正在下车前把话说得更加明白。
“你二叔这边能压下去肯定出乎那边的意料,既然对方已经出手,就不会停下来。”
“清如和小王爷这边,我会看顾好,不用你分心,但是你也要动作快些。”
“沉舟是重中之重,看对方这动作,要识破他是早晚的事,你定要保护好他。”
两位长辈讳莫如深,柳重明摸不到头脑,只能暗自庆幸,连着几天没能跟曲沉舟碰头,却没想到能很快从宫里得知内情。
天下没有密封的墙,更何况皇上也没有下令闭嘴。
柳重明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楼,还没来得及抖下披风上的雪,便听到前面厢房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人摔在地上似的。
紧接着,慕景臣阴沉着脸,从里面出来,在与柳重明迎面见到时,脚步停了片刻,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匆匆离开。
柳重明挑帘进去,果然见有人捂着脸跌在地上,众人正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
“怎么了?”柳重明将披风丢给旁人,也伸出手:“王爷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惹到他了?”
那人就着他的手,龇牙咧嘴站起来:“我也没说什么啊,大家伙儿不是都在谈吗,前些日子柳尚……”
他话说半,有人狠狠在后面戳他下,他才陡然抬头看清来人是谁,登时面如土色。
“柳什么?”柳重明笑容温和,扭着他的手不让人走:“刚刚在说什么,说来听听,让我也乐呵下。”
那人刚刚说起这话,原本是想讨好下敬王,可不知怎的,马屁拍到马腿上,眼下更是知道不能在这位面前提起。
“要不要我替你说?”柳重明忽然暴起拳打在那人脸颊上,又将人拖回来:“我替你说的话,罪加等——选个吧。”
那人连声也不敢多吭声,知道今天逃不过,只能遮遮掩掩地捂着脸,低声嗫嚅。
“刚刚是说,原原来柳尚书那个不行……平时去……欢场也……只能看不能干,连连连……家里的偏房都养得干净,儿子也不是他……”
柳重明脚踹在他胸前。
那人猝不及防仰面跌过去,倒在撞翻的桌椅中间。
“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偏房干不干净都这么明白,你又是哪个旮旯里的臭虫?”
柳重明刀子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划过:“今天人来的还挺多的,那正好帮我把话传出去——再让我听见有谁闲着嚼舌根,记得把脖子洗得干净点。”
他摔门离去,在走下楼梯的时候,脚歪,踉跄下。
其实虽然二叔没有说,可他知道,传出来的是真的,若非如此,皇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
而且不仅仅是真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在与娴妃娘娘情难自禁之后,二叔就担心百密疏,有天会被人拿出来做把柄,陷娴妃娘娘于万劫不复,早早就做了打算。
头钻进马车后,他用衣袖盖住脸。
那个在外人看来流连花丛的二叔,在受到来自亲人的指责时,仍只是笑笑,没有半句辩解,却会在年次的中秋宴上,小心收起放浪的模样,只为与娴妃娘娘见上面。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也望你好。
“她没事。”
“你们放心,我也不会让她有事的。”
柳重明想起二叔坦然的笑,忽然好想见到曲沉舟。
本以为已经手染鲜血地走到这步,真的能够心如铁如,不为任何事所动,可如今还是有个人在身边,能抱抱。
怀王这招撕裂的岂止是二叔的颜面。
“王八蛋……”
他忽然拳擂在车壁上,捂着脸的衣袖已被濡湿。
“王八蛋!”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过,柳家人都在感情上一根筋,还以为会有人质疑二叔明明是个放浪的,不知道这章写明白了没有,二叔早在跟娴妃滚床单之后,就想法子让自己‘不行’了,就是怕有一天自己让娴妃和景臣万劫不复,其实二叔这辈子只有娴妃一个
第204章 新岁
雪下得最大的日子里,新年也来了。
太极宫里例行的宫宴仍如往年一样,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可列席的许多人已经变得不一样。
三省主事的位置上少了最张扬的那个,换上了谨慎低调的赵侍中。
座次中也再不见了唐家的人,连从前向慕景德靠拢的那些也变得少了。
林相据说年前向皇上乞骸骨,想要告老还乡,只是皇上那边应该没有合适的人选,便暂时拖延着,明年这个时候,必然也是要更换的。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沉默的柳侯,可这一年来宫中朝中人事变迁,人人都看得出,柳侯的低调是在极大程度上给柳家未来的家主让路。
也许到明年,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也会换人呢。
与这边相比,更多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三位王爷曾经的席位上。
不过是短短一年时间,维持了多年的三足鼎立局面不复存在。
慕景臣早被众人排除在战局之外,如今是两虎相争,即使其中一个还躺在贵妃娘娘的怀中牙牙学语。
世事如流水,众人只能饮下去年酒,静待明年事。
连这一年的雪都比往年大了许多,却仍有遍地盖不住的黑。
直到了正月十五,内河上仍结了厚厚一层冰,开不了船,放不了河灯。
有许多人在冰上找了乐子,往来穿梭滑行,路边货郎商贩也多了冰车冰陀螺,尖叫笑闹声此起彼伏,倒是比往年还要热闹。
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都挤在河面上嬉闹追逐,让往日的街道显得宽阔了不少。
柳重明将怀里的小孩子往上掂了一下,向身旁笑道:“才一年,怎么沉了这么多?”
“你当心点,摔了他的话,我娘非把你劈了,”白石岩胆战心惊,虚虚张开双手接着:“我娘也是傻大胆,怎么敢让你抱出来玩。”
“嗯?你刚刚说姑姑什么?”
“……”白石岩语塞,向四周看看:“重明,你这么抱个孩子,就不怕明天城里传得风言风语,那些巴巴盯着你看的小姐们心都要碎了。”
柳重明淡定回答:“我本来就是个有主的,夫人凶悍,不敢劳她们惦记。”
这话让白石岩听着舒服,却不好在这里说出那个名字,便含糊问:“能常见吗?”
柳重明摇头。
从奇晟楼转手起,他就让方无恙开始着手修甬道密室,设计得复杂,又不敢搞出大动静,只能借着奇晟楼重建的机会双管齐下。
但再隐秘的地方出入多了,也会变成危险,更何况他和沉舟还有各自的职责,如果不是有要紧事,不敢轻易过去。
“有点忙。”他简单回答。
白石岩知道他在忙什么,毕竟事是交给石磊去做的。
他们为防万一,叫石磊带兵在外,可毕竟要找个由头说法才好。
重明去年比沉舟晚回京几天,就是为了这个。
照沉舟的说法,怀王在兵权方面最大的倚赖有两处——十里亭和各处的奴兵。
如今十里亭已经被震慑得形同虚设,剩下分散之处,也只有柳重明能同样在各处有足够的人手和财力应对。
可重明毕竟只能在暗中活动,搞了事出来之后,还是要白石磊奏请带兵前往。
怀王那边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两边已撕破脸皮暗中交锋,单是这些已经足够重明忙的了。
白石岩忍不住感叹一声:“今年又不是个太平年。”
“长痛不如短痛吧,”柳重明倒是更淡定,在卖糖果子的摊子前站住,问白石岩:“你要不要来一个?”
“多大的人了,好不好意思?”
柳重明特别好意思,坦然让白石岩掏钱买了一串,在小石磬面前晃了晃。
不等小石磬挥着小手去够,那串糖果子绕了个圈,落回柳重明嘴里。
白石岩耳中霎时充斥着弟弟惊天动地的哭声,一时哭笑不得。
“耍小孩玩,你缺不缺德?”
“小孩子不就是拿来玩的?”
“你可做个人吧!”
他想把弟弟抱过来,可这个眼皮子浅的小家伙偏就要扒着柳重明不放,一时气急也说不清楚话,只能发狠地抱着柳重明的鼻子咬了一口。
柳重明摸一把鼻子上的口水,乐不可支:“你还小,太甜的东西,姑姑不让你吃,再忍忍。”
他将小石磬举在脖颈上坐着,从高处俯瞰的精彩光影很快将小孩子的注意力吸引走。
白石岩没摆弄过孩子,反倒只能袖着手走在一边:“重明,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的。”
“以前也不太会,”柳重明两口吞下糖果子,向他露齿一笑:“但我妻年少,喜欢小孩子的东西,我总该学着逗他开心才是。”
……
急着去玩的孩子跑得冒冒失失,差点与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后的随侍没来得及呵斥,被那人摆手压下。
“慌什么?”白纱掩映下透出带着笑的声音,像是玉铃铛碰在剔透的冰锥上似的,清雅又干净至极。
“大大大……大人……”孩子明显被他身后的阵仗吓到。
一只白皙的手伸在面前,拿着一串糖果子:“吃吗?”
那孩子怔了片刻,登时乐得合不拢嘴,立刻接过去咬了一口,态度亲热起来,自来熟地向前方一指:“去看烟火啊!”
在他指的方向,连在冰上玩闹的人都聚拢过去。
“公子,”林管事在一旁轻声提醒:“那边人太多了,挤散了就麻烦了,就不要过去凑热闹了。”
“今年的架子花摆了好多!比去年多好多……好多好多!都是世子爷叫人摆的!好看得不得了!傻子才不去看呢!”
那孩子两下三下吃掉糖果子,一抹嘴巴,再不啰嗦,头也不抬地挤进人群不见了。
林管事招呼众人在人群中护着曲沉舟,问道:“公子要看烟花吗?”
“当然要看,”人群拥挤处的确不适合他们过去,曲沉舟向河对岸一指:“去那边。”
即使没爬到屋顶上,那里也是个极好的地方。
河面上的冰厚实,踩上去踏实得很,而且有种让人想一滑到头的放肆冲动。
不能放在河里的祈福灯都搁在冰面上,行人们留心避让,却也难免踢到,黑夜里的流光四处游走,倒让今年的上元有别样的味道。
曲沉舟停住脚,冰面下有鱼的脊背一闪而过,被祈福灯的光映照出来,他在寒冬的热闹里缓缓呼出一口白烟。
远处的人群忽然发出一阵惊叹声,声浪仿佛是执烟人手里的火把,只一瞬间花火炸开的声音振聋发聩,夹着欢喜的尖叫。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璀璨一片,火树银花一闪而灭,又有新的颜色在眼瞳中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