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惊诧地瞪视了他好一会儿。
只觉得他这行为无异于在战场上,还没打的时候,就已经高举白旗,认输投降了。
于是,愤怒终于稍稍平息。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鄙薄。
“……是我错了。”
杰米暗暗想:“这种当惯了乌龟的玩意儿,根本不配做我决斗的对手呢。”
因此,这事过去大约一周后……
朱迪安乘坐的马车途径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遭遇了一场事故,护卫们被阻隔在了后头,只他乘坐的那辆马车行在了前头……
这时候,便有一队人从黑影里窜出来。
不等朱迪安辨明怎么回事,马车夫便被打倒在地,拉车的马也被吓得嘶鸣起来。
车门打开,那一队人将朱迪安硬拖了出来,又往他头上套了个袋子,接着,对他来了一顿狠狠地拳脚相加,然后,转身就跑。
这时,护卫们才匆忙赶来。
但朱迪安已然鼻青脸肿地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些暂且不提。
只说杰米从宫中出来后,出于担心的缘故,还是转道去寻海伦娜夫人了。
在此之前,他因冒充贵族,又同反抗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等缘故,所以,总是有意回避这位夫人,其实也是怕万一自己出事,连累对方。
可经了国王和朱迪安这一场风波后,他突然意识到:“打从一起来到王城,我和她就有了牵扯,除非以后再不来往了,否则,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我和她之间,又怎么可能样样都掰扯得清楚呢?”
“更何况,哪怕我同她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搁如今这样的世道,她早晚也会遇上那些仗势欺人的贵族,再或者如朱迪安一样无耻、拉皮条的,亦或者同国王一般好色的人……”
“所以,哪里又能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呢?”
“与其担心她在不知道的地方出事,还不如直接将人纳入到保护范围内,总归是……我在一日,就能护她一日了。”
因此,他打定主意,干脆学王城那些纨绔公子哥们,也要给自己安置一个外宅了。
可是,哪怕海伦娜夫人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同意搬过去住的……
杰米不免有些犯难。
可巧的是……
剧团老板因受了劳瑞斯夫人,又有其他几位国王情人们的威胁,已经打算就此离开王城,回老家去了。
而海伦娜夫人由于救助会的缘故,一时脱不开身,选择了继续留下。
杰米趁机提出邀请。
只这个仿佛要供养对方的邀请,实在像是找情妇,他因此皱起眉毛,像孩子一样,有些难为情地吞吞吐吐地说:“……我并非是想占你什么便宜,请别误会,夫人。我只是作为朋友,想为你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而且,为了你免受别的人骚扰,可能名头上不太好听,但是……我并没别的意思……”
海伦娜夫人很理解,但依旧温和地拒绝了:“我不在乎什么名头,但我不能因为是朋友就一直赖着你。”
然后,她还十分坦然地说:“等到剧团走后,我暂时就没什么工作了。虽然,这些年也存有一些积蓄,可无论吃穿住行,都是要重新打算的。总不能因为是朋友,我就跑去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天底下哪有这样不合理的事?”
杰米不禁低头沉思。
然后,他又有了一个想法,便谨慎又带着点儿犹豫地问:“夫人,您看这样如何?你给我工作,我付你薪水。”
海伦娜夫人疑惑地看着他,还开玩笑地说:“如果是那种陪你聊聊天,说说话,喝喝茶的工作,那就别说了。”
杰米不由微笑起来,忙辩解了一句:“怎么会呢?真的是一份比较麻烦的工作……”
“哦?”海伦娜夫人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杰米当即认真地说:“您还记得我写《玛丽安》的时候吗?当时写出来的头几个版本,因为写得很急,有些错字和不通顺的段落,您还帮我改了好些?”
“那不值一提,都只是细枝末节。”
“但我平时太忙,没空搞这些细枝末节。”
“所以,你的意思?”
“不瞒您说,我有好些东西要写出来,需要人帮忙修改,以及充当读者。”
“听着倒像是个正经的工作。”海伦娜夫人思索着,但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好笑又无奈地说:“可我还是觉得,你只是为了帮我,生造出了一个本不需要人的工作……”
但杰米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还很突兀地问了一句:“夫人,我可以信任你吗?”
海伦娜夫人微微一怔地回答:“当然!”
但随即,她可能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未免太轻率和随便了,忙又补充一句:“我想,应该是可以的吧。”
“好的,总归是谈到这一步了。”
杰米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适才谈得有些浮于表面了,接下来才是我想说的重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唔,抱歉,我最近心情复杂,只写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写完整……不过,大概情况就是这样的,唉,兴许你看完会想拒绝我……我时常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的,但总觉得该做点儿什么。”
海伦娜夫人困惑地接过那团纸,耐着性子将纸舒展开,又凝神看了过去,只一眼便有些骇然,只见那纸上写着:
主标题:如何吃掉一个人。
副标题:从头开始。
第79章
——如何吃掉一个人?
——有一个方法是最简单的,你要令自己的地位很高很高,令他的地位很低很低。
——因为当你的地位远远地高于他后,规则将由你制定。
——权力可以操控人的躯体,使之降格为一种物品。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他的躯体生来便是要被你吃的,从此,日夜不停地向他灌输这一理念,直到他也将此理念奉为真理,心甘情愿为你奉献血肉为止。
这篇文章以书信的模式,具体讲述着如何去吃掉一个人。
其中,‘我’是写信者;‘你’是读信者;‘他’和‘他们’则都指代了人。
姑且不论‘我’和‘你’是不是人类。
只这么一封信,认认真真地讨论如何将一个人吞吃殆尽,而且,还要这人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血肉,不管怎么说,都是非常惊悚的了。
所幸是一份没写完的草稿,统共也就那么几段话。
海伦娜夫人屏着呼吸,一口气读完,又怔怔呆了半天,才慢慢地回了神。
“她会不会将我当成变态?”
杰米一边悄悄抬眼去细细地观察海伦娜夫人的脸色,一边在暗中想:“现代人看惯了汉尼拔,连真正吃人都不当一回事;可这世界的绝大多数人,大概还没这方面的见识,哪怕是隐喻、暗喻呢,见了搞不好都会认为是什么歪理邪说!”
“……这是一篇近乎恶毒的文章。”
好一会儿,海伦娜夫人才开口这么评价地说。
于是,杰米的心瞬间沉重了。
为了不失去这个朋友,他不得不开始想法子狡辩……
然而,下一刻,峰回路转。
海伦娜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偏偏每一句话都很对。”
杰米呆了几秒,快速地在脑子里,将海伦娜夫人的两句话过了一遍:“这是一篇近乎恶毒的文章,可偏偏每一句话都很对。”
好了。
没事了,不用狡辩了。
杰米的脸上重新恢复光彩。
他微笑着问了一句:“你认为写得很对?”
“不瞒你说,我并不想承认。”
海伦娜夫人皱起眉毛,似乎为此很是难受的样子:“但有些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好比这一段……”
[如果规则制定得足够好,你甚至可以让他们定期为你提供一份新鲜的肉食。譬如,你声称可以保护他们,那么,作为被保护者的他们就需要每周缴纳五十斤肉和两升血给你,作为保护费。]
[当渐渐习惯这一规则后,人类蠢笨的脑子里往往只会顺着想,我只要交了保护费,便可以万事大吉。然后,割肉放血地凑齐这份保护费,却不会思考,我为什么要交保护费?你到底保护了我什么?难道我不是因为你的这份保护,才失去血肉的吗?]
“……唉,写得真好,但也叫人难受。”
“唔,你不觉得夸大其词就好。”
杰米心满意足地说:“其实,我本不想写的太明白,起初,只想写‘如何吃人’,不想写‘人的反应’,更不想举什么例子。还想着,若是隐晦一些,当读者突然领悟到其中含义时,才更加震撼。但那样一来,或许文学价值够了,可传播上却有些不利。”
“传播上……”
海伦娜夫人不禁重复着这个词,慢慢地展出了一个笑容。
她低头将那纸对折了一下,充做扇子拿在了手中,轻轻地朝着自己扇了扇风,又故意垂了眼不去看杰米,只自顾自地说:“咦?这文风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呢?仿佛什么反动分子的手笔。”
杰米心里是一点儿都不怕的,只抿着唇笑,很配合地问:“怎么,夫人见过类似的吗?”
海伦娜夫人这才抬起头去看他,可脸上挂着的却是几乎压不住的快乐笑容,似乎再也装不下去了一样,反而一连串地激动说起来:“是啊,见过的!见过的!即使好些人同我说,见过的人都要被下大狱、砍头呢!可我依旧不后悔!”
“我只恨没能更早一点儿看到,没能早早地让这愚笨的脑子开窍……天,路易斯!你回答我罢。是神让你专门来到世间,传播真理的吗?”
杰米不由发出一声叹息:“去死的神吧!我一点儿都不想来,唉,只是来都来了……”
海伦娜夫人有点儿愕然。
她适才的话本是激动下的感叹,可杰米的这么一句话,竟仿佛真不是这世间人一般,搞得她一时辨不明对方是纯粹说笑,还是说真的了。
好在杰米没打算把什么穿越重生一类的元素拿出来讲。
他只惆怅了那么一会儿,便回归正题地说:“我之后会写很多类似的东西,并且,我还打算倡导更多的人来一起写,一个人所能做的事情终归是有限的,我希望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所以,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一个不会趁我睡着,偷偷把我出卖给别人的帮手……好了,夫人,你的答复呢?”
“当然。”
这一刻,海伦娜夫人的声音和眼睛都诚恳到近乎热烈的地步:“求之不得。”
接下来好几天,杰米都带着海伦娜夫人在王城中乱跑。
他对外打着的名号是‘给海伦娜夫人寻一处合适的住所’,但实际上却是想找一所足够安全和隐蔽的房子,以供日后的写作、存放文稿,甚至更长远一些,还可能涉及到制作各式各样的刊物和同好集会等等。
考虑到这些,合适的房子就找得很慢。
而且,连续看了好几处,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怎么满意。
这么一来,王城社交圈中不免就有了一些传言。
纨绔公子哥们那边的说法是:“那女人挑三拣四,十分麻烦,可小德莱塞尔竟被这么个戏子迷昏了头,什么都依她呢。”
而到了女士这边,好些贵妇人反而觉得:“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情夫人选了,长得好看,舍得花钱,还耐心体贴。”
更有对杰米表白过的库娜,一颗心几乎泡在了柠檬水里。
她嫉妒又难过地想:“我多么恨她呀!倘使是我的话,才不会这么挑剔。如果他能乐意常来,随便住到哪里,我都无所谓的。”
理查德国王又是另一种奇怪的想法了。
他将‘杰米带着海伦娜夫人四处找房子’的行为,给归结为‘小孩子带着宝贝四处藏’,哭笑不得地在心里想:“他这是不信我之前的话,非要做出样子来表示他的重视不成?唉,真是孩子气!那位夫人的魅力真有那么大吗?”
朱迪安这次没冒头。
但他心里对杰米之前的当众挑战,还是有些怀恨,只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的法子来报复,而且,他至今没摸清楚国王为什么独独对这个‘路易斯’很是宽容和宠爱,便暗暗观察,暂不出声了。
而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一人也在想着这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与杰米有过短暂婚约,险些成婚,后又解除的劳瑞斯夫人。
非常凑巧的一桩事是……
在杰米带着海伦娜夫人四处找房子时,这位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也出生了。
当时,这孩子的生父理查德国王正同库娜等一干情人寻欢作乐。
而这孩子名义上的父亲亨利公爵,也在外头鬼混,同一些狐朋狗友们喝酒、打牌。
劳瑞斯夫人躺在床上喊得声嘶力竭。
产婆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凭着经验,伸手去揉她的肚子。
因着生了很久……
当时有一种迷信的荒唐说法——让一只狗的右脚踩在产妇的身上能有助于生产(左脚一般会使人死亡),所以,仆人便牵来了一只狗,等着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放狗上去试试。
许是被狗吓到了。
劳瑞斯夫人总算是及时把孩子给生了出来。
然后,她近乎脱力地躺在床上,对那孩子绝望透了。
因为那孩子是个女孩,而且,生得皱皱巴巴、又瘦又红,看起来半点儿没有她的美丽,也没有王室的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