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同玛希城的这位殿下无关……也许没有多大关系。
梅瑟达丝一边在资料室撰写论文,一边思索自己要以何种方式加入隔壁的编辑室,她要在玛希城住上一段时间,不能做一个只会闲逛的人,她又没有墨拉维亚殿下那样的美貌。不过对她来说走出去还是很难,在精灵出众的耳力中,离她最近那个工作组每日工作都以咒骂领主和国王开始,又以咒骂领主和国王结束,那种活力犹如火焰,虽然他们的感情并不难理解——玛希城每日都在接受新的投奔者,相比已经秩序稳定的生产区,疫病隔离区和新生五区的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每一批凄惨的逃难者都会带来一个鲜血淋漓的新故事,随着灾情的日益加重,领主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残酷。
但无论玛希城接收了多少难民,也不会一个领主为此感激外邦人,由于王国至今仍组织不起一场战争来打断玛希城的扩张,他们不得不通过其他方式尽力给这些可恨的侵略者增加障碍。
——他们倒是在这种地方表现出了优秀的才能。
针对外邦人的流言野火般在四方各地生出,而这些充满恶意的谣言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涌向玛希城的人口又迎来一波暴增,而在玛希城的人口超过八万人后,城市管理和建设的工作难度已经远远超过原先那批管理者能够承担的,征兆初显的五月时,工业城向这里派遣了一支规模很大的援助队伍,这一批人才的投入有效地帮助玛希城稳定了局面,混乱的苗头死于萌芽之后,如今眼见城外农田的收获在即,关于开拓者们的谣言又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谣言的中心轮到了那位殿下。
这位少言寡语,手腕强硬的殿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外表,有关于他容貌的特殊之处,在他初来玛希城时便已向外流传,遗族这种身份确实又给玛希城加了一重十恶不赦之罪,但同等深重的罪名玛希城已经挂了一百条,可见的未来还会增加一百条,城内的异教侵略者对此不痛不痒,那些只为一口饱食就背弃主人的贱民也毫无信仰——为了活下去,他们根本不在乎向恶魔摇尾乞怜。
在这名遗族成为外邦人的新领袖后,那座背德之城以更为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王国的某些人天才地想出用大批难民挤垮玛希城的绝妙好计,并予以实施时,为了让更多的人前往那座城市,领主和教会甚至违心又费力地替这个怪物编排了新的身份,以至于如今玛希城的黑发城主究竟是一个遗族、是被诅咒的王子、是堕落骑士还是魔族遗孤,各种传说混淆不清,只有几点在传言中是共通的:他十分强大,极富才干,尤为年轻,而且……无比俊美。
俊美到了只要他看一眼,一个少女就会心甘情愿向他献上灵魂。
就因为听信了这些传言,一位有领地的寡妇竟然驾着马车,带着女儿和家族财富一同投奔玛希城,在这般奇事发生后,领主和教会似乎才发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不得不花更大的力气肃清谣言,但就像没有人能回捕一段风,也没有人能收回说过的话语,收效甚微之后,他们想:倘若这样充满魅力的敌人早已向什么丑恶之物献出了灵魂和躯体呢?是否就不会有那么多无知的女人迷恋一个虚妄的影像?
在某些情报中,那个男人似乎真的有一位老师……
于是玛希城新统治者的力量有了来源之处——因为他是心甘情愿成为某个鸡皮鹤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身心都污糟透顶的术师的禁脔,才有如今的非凡地位,然而渎神之举天理难容,他的黑发黑眸就是他被神明厌弃的证明。
“………………”
梅瑟达丝听着隔壁编辑室的痛骂,捧着脑袋,想着她在工业城见到的那位沉静秀雅的大人。然后她站起来,推门直奔隔壁。
“谣言!污蔑!恶毒!下作至极!这些混蛋,他们的灵魂丢在地上,连狗都不吃!”
第385章 一些微小的工作
激愤的人们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她。
精灵站在原地,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总而言之,虽然本意并非如此,梅瑟达丝还是顺利地融入了她想要进入的集体。编辑室的年轻人都很热情,这种热情大多是来自他们本身的善良品性,而不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美貌的精灵,在她显现出自己在文字工作方面的能力后,连她的容貌都退居其次了。
精灵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工作环境,熟悉了她工作的团队,了解了他们工作的大致范围,然后向组长提出想要参与日常外务,和其他人一起前往东城区。
这位很沉稳的中年女性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迟疑了片刻。除了印刷室之类的岗位,通讯处很少有人能一天到晚在室内工作,资料室那些真实和详细的记录不是坐着就能够完成的,编辑室需要进行一定的文案工作,但有说服力的报告十分需要他们下沉到真实的生活群体之中。组长对梅瑟达丝的请求稍有迟疑的理由,是这位精灵女士在工作中不自主表现出来的对于环境的一些癖好,森林一族虽然身体强健,但他们长久生活在比较清洁的地域中,东城区的卫生管理无论放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都算得上是严格的,但仍不能完全避免近距离接触的风险。
她询问了精灵的想法,梅瑟达丝的态度非常坚决,即使是出于好意,她也不想自己被特殊对待,隔绝在这样重要的工作之外。于是组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她的排班表。
看到新一周的排班前,精灵的新同事们似乎是默认了她的一些特殊之处的,不过新的安排也没有让他们多么惊讶。梅瑟达丝从后勤那儿领到了一打的纱布口罩,新的工作周开始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饭,开完短暂的工作会议,然后戴好工作牌,挂上挎包,走出通讯处,沿着大道经过临时政府,一步跨过封锁线,就这样进入了东城区。
封锁线是贴着临时政府这个城市真正的中心设置的,他们经过的路障形式大于实质,通过之后,东城区的主干道看起来和西城区也没有什么不同,道旁同样是笔直成排的白色长楼,绿化带也同样郁郁葱葱,有人在其中松土、施肥和捉虫,梅瑟达丝他们经过时,这些菜圃园丁抬头看向他们,大多笑着打了招呼。精灵这张新面孔让他们多看了几眼,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她好看,每天在东西城来来往往的工作组那么多,这些刚刚获得身份的逃难者对他们的职务和长相其实大多辨认不清。
但这不影响彼此间表达友好。
东城区和西城区之间的区别在此时已经有所显现了,相比整洁得空旷的西城区,东城区人活动的迹象多得多:几乎所有建筑都已投入使用,大门全是敞开的,许多物资在这里集中和周转,街道上马车来来往往;也有许多手工生产在这里进行,穿着不同色服装的人们工蚁般忙碌;人们坐着劳作,站着交涉,在工场和仓库间穿行,向平板大车上搬运或者卸下麻袋,人声,机杼声,同大道上的马蹄声声,一起合奏出一个热闹的清晨。菜圃园丁挑着桶走过人行道,一些年老的人在慢慢扫地,空车等待装载时,车夫提着马后兜的粪袋走去垃圾点,掀开大木桶的盖子,抓着袋子底部向下倾倒。
梅瑟达丝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吃惊,纸面资料和现实生活竟然有这样的差别,让人难以想象其中七成以上的人最近两个月才加入城市,玛希城将他们从被救助者转化为劳动者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最先转变的当然一定是最温顺或者最聪明的那批人,不说玛希城如何培训他们的劳动技能,她看得出来这些新居民的技艺水平不太高,手工工场能够生产的也大多是一些麻绳、草席和皮凉鞋之类非常基础的产品,木材加工厂的规模倒是很大,不过新居民还未能承担主要工作,他们多数是做一些杂活,提供动力辅助,学习一些小料加工,或者进行一些比较简单的家具装配。
这样已经很好了,精灵感受到他们对现状的感激和满足,她不会担心玛希城是否会给新居民合理的待遇,但是担心玛希城究竟能提供多少这样的岗位给新居民——毕竟正在等待被安置的不是成百上千,而是至少七万人!
玛希城如果用这些人组织起一支一万人的队伍,哪怕他们只拿着木棒和石头,国王就要准备流亡邻国了。贵族和教会合谋制定的那个计策只是结果很不如意,设想其实非常合理,因为任何有一点统治经验的人都知道,任何政治实体对人口的容纳都有其上限,其中那些更有权力,也更有智慧的人则能够推断出来,一旦超过这个极限,这个实体的统治者要面对的就不是治理难度的问题,而是有极大可能发生的整体秩序的崩溃。新玛希城因为那些外邦人变得难以常理预测,所以他们就以成十上百倍的人口对其施加压力。
玛希城能够坚持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然而这座城市确实坚持住了。淀粉加水搅拌煮沸,然后冷却切割成块,拌上糖汁或腌菜粒,再加上骨头汤炖煮的蔬菜,这样的一日两餐不仅敷衍了逃难者的肚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这些被驱赶、被诱骗而来的人们的期待。离开家园之前,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渐渐磨去了人们的恭顺之心,没有人真的相信贵族和教会的鬼话,外邦人如果真是天使带来了上天的恩赐,领主大人和教士老爷也一定会用那双能从石头攥出油来的大手紧紧抓住,怎么能让好处轻易落到他们的头上?何况外邦人的名声早就被坏得不能更坏,老爷曾口口声声诅咒那些邪魔歪道,如今却逼迫他们主动投奔,莫不是要拿他们的灵魂性命去做什么可怕的交易?
虔诚的信仰在这时反而成了恐惧之源,一些人越想越害怕,宁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于是他们立即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带上所有能带的家当,期望能够半路逃回村庄,或者多活两天,或者……新玛希城真的是一处能让所有人活下去的福地。
旅程艰辛自不必说,一些人倒在了路上,一些人不知所踪,一些孩子被他们的亲人抛弃,悲惨之事每日发生,同程之人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悲戚,但在人们的悲伤郁愤变成地下暗火之前,外邦人的道标在意想不到之时出现了。
这几个补给站已经远远超过了外邦人“应有”的领地范围,领主们对这些哨点的存在很恼火,不过在几次试探都遭遇挫折后,他们也只能忍耐下这些临时接应点的存在。迁徙的人们终于不用在大路上像牲畜一样被驱赶,他们疲惫的双脚终于能停下来休息,并且得到食物抚慰绝望的心灵,即使痛苦和愤怒的火焰没有被熄灭,但是大多数的人还是相信他们能够生存下去了。
死者得到了安葬,被抛弃的孩子找了回来,逃离者也无人追索,接应点的玛希人一开始只给迁徙者提供食水等帮助,不说多余的话,只有迁徙者抵达下一个补给点时,玛希人才会偶然地、低声地同某些人说一两句有关于玛希城的事。玛希人不向迁徙者吹嘘一句玛希城的富饶美丽,外邦人的慷慨慈悲,反而一路提醒他们互相扶持,只走大路,尽可能地休息和进食,到达城市后不要喧闹,不要过于同外邦人对抗,尊重所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并且因为玛希城的外邦人厌恶领主和教会,并不想要他们塞过来的这么多人,所以外来者变成城市的居民需要通过许多考验,而迁徙者如果想获得食物和住所,唯有向外邦人出卖自己的劳力一途,很可能连孩子和老人都得去为他们干活……如此等等。
这些零言碎语非常自然地从一些人口中传到了所有迁徙者的耳中,并且出奇地没有受到多少歪曲。玛希人把他们的城市描绘成了一个规矩森严的异端之地,外邦人冷漠难以接近,管理城市让他们烦扰,不喜欢没有用处的人,总而言之,同老爷们天花乱坠的鼓动天差地别。但没有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人们早已习惯世道的冷酷,玛希人透露给他们的城市面貌充满了真实感,所以他们反而相信那座异端的城市确实是一处宜居之地了。
只要干活就能得到住所和食物,这些外邦人可以再讨厌他们一点!
在亲眼见到玛希城之前,甚至在入住新城区时,迁徙者都对此深信不疑。
就这样通过对言论的操控,玛希城的开拓者为自己降低了一些工作的难度。这种工作方式不太“正确”,但是有用,在不失去希望的前提下,迁徙者对城市的期待越低,对管理者的安排就越服从,因为不敢过于期待,于是玛希城的宏伟尤为震撼人心,有一席之地可栖身,每天都能见到新鲜食物的待遇也令他们受宠若惊,在半强迫迁徙者们结成组、队和小街区等团体后,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不怀好意者也很快被分辨出来,新社区的秩序进一步稳定下来。
与此同时,玛希城原定的生产和建设计划也没有停下,工业城的派遣支队带来了全方位的支持,人口暴增带来的巨大压力确实拖累了一些工作的速度,但也加快了一些重点工程的进度,比如说应对灾民至为重要的医院,只经过三个月的建设就投入了使用,就算完成的差不多只是外部设施,无论药物、器械还是医护人员都亟待填充,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补充完善,但这不会减轻它存在的意义。
这座综合性医院的成立进一步确定了玛希城的地位。
虽然它同时也加重了卫生部门的负担,医院应当发挥它的作用,哪怕只有基础的护理作用,然而在绝大多数逃难者的生平认知中,“医院”是一种很难想象的东西,他们完全将为他们体检,而后每日巡视街区的卫生员当做了正经的医者,并为此感到敬畏不已,那些白衣使者加重了他们对“外邦人”的崇拜,但将病人转移到医院仍然是一件有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