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可以接受卫生员把生病的人转移到其他生活区,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理解了这片城区的结构,他们不能跟过去眼见,却能够想见病人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受到怎样的照料,但医院是不一样的。就算他们在新城区抬头就能望见那片白色的高大建筑,他们也从来不会想要住到里面去。那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和巨大的存在感就像玛希城本身,将他们这些卑怯的生命同外邦人这样的群体区分开来。
梅瑟达丝抬头看向前方,清洁的线条切割了蓝色的天空,一大片纯白色的建筑横亘于前,它的规模确实是很不小,虽然形式简洁,足以装下整个通讯处的内部广场也种了不少植物,却似乎不能减少它在视觉上给人的凛冽之意,一般领主的城堡在它面前都要被对比得低微,更何况它生来就是生死轮回之地,精灵仰望着这座庞然大物,稍微能够理解人们对它的畏惧之情了。
已经启用的医院只在外部是看不出多少人的活动的,实际上这里已经收纳了数以百计的病人,也有许多生命在这儿逝去……然后尸体受到了统一流程的处理。
经过医院继续往前,他们就要进入灾民安置区了。所有人都拿出了口罩戴上。虽然严肃说起来,这种以多层棉纱制成,还要在消毒过后重复使用的口罩不完全适用于目前最主要的那种传染疾病,但在东城区,口罩同工作组的制式服装一样,成了一种能给人们很大心理安慰的仪式用品。
对精神施加影响有时候能产生同药物相近的效果。那么医院呢?精灵想,这处和学校一样,在玛希城总体规划中始终处于优先级的设施,它的外观如此地不亲和,也是那位殿下要构造的城市图腾的一部分吗?
他们又过了一重路障,那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绿篱,在由宽大绿叶和鲜亮花朵组成的墙壁背后,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在梅瑟达丝面前。
精灵眨着眼睛,只是一墙之隔,这儿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医院散发出来的带着凉意的石灰气味是寂静的,扑面而来的热风则是喧闹的,虽然这片城区其实并不吵闹,管理者让人们没有多少时间和理由吵闹。以数万计的人聚集在有限的土地上,连呼吸都能形成一处热岛,但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梅瑟达丝同伙伴一同走入街区,却不觉得焦躁压抑,用动力煤油驱动的拖拉机以远胜人力的速度整理出大片土地,工业城的开拓者们有足够的余裕,以建设城市一样严谨的态度对待这片安置区,所以眼前的城区街道平直开阔,屋舍整整齐齐,道旁沟渠流水潺潺,甚至同样有丰茂的路边菜圃。
若非这些住所都只是低矮茅屋,在菜圃间扑虫的孩子衣衫褴褛,走在路上的成年人数量寥寥,大多身形消瘦,望向他们这些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的人时神态拘谨,这里实在不太像一个临时的灾民聚居地。
他们走过街区小广场,广场中搭了一个临时的草棚,几个很大的木桶一字摆在桌前,有人守在称量器具后,看到工作组走过,也对他们点了点头,有孩子拿着装得半满的布袋跑过来,他就低下头接过,把那个脏兮兮的袋子放到天平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精灵也能嗅到虫子汁液透过布袋散发强烈的气味,这些被拧掉了脑袋的虫子和那些被照料得不错的蔬菜一样,都会换成只给孩子能使用的货币,他们可以用来缴纳学费和在学校里加餐,虽然条件所限,他们一日只上半天课,但只有上过了学,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才能获得进入“真正的玛希城”的许可。这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
孩子们在努力捕捉能给自己带来收入的虫子,除了他们自己的一些小争端,这儿没有什么人会给他们伤害,何况广场上的收虫人也是他们的看护人,还学过一些处理伤情的小技巧。这些孩子的父母已经早起前往工地,因为住宿区严禁明火,所以孩子们只有先去学校,成年人也必须通过他们的工长才能领取早餐票,虽说外邦人的伙食不太顶饿,可这遭瘟的年月,除了玛希城还有哪儿能让人顿顿饱餐?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年景最好的时候都不敢想呢!
何况外邦人与其说是在榨取他们的劳力,不如说是宽容的师傅在教导弟子,经过了几个适应阶段才来到这片安置区的灾民大多曾是农民,粗粝的手掌只握过农具的木柄,使用得最多的工具是自己的身体,要他们跟着工长摆弄那些锤铲斧钎,刀剪针凿,那实在是为难他们石头般的脑袋了,时常有人不小心弄伤自己,但很少有人叫苦逃避,质疑这些学习的意义。
他们告诉自己的伙伴和孩子,人不能这样愚蠢。
搬移到这片区域的居民是在行为上差不多已经完全驯化的,他们都表示过成为玛希城的新居民的强烈希望,离他们成为真正的居民也只差一两个流程,虽然也定时有人去了解他们的需求,观察他们的精神状态,但安置区的工作重点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灾民工作真正的重点始终在容纳区和观察区,也是精灵和她的伙伴这一趟行程的终点。东城区一半以上的工作组都集中在那两三个区域,领主和教会针对外邦人的猛火战术已经快要燃尽他们的薪柴,每日新增灾民的数量明显地下降了,但容纳区和观察区的维持压力仍然很大,一个工作组对应一个街区,一个骨干成员要负责面向一百五十到两百名灾民,工作中还有一定的可能被传染病症,灾民将抗生素视为万灵之药,工作组不会有这种误会。不过跟实践中遇到的其他问题比起来,这点风险并不值得特别在意。
逃到玛希城的人们被自己的领主抛弃,失去了土地,艰辛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精神上难免惶然,加上玛希城已经没有教堂和教士,他们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偶像来承担心灵的寄托,“外邦人”强硬的管制在这时反而让他们感到了安定。于是理所当然地,灾民们依照过往认知将这些外邦人视为新的领主、新的主人和保护者,然后由此寻回他们熟悉的那种生活。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回到那种生活,因为他们从祖辈起就是那般度日,血脉中没有流过一滴智慧之血。
然而“外邦人”是这样地强大和慷慨……于是他们表现得更为顺从了,但这不是工作组想要的。
工作组想要的是让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于是人们用羔羊一般的顺从反抗他们的工作。
他们唯唯诺诺,言听必从,可是从来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东西;他们努力地去达成失败的结果,也会深感羞耻,下一次却依然如此;他们战战兢兢地面对赞赏,反而欣喜地接受惩罚……虽然真的这样捣乱的人不多,却大大增加了安置工作的难度,人的精神意识不是泥土可以随意塑形,一些管理手段有效,却难说能否长期作用,工作组必须考虑得更长远一些。
于是落到实处的工作就变得更为繁琐和艰难,在梅瑟达丝同事收集的资料中,工作组也会有些诉苦和抱怨,这些问题大多能够得到立即的回应,也有极少的几个会变成专门的会议,临时政府以一种堪称吓人的效率处理了几乎所有可能的危机,精灵查阅资料时都有些心惊肉跳,看阶段总结时,却又似乎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梅瑟达丝试探自己的同事时,他们平常又骄傲地回答她:因为工作组接受任务的时候已经知道,管理事务涉及的群体越大,越多矛盾的因素,越有可能发生不在预案之内的状况,如今绝大多数的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最终他们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他们不是只有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
精灵暂时不能对此评价。在她提出参与外务的要求之前,在相关的工作记录里,梅瑟达丝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明明工作组要承担的使命是这样沉重,却没有迁怒,没有将那些软弱又顽固的灾民当做负担,相反地,他们懂得为何人们时常表现出固执和愚昧。
——这是一种多么教人诧异的情感才能?
似乎有一种后天的禀赋决定了他们有这样的表现,梅瑟达丝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才能,或者说这种意识自觉在玛希城诸多决策中产生的影响,她不知道那位殿下是否能感受到这些,但他通过实际行动放大它们,决定了整个玛希城的赈灾方案。
在布伯平原的其他领主都难以保证领下人民生存的时候,玛希城的临时政府在安排专人进行灾民的精神卫生工作。精灵知道这种工作的价值……却不因此减少半分震惊。
她在世界的这一端代行女王的意志,要为她的王和故乡观察这场正在发生的战争。这场战争不仅仅发生于现实,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取代一些统治者,术师催生了这个世界仍未出生的一种力量,它崭新,蓬勃,需要寻找、并且会自主寻找属于它生长的空间,它的根须要深入大地,还要进入人的灵魂。虽然习惯使用语言工具的人常有一种赋予事物过多意义的恶习,但哪怕仅就眼前所见,梅瑟达丝也不认为她能找到多少合适的词句给玛希城本身定义。
精灵从工业城来到玛希城一路而来遇到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术师在内都将玛希城的赈济工作当做城市建设的一项来对待,他们身上有一种平和的、却又天经地义的态度,同这个秩序体系之外的其他人与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不特别拔高自己的行为目的,精灵作为第三方记录者,却不能轻视他们这些实践活动在更广泛层面上可能导致的风暴。
第386章 灾民的一些日常
当精灵暂时摘下口罩向人们介绍自己时,九号街区的居民产生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反应。无论生活如何困顿,人类对美的感知都不会完全消失,何况这批即将转入安置区的新居民生活已经不算困顿——无论比起跟他们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精灵希望以普通工作者的身份开展自己的活动,但她本人的种族本身自有特殊性,工作组内部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讨论,很快就为她选择了一个互助小组作为她的采集对象。精灵并不认为这种好意让她失去了自由,而且他们的推荐对她而言确实相当合适。然后她见到了那位小组长,一个脸上有烧伤疤痕的褐眸少女。
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岁,精灵了解到她不仅是九号区街道第二互助组的组长,还是本街区捕蝗队的队长,以这样的年龄管理超过三十名成年人,这个孩子的能干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能成为重点后备名单之一,她并不是一个只懂得温顺服从的人。能在被亲人抛弃后带着五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跟上逃离领主的大队伍,最终全员来到玛希城,这位少女的这份勇气和坚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耀眼的。
精灵和她打了招呼,询问她的姓名,少女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但仍口齿清晰地回应了她的问题,两人交谈几句后,这位叫夏拉的女孩通过努力不去直视梅瑟达丝的眼睛来让交流顺利进行,梅瑟达丝没有感觉到冒犯——她同那位黑发的龙子殿下说话时也是这种态度呢。
她们没有坐下来交谈,精灵找到她的时候,这位姑娘已经带领她的组员完成了街道今日的轮值作业,男人换好了各屋的水罐,清洗了便桶,女人打扫了街面,整理了菜圃,孩子也由街道的大孩子送去学校和小广场,完成这些例行工作后,他们就要一起去居住区外捉虫了。精灵想了解的正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于是欣然随行。
精灵的加入让这支队伍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人们偷偷地打量她,即使口罩掩去了精灵大部分的容貌,让她并不特别醒目。而在被他们观察的同时,精灵也在观察着他们。
这支捕蝗队的成员男女性别比大约是一比三,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差不多的工具,看得出不少成员间有亲属关系,这种关系大多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老人。越是后来到玛希城的灾民中的老人越少。精灵知道人与人抱团时对外人会有天然的斥力,一同经历过灾难的亲属会有更强的凝聚力和更大的排他性,但她没有在这些人的注视中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们对她是好奇的,评估的,也有一些畏惧,他们没有把她视为怪物异类,也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一种在世界的几乎所有角落都最容易被损害的身份。这不是因为人们通过外表知道了她的力量,而是因为——精灵低头同夏拉说话时,一块醒目的黑色胸牌会从她的胸口垂下来。
夏拉胸前也有一个相似的牌子,不过是原木的。
这位少女领队并不多话,但她诚实、认真,能准确理解精灵提出的问题然后做出回应,两个人的交流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精灵只要愿意作出姿态,获得常人的好感并非难事,所以她很快感受到了女孩对自己开放的善意。
“在这儿的生活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精灵问夏拉,“你们也会这样觉得吗?”
“会的。”夏拉说。
“现在呢?”精灵问。
“现在不会了。”夏拉说,“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我们总是习惯得很快的。”
“就算外邦人总是强迫你们?”
“没有,没有人强迫我们。”夏拉说。
“工作组总是差使你们去干活,这也不是强迫吗?”精灵问。
“我们是得去干活,但那不能叫强迫。”夏拉认真地说,“一个人生病了要喝热水,你给他热水不是强迫,一个人没有住的地方,你给他砖头和茅草不是强迫。一个人摔断了腿,你把那条腿用木板夹起来,就算那真的很痛,那也不是强迫。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你给他纸笔,让他学习写字和算术,那同样不是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