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让你们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更难,比如盖房子很难,写字和算术也不容易。”精灵说,“有一些人觉得那不是应该让他们去干的,他们不用去做那么多也能活下去。”
“如果他们不用干这些能活下去,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夏拉问,“他们在老家能活下去,他们跑那么远来玛希城干嘛?”
“因为外邦人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呀,所以他们被当成了武器,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到这里来。”精灵说。
“那是领主老爷想害人,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灾荒来了,他们什么都不干,缩在城堡里吃吃喝喝,看着外面的农民饿死,就这样还嫌他们占了地方。”夏拉说,“只有玛希城会救人,这难道是玛希城的错吗?”
“当然是外邦人的错呀。”精灵说,“有人这么说,外邦人照顾他们是应当的,这是一种赎罪。”
夏拉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起来。
“谁?”她质问,“是谁说了这样的话?”
“我不知道是谁,我只是听说有人只因为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被赶走。”精灵说。
“你听谁说的?”夏拉问。
“入关检录组每天都要上报人口数据到通讯处的呀。”精灵说,“我在编辑室听到了他们说起这样的人。”
夏拉跟她确认了好几个名词后接受了这个信源。“被赶走的人活该。”她说,“怎么能让这种坏心肝的人来到玛希城呢?”
“你认为玛希城市没有错,那些说坏话的人是不对的,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被赶走的人说,这是因为你们拿到了外邦人的好处,所以就不顾别人的死活了。”精灵轻声复述,“你们明明已经变成了外邦人的奴隶,却还要为奴隶主说话,真是蠢得让人伤心……”
少女嫌恶地打断了她:“他们真的走了吗?”
精灵看着她,“走了。”
少女几乎是失望地嘀咕了一声,为不能去给他们一点教训而遗憾,她又问:“他们走的时候,身上有玛希城的东西吗?”
“应该是有的。”精灵说,“我看到规定说要给他们一点路费。”
“这些渣子……玛希城对他们的敌人太宽容了。”少女低声说。
“你认为他们是敌人吗?”精灵问,“只是说了这些话就会变成敌人吗?”
夏拉严肃地、郑重地说:“是的,他们是敌人。”
精灵美丽的眼睛弯了起来。
“所以玛希城发现了,也赶走她了的敌人,”精灵柔声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夏拉抬头看她,片刻后,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接下来精灵带开了这个话题,谈起了一些日常事务,并主动提起自己在工业城的一些经历,一点不意外地,夏拉对这些非常感兴趣。她们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走过条条街道,路上又多了几支队伍与他们同行,人们打着招呼说笑起来,两名娇小的女性在这支汇聚起来的人流中渐渐不再显眼。人们汇合成了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不久就走出了居住区,成片的菜田出现在眼前,人们走过这些菜田,穿过一道绿篱,又来到一片农地,虽然打理得粗疏很多,但这里仍生长着作物,农地之后又是一道绿篱,又是一片土地,然后又是一道绿篱……他们足足通过了五道绿篱形成的隔离带。
所有人都能听见了风声,穿过最后一道被啃咬得坑坑洼洼的绿篱后,眼前豁然开朗。
与此同时,精灵的耳朵噌地拉直了。
在众人面前,黄绿色的原野铺展到远方,日光热烈,却照不散盘旋在原野上的灰绿尘雾。因为那不是雾,那是虫的旋风。风暴般的振翅声铺天盖地。
这实在不是多见的场面,捕蝗队的许多人也发出了哇哇的叫声,一是这可怕的灾情,而是为惊叹临时政府对虫灾准确得可怕的预测。精灵定定地看着这幅景象,直到什么东西有力地弹到了她的身上,她轻轻颤抖一下,夏拉转过头来,眼明手快地从她衣袖上摘下一只大腿粗壮的蝗虫,拧断头丢进腰间的袋子。捕蝗队的人们开始将衣袖卷到手肘,一边走向不远处的一个集合点,工作组的人早已宽阔的草棚檐顶下等候,捕蝗队的人们在签到本上按下手印,同时欢喜地谈论所见的蝗情,估算着今日的收益。
精灵站在草棚外,神情犹豫。但几经犹豫,她还是走了过去,夏拉已经和其他队长一起领到了纱网,一一分发到队员手上,然后她带着她的队伍离开了这个集合点,奔向前方的广大战场。
精灵看着他们张开纱网,迎风而行,无数蝗虫迎面而来,成千上万地投入那张轻盈的纱网之中,即使它们已经沉甸甸地坠下,捕蝗人仍然高举着袋口,在周围挥舞着草叶,不断将蝗虫引诱、驱赶到网中去,直到从网中跳出来的要比他们赶进去的更多,才用活扣扎起来,成袋地送往集合点,纱网的数量是有限的,另一些人蹲在暂时变得稀疏的地面上,刨开土石,掘出虫卵,筛去沙尘放入袋中,相比成体的蝗虫,这些虫卵的单价要高很多,又有一些队伍花了一些时间从远处找来许多青色的茅草,扎成中空的草笼,然后围着这些草笼不停歇地采摘纷纷而至的蝗虫……最近数日正是蝗灾的高峰期,这场生物天灾仿佛无穷无尽,一个又一个弹动着发出沙沙声响的网袋流水般送到集合点,很快就在草棚外堆叠成丘,但大地上的蝗虫数量似乎看不到什么减少。
人的力量在这场灾难前似乎是徒劳的,口罩和额发挡住了精灵的大半面孔,她时不时看看草帘外的原野,一边利落地协助工作组称重,记录和搬运这些活虫子。她没有在工作组中,也没有在捕蝗队的人们身上感受到一点沮丧。
中午很快就来到了。他们在一起吃了午饭,主食是薯饼和蔬菜豆腐汤,蔬菜和豆腐都给得很多,今天还有小小的糖块和一把蓬松香脆,如同草米一样的食物作为零食。精灵多看了这些“炒米”两眼,看到了那些拱节圆环下规律的细小触足。
“!!”
她的耳朵又弹直了。
夏拉很新奇地看着她的耳朵,一边把那些炒米嘎吱嘎吱吃完了。所有人都面不改色,精灵没有问他们是否知道这是什么食物。
午饭吃得大多数人都很满足,处理好餐具后,炎热的天气和饱腹感让人们昏昏欲睡起来,工作组带着捕蝗队的队长们推出来成卷的草帘,沿着草棚外的成排立柱展开,架起,又在地上铺了一层,很简单就做出了一个荫凉又通风的休息区,也有一些蝗虫跳到了帘子上,不过能够钻进来的不多,一些人欢喜地躺到草垫上睡了,另一些人还有一些精神,他们稍稍远离了那些入睡的伙伴,聚在一起小声闲聊。
精灵也在他们之中,不过人们对她并不避忌,他们谈论今日的收成,自己已经得到的工分,孩子,熟人的闲事,和各种听来的传闻,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但是精灵能从这些对话中感知他们真实的精神。她没有见过比术师领域内的人们更喜欢沟通和分享的普通人,那是因为他们日常生活在一种被营造的“高密度的信息环境”中,玛希城的安置区不算是这样的环境,但这些即将成为城市新居民的人们受工作组的影响很深,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得到了非常大的安全感。
外邦人的强大、智慧和对弱者的周全照顾让他们非常期待成为正式居民之后的生活,他们讨论自己会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是学制衣、做鞋、烧窑、当车夫还是做木匠,或者更出众一些,被工作组选中,有机会成为他们的伙伴之一,就像夏拉那样。
精灵有些意外,她意外的是夏拉曾经差点成为一个护士——在玛希城,由于医护工作组的工作直接关系人的生命,实际地位是比较高的,收治区也一直缺少人手,但在有关工作人员询问她的想法时,夏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夏拉说:“我不会去当医生和护士的。”
即使那已经是发生在好多天之前的事,其他人还是发出有些遗憾的声音,虽然他们并不觉得夏拉是不知好歹。抵达玛希城时,包括夏拉自己在内的六个孩子都染上了病,所幸他们经过治疗活了下来,夏拉在病区学会写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当初救治了他们的医护人员写了一封信。
“我不讨厌照顾人,我已经有想去的地方了。”夏拉平静地说,“我想去饲养场。”
“饲养场?”精灵问。
“那可是个好地方!”其他人说。
夏拉也点头,“是的。饲养场多好啊。那儿养了那么多家畜呢,可不是一两百只,一两千只,而是数都数不清的数量,什么老爷的庄园都没有那么多,可是一个工作组就能管好这样大的一个饲养场,多么厉害!而且家畜只要好好照顾它们,就会长大,会生蛋,也会生崽子,会一代又一代生下去,它们的肉能吃,皮可以做鞋子,毛可以做衣裳,粪还可以用来做肥料,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有用的。”
她抬起手,五指张开,然后握紧。
“我要是一年能养出一万只鸭子,”她充满干劲地说,“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每天都能吃到肉!”
“好!”
“能干的小妞!”
“我们就等着你了!”
其他人叫起好来,精灵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火辣的正午阳光被挡在厚实的棚檐外,草编的幕障轻轻摇晃,微风丝丝缕缕透进来,人声渐渐低下去,休息区里一片宁静,夏拉微蜷着身体,也在精灵身边睡着了,精灵不用休息,虽然她的外表看起来轻盈纤细,但森林一族先天体能比一般人类好得多,她背靠着立柱,先是低头写了一会日记,然后又抽出一张白纸,展开她的写字板。
午休结束的摇铃响起,夏拉揉着眼睛爬起来时,精灵已经把铅笔收回了笔袋,正在折起写字板。
“这是什么?”夏拉问。
“你看。”精灵把那张白纸掉了个个递给她。
夏拉低头看去,睁大了眼睛。然后她问精灵:“我可以让他们也瞧瞧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不觉得它太简陋。”
“这怎么能说是简陋呢!”夏拉说,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跑开了,很快地,人们就在她身边聚拢起来,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以精灵往日的审美,这确实是一幅再简陋粗糙不过的画,也许连作品都称不上,但在此时此地,只有速写这种方式能让她抓住自己最清晰的感情。在那张白纸上,她记录的是方才人们围坐交谈,夏拉握拳宣言的画面,她倾斜铅笔的尖峰,用擦痕草草描出人的服装动作,将尽可能细致的线条展现人们的面孔神态,男人在拊掌,有人在大笑,有人咧开了嘴,另一只还在背后挠痒痒,妇女们侧着头看着夏拉笑着,她们簇拥着她,有人拉着她的手,按着她的肩膀,她们眼里有欢喜和羡慕,倒映出少女眼中的亮光,在他们不远处,入睡的人们面容放松舒适。
这是一幅“简陋粗糙”,却能强烈吸引人视线的作品。在这幅画面中,精灵描绘的自己只是人们之中的一个背影。虽然这儿的人们从未受过美学的训练,连赞美的语言都单调,但精灵会同他们分享这个不成熟的作品,并不是为了虚荣。
她的画笔即使只是一面有瑕疵的镜子,也可以让人们端详自己的模样——那些他们自己没看过,也从未倒映在某些历史记录者眼中的形象。
“画得真好呀。”夏拉把几乎没有一点蹭脏的画纸拿了回来,“大家说,一看到这幅画,就好像回到刚刚那会儿,想起来自己怎么说话怎么笑的了。”
精灵收起这幅画。
“我会把它画得再好一些的。”她说。
我会真正地完成它,然后作为我送给你和你们的礼物。
虽然对密集的虫子有强烈的抵触,精灵还是在集合点待到下午,直到今天的工作结束。运输队来了好几趟运走今日的收获,即使通风不错,一天的劳碌过后,集合点里已经满是人的汗水、虫子的汁液和泥尘的味道,捕蝗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棚子下休息,工作组进出了几趟,然后把人们召集起来。
工分已经登记完毕,接下来要发放今天的勤工奖了。
他们打开箱子,把奖品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人们的精神也随之高昂起来,然而那是些什么礼物呢?一些闪亮的弹珠,一些纸笔,一些针线,一些小块的布料,一些糖果和精灵见过的“炒米”,一把小刀,诸如此类,数量不是很多,而且十分零碎。人们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前一天的许愿条,排着队走上前去。
精灵看着他们欢喜地,小心地收起这些微薄的礼物,它们是真的很少,弹珠一个人只能拿走三颗,线是很小的一卷,针是一两枚,布料只比一张纸那么大那么点儿,纸笔给了夏拉,有一个人得到了小刀,不过但接下来的三天内他不能再许同样的愿望了。
每个人都得到了礼物,下工的钟声也响了起来,疲惫而满足的人们踏着晚霞走上了归家之路,他们满身泥土,一身的气味熏人,约伴吃饭后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虽然这是他们来到玛希城后“外邦人”强制要求人们遵守的规矩,但至少对这支队伍里的人们来说,他们已经从初时的轻微抗拒变成了乐于享受,很少有人能拒绝清净的温水和干净的衣裳,脏衣服还用不着他们自己洗刷——洗衣轮班也不过是半月轮到一次。洗澡后他们会再休息一段时间,等待街灯亮起时到街道的小广场去,夜晚的公共生活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