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拒绝无漾,无漾也不会听他的话,那又何必多费口舌问这种无效的问题呢?
晏离舟低头看着清澈温泉水中自己的倒影,他怎么也没想到,临江楼那晚那个人会是无漾。
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无漾,可那个人不出声,残忍地欣赏他的彷徨无措,他的哀求……
后来一想,这确实很符合无漾的作风。
不过是改变了声音,改变了体温,骨子里的恶劣却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晏离舟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想起他与无漾坦白后无漾的惺惺作态,他只觉得恶心。
诚如无漾所说,他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践踏戏耍的玩物,而无漾真的做到了,他也确实被无漾的残忍给扎伤了。
无漾脸上仍带着笑容,他用目光一寸寸扫视晏离舟如白瓷般的皮肤。
晏离舟的黑发飘在水面上,清澈的温泉水无法阻挡无漾往下看的视线。
那深深凸起的蝴蝶骨边缘烙印着前几夜他啃咬出来的痕迹,不用细看,他都知道晏离舟哪块皮肉是被附上痕迹的,哪块皮肉的标记已经渐渐淡去了。
要在痕迹完全消失前,再重新补上去呀。
要让晏离舟里里外外都沾染上他的味道,晏离舟不能忘记他,绝对不能。
无漾走到池边,晏离舟似有所感,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无漾停下了动作。
他原本想要下水陪晏离舟一起洗的,若在以前,他绝对不会因为晏离舟的抗拒而有所收敛。
可如今,晏离舟的眼神太过冰冷,刺得无漾胸口发疼,这就是长了一块肉的坏处,让他有了顾忌,时时刻刻被晏离舟的每一个反应牵着鼻子走。
无漾‘委曲求全’,退了一步,他在岸边坐了下来,朝晏离舟伸出手,唤道:“阿离,过来。”
晏离舟没有动作,无漾面上含笑,心口像是被利刃划开,仿佛晏离舟给他的伤痕还停留在原处,不会结痂,不会自动愈合。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果然只有威胁才能让晏离舟听话吗?
“阿离,我们约定好了的,我答应放过他们,你也不能什么都不给我吧,这样不公平。”
晏离舟深深吸气,他差点被那句‘不公平’给气笑了。
无漾:“还是你想念你的师侄们了?我不介意再把他们邀请到这里,他们应该也很乐意见到你吧?”
这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晏离舟不再抗拒,听从无漾的话,慢慢走到了池边。
无漾伸手抚过晏离舟的面颊,替他抹去脸上沾着的水珠。
“我原本就想邀他们过来的,成亲怎么能不邀请亲朋好友呢?我原本想着让他们当我们的见证人,你应该也会开心的吧?可是你似乎不愿意呢……”无漾喃喃自语,他看着晏离舟闭上眼睛,不愿意听他多言,他唇角勾起苦涩,继续道。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我们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就算他们不来,魇山还有那么多小鬼们呢,让他们做我们的见证人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阿淼吗,到时候邀她回来,好不好?见到她,想必你也会开心一点吧。”
“你还记得青啼想要赠你碧玉流苏吗?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觉得这个寓意很好,我亲手为你做了一副耳坠,还没完成,等成亲的时候再交给你,我们一人一只,戴上去就别摘下来了,好不好?”
晏离舟不发一言,他第一次知道,无漾还有那么聒噪的一面。
无漾拿过旁边的巾帕,开始帮着晏离舟擦洗背部。
在晏离舟昏迷的半年时间里,这动作他做过无数遍,现在已经驾轻就熟了。
无漾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伙,晏离舟曾在暗地里吐槽他娇气,脾气乖张又不好接近,光是伺候他的小鬼就多达十来只。
晏离舟从未想过无漾会亲手去伺候谁。
可就在他昏睡半年的时间里,无漾不仅服侍他了,而且还尽心尽力,不假他人之手。
因为这些事,晏离舟更加舍不得离开无漾,几乎对无漾千依百顺。
无漾做了许许多多坏事是真的,对他的好也是真的,正因为那段时间里的好,才会让他这么矛盾。
如果无漾从一开始不对他那么好就好了,不那么好他就不会喜欢无漾,也不会到了现在,看到无漾时,心脏还是会为他跳动。
无漾的指腹描摹过晏离舟紧闭的双眼,在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处划过,他另一只手划过晏离舟的胸膛,指尖摸到了什么地方……
晏离舟猛地睁开眼,他往后退了半步,让身体远离无漾,胸前的麻痒窜上脖颈,烧得他脸颊通红。
晏离舟一脸羞愤瞪着无漾,无漾被他的反应取悦,笑容和话语里像是掺了点得来不易的蜜糖。
“真可惜。”
晏离舟:“可惜什么?”
无漾笑笑,没有言语。
放在以前,他不仅仅会用手,他会直接扑上去,用嘴去衔咬晏离舟。
现在他真这么做了,只会惹怒这只正在发火的兔子。
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能尝到一点甜头也是好的,至少他还能触碰晏离舟。
无漾双眸微敛,舔过无味的下唇,试图找回许久前晏离舟留下的余温,他极力想去品尝糖罐里仅剩的一点糖渍,可什么都没有,没有甜甜的味道,也没有晏离舟的味道了。
苍鹭宫最后那几天,晏离舟送给他和祁白茶一人一袋糖,他从祁白茶手中抢来的那一袋子糖已经吃完了,他自己的那袋他不舍得吃,他一直放在身上,想念晏离舟的时候便拿出来吃一块,到现在已经快见底了。
晏离舟什么时候能再送他一袋新糖呢。
快要吃完了呀。
快没有了。
……
晏离舟泡完澡,穿戴整齐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这中间少不了要和无漾磨上很长的时间。
无漾实在没办法,到最后用了下下策,以其他人的性命相要挟,才让晏离舟听话。
无漾可以克制住,不像以前那般触碰晏离舟,却不能接受晏离舟不让他伺候。
晏离舟不知道无漾是犯的什么毛病,不管是束发还是穿衣,无漾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仿佛这样就能将晏离舟牢牢把控在掌心里。
伺候他伺候上瘾了?
在晏离舟眼里,无漾更像是一个得到心爱的娃娃不肯放手的小孩子。
放之前,那是幼稚的可爱,现在,是幼稚到可恨的地步。
晏离舟不等无漾,便自顾自往自己的偏殿走,无漾替他准备的这间屋子,从来时到现在,他总共就没住过几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在湖畔竹屋,后面他就住进了鬼王大殿,与无漾同榻而眠。
晏离舟跨过门槛,迅速将门关上锁死,房内留着一盏灯,灯火被门外的阴风卷过,在墙面上留下斑驳摇曳的影子。
看到身旁站着的红衣鬼王,饶是正在发怒边缘的晏离舟,也被吓了一跳。
他特意走得比无漾快,锁上门就是不让无漾进屋,结果那家伙不请自来,还笑得天真无害。
“阿离这么不想让我出去吗?”
晏离舟沉默,听无漾笑着道:“我喜欢被你锁起来,你可以锁着我一辈子,我不会逃跑的。”
“我要睡觉了,你出去吧。”晏离舟无视无漾黏腻恶心的肺腑之言,推开凑过来的脑袋,转身就要往床榻走去。
无漾站在原地,他伸手勾住晏离舟的发尾,委屈道:“这么想赶我走吗?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明明前几日还缠着我不让我走,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
堆积在胸中的郁气再也无法压制,晏离舟回身,他没了在温泉池中的暴躁,反而一脸平静。
“无漾,事到如今,你还能问心无愧跟我说出这些话?”
无漾满脸困惑,反问道:“我并没否认我做的事情,你问我,我一五一十全部坦白给你了,这样你还要生气吗?”
晏离舟被他坦然的态度给气到了,无漾以为毫无保留交代了所有事情,自己就能无条件原谅他吗?
无漾根本不是诚实,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因为别人的事情迁怒于他,他反而还委屈上了?!
账不是这么算的。
“你杀了我徒弟,还杀了我大师兄,你辱我清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觉得我不该生气?”说出这些话时,晏离舟的嗓音都在发抖,他脑中止不住的回忆起祁白茶和瀛朝雪。
瀛朝雪就像他的哥哥,平心而论,就连他的亲哥都比不上瀛朝雪对他的一半好。
可他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温柔兄长了。
还有祁白茶,原书中,祁白茶的寿命不止于此,他会逐渐成长,成为妖王,最后壮大妖族。
无漾有错,他也有错,是他试图改变原先的轨迹,扇动了蝴蝶的翅膀,才改变了祁白茶和瀛朝雪的命运。
如果没有遇见无漾该多好?
晏离舟的修为被封时,无漾能解读晏离舟的心中想法,随着晏离舟渐渐康复,无漾再也不能轻而易举解读晏离舟的内心,因着晏离舟的情绪波动,无漾捕捉到了晏离舟一闪而过的想法。
他拧起眉,再也笑不出来了。
晏离舟不想遇见他?就因为那两个死去的家伙,晏离舟连跟他在一起的痕迹都要抹除?
怎么可以!
无漾上前抓住晏离舟的手腕,他使了巧劲,不让晏离舟有挣脱的可能。
“祁白茶自愿以命换命,我没有下死手,是瀛朝雪不要命就往刀尖上撞,他们想要寻死,你不能将这些都怪罪在我头上。”
无漾长睫微敛,掩饰眸中情绪,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晏离舟却不屑的冷嗤出声。
那一声冷笑让无漾面色发白,他不屑于解释什么,这是千年以来,他第二次为自己解释。
第一次,面对围着他的村民们,他开口解释,他没有玷污那个姑娘,可那些人不相信他。
第二次,他向晏离舟解释,晏离舟也不相信他。
他隐瞒了祁白茶的事情,他不想告诉晏离舟关于他们身上的秘密,知道这件事后,晏离舟的视线会从他身上转移到顾十九身上,他绝不能让顾十九夺得晏离舟的注意力。
晏离舟是他的,他只要将他和晏离舟锁在魇山中,本体就不会找上他,晏离舟永远都是他一个人的。
掌心中的温度依旧温暖,无漾却像握着一块焐不化的寒冰,他缓慢松开手,指尖往下,轻轻触碰晏离舟的指尖,他手指蜷缩,想要勾住晏离舟的手指,晏离舟挪开距离,他扑了个空。
无漾将下唇咬得发白,如同他苍白的面色,他声音极低,带着半分委屈半分可怜。
“阿离,凡间都说将功补过,知错就改,在魇山的这一年,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这样还不能弥补我之前的错误吗?你不能不记得那些好,就将我甩手推开。”
晏离舟:“无漾,我们现在不是在讨价还价。”
无漾:“可我就想跟你讨价还价,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尽力弥补从前的错误,这样也不可以吗?”
晏离舟咬牙道:“人死不能复生。”
他不能想象,未来要与杀了他在乎的人的刽子手长长久久待在一起,那比最残忍的酷刑还要让他难受。
晏离舟的余光瞥见偏殿里的一面等身水银镜,左上方的梨花木缺了一角,是被无漾弄坏的。
他忽然回想起那天的事情,他不过是被那东西不小心撞到了肩膀,无漾就发了那样的大火,甚至连一件死物都不放过……
意识到什么,晏离舟浑身一震,他看向无漾,突然问道:“那两只小鬼去了哪里?”
无漾不懂晏离舟怎么忽然转换了话题,不解道:“什么小鬼?”
晏离舟:“阿呆和阿痴。”
那两只曾在鬼王大殿当差的小鬼,自那日后晏离舟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们。
无漾似是在思索‘阿呆阿痴’是谁,沉默良久后,他才像是想明白,他没有回答晏离舟,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在一瞬间尽数褪去。
晏离舟一看他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晏离舟攥紧双拳,他那日明明向荼弥求过,让他不要告诉无漾,荼弥答应了一件事便不会拒绝,荼弥不可能泄露,那就是无漾自己发觉的。
阿呆和阿痴没有做错,那只是一场意外,无漾都不问原由,就将怒火波及到了他们身上吗?
无漾急于辩解,他头一次说话破了音,焦急道:“我没有杀了他们,他们已经转世投胎了,而且过得很好。”
晏离舟:“过得很好?将他们投入畜生道就算过得很好?”
无漾:“他们的一生至少不愁吃喝,不过是临死前被挨一刀而已。”
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很羡慕那群猪仔们,它们不用做什么苦力,不做蠢事也没人打它们,从出生到死亡前就住在棚子里,有人供他们吃喝,不过是死的比较痛苦罢了,和每日每夜都活在痛苦之中相比,那样的一生,九幽之中有多少亡魂们挤破头都想要去争取呢。
不过是临死前被挨一刀而已?
晏离舟被无漾轻飘飘的语气给气到了,这样一看,无漾还真是有很多气人的本事,放在敌人身上只觉得爽快,而当刀尖落到自己头上,那种想发怒却如石子打在棉花上般不痛不痒的感觉,真叫人全身都不爽利。
是了,他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跟无漾谈论事情。
他怎么蠢到跟无漾争议这种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