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屋内的人也听见了。
见主子看向窗子,屋内伺候的宫婢忙支开窗户。
裴野与云太妃一同朝着窗框向外看去,只见那细白的雪花如同被打散的芦花絮,被冷风吹得一阵又一阵地飘。
而那只毛绒绒的白猫,似乎很兴奋地跑到了院子里,时不时跳将起来,去捉那入掌即化的雪花。
若没有那鹅黄色的小披肩与那对蓝晶般的眼睛,它几乎要融进雪里去了。
披肩下头的一圈金线短穗随着它的动作,一动一波浪,有些晃眼。
“瑞雪兆丰年呐,”云太妃说,“是个吉兆。”
“借太妃吉言。”裴野道。
云太妃望向那在雪中疯跑的双儿与怀亲王,无声地弯了弯眼睛:“陛下若不嫌本宫啰嗦,便再听本宫说句话吧。”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时候太过执着并非是一件好事,知道真相了又能怎样呢?满心都是仇恨,但却提不起那把报仇的剑,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痛苦的。”
裴野只笑了笑,没说话。
第十章 他好像又变回人了!
皇帝没在云太妃宫里用膳,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他一走,不仅宫人们松了一口气,方啼霜也自在了不少,他在院里玩了一会雪,玩腻了之后便跑进屋,任由云太妃给自己擦干身上沾染的雪水。
“你呀,”云太妃嗔怪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淘气——丹碧,将火盆烧得旺些,好把这只坏猫给烤干。”
丹碧笑着应了声,不仅给火盆里添了炭,还给方啼霜寻来了一只小团蒲,放在炭盆边上。
不用她言语,方啼霜就很自觉地走过去,在那只团蒲上窝下了。
火盆烤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不消一会儿便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只见外头的雪下得愈加紧了,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错乱的飞絮,偶有跳进窗子里的几点绒花,顷刻便融成了水汽。
方啼霜自然地跳上了云太妃的膝头,朝她很亲近地喵了一声。
“睡醒啦?”云太妃轻柔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外头的雪渐大了,恐怕地滑,一会儿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喵呜~”方啼霜低低应道。
云太妃默了半晌,而后又开口问:“肚子饿了吗?”
方啼霜又应了一声,这回的音调乃是微微上扬的,这说明他很愿意。
“饿啦,”云太妃吩咐宫婢去小厨房里要条清蒸的鱼,还有一盘上午才做的点心,而后又笑话方啼霜道,“你这又懒又贪嘴的小馋猫。”
哪怕是在讲他坏话,云太妃的语气也很温柔,眼里带笑,半点也不带凶的影子,连衣袖上熏的梨花香也像他早逝的阿娘。
方啼霜忍不住便钻进了她怀里,像是从前赖在母亲怀里非要她抱自己起来一样,他忽然好想阿娘,也好想阿爷,还有后来家里的舅舅舅母与那一群要好的兄弟姐妹。
“又撒起娇来了,”云太妃莞尔一笑,然后说道,“你要投了个人胎,定也是个招人疼的可怜娃娃。”
不过等那新鲜出炉的蒸鱼被端上来的时候,方啼霜又将心里的情绪暂时抛在了脑后。
这鲈鱼看起来就十分新鲜,连鱼刺都被剃干净了,只剩下那嫩白色的大块鱼肉。
方啼霜高兴地翘起了尾巴,巴巴地围着那只大鲈鱼打转。
“瞧给你急的,”云太妃笑笑道,“还烫着呢。”
方啼霜等不及了,急匆匆便凑上前去咬下了那鲈鱼肚腩上的一块肉,结果果然是被烫到了,那烫人的鱼肉在嘴里和舌头打起了架,方啼霜像是一脚踩进了火坑里,在食案边上略显滑稽地跳了起来。
“喵呜!”好烫!他忍不住叫唤了几声。
云太妃顿时哭笑不得。
方啼霜之前在猫舍吃的食物都是婉儿特意放凉后的冷食,所以今日才发现原来猫舌头这么怕烫,这会儿舌头被烫的疼了,不自觉便将舌头伸到外头去挂着。
像是在向谁吐舌头似的。
“你这憨子,”云太妃捂住了肚子笑,而后又招呼了旁边的宫婢一起来看,“丹碧,你瞧他这般,倒像是一只憨犬儿了。”
丹碧也陪着云太妃一道笑了起来。
方啼霜虽然觉得有些丢脸,但等鱼晾凉了,他还是呼噜呼噜把那一整只鲈鱼都给吃光了。
不多时,他的猫肚子已经顶了起来,可那食案上还有一碟子糕饼点心,他是已经吃不下了,但面对食物,方啼霜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够了”。
于是他为了让云太妃明白自己想要打包的意图,先是用后腿直立站了起来,而后又用前爪指了指那盘糕饼点心,最后再摆出一副“背上行囊赶路”的姿态。
云太妃一开始还有些懵,但看完之后便反应过来了,她笑得不行:“你这小猫,都吃不下了还要兜着走——丹碧,把这盘子糕点装好,一会给咱们的双儿带回去。”
就这样,方啼霜不但吃饱了肚子,还另又外带了一油纸袋的糕饼回去。
冬日天黑得早,方啼霜在入夜后,便用嘴叼着那油纸袋,然后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廊下家的一处小院子里。
一路循着气味嗅过去,找了好些间屋子,这才在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屋子里找到了曹四郎。
方啼霜从半开的窗子中钻了进去。
他的阿兄此时因挨了板子,故而只能趴在床上,浑身上下唯有一张脸是侧着的,他双目紧闭,看来应该是还在睡着。
可他眉间起了褶,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含糊咕哝着两个音节,方啼霜一开始没听清,直到靠近了几步才发现,他嘴里念的……是霜儿。
方啼霜听清了,但却更想哭了。
可惜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将阿兄吵醒了,他又气的要从床上跳下来打自己,这也还是其次,方啼霜更怕他为此又要挨顿板子。
想到这里,方啼霜都不敢轻易靠近他了,于是只好悄悄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把那一纸袋的糕点搁在了他床边的桌案上。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方啼霜耳朵一动,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杨公公来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像是要往这个屋子来的,方啼霜怕被人瞧见了,又要牵连曹四郎,于是便迅速躲在了一个小柜子后头。
很快,便听见有人从外头推开了门,那人的动作并不轻,像是刻意想把里头的人吵醒似的。
下一刻,床上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方啼霜听见曹四郎哑着嗓子,像是挣扎着要爬起身来,连开口说句话都费力:“杨公公……”
“你还伤着,”杨松源上前虚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今儿好些了吗?”
曹四郎侧身倚着床头,病容憔悴,唇色苍白:“已好多了,多谢公公庇佑。”
一个小宦官忙搬了把椅子进来,讨好道:“杨公公您请坐。”
杨松源也没和他客气,坐下后才道:“你出去罢,记得把门带上。”
那小宦官很快便退出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等门一合上,杨松源便笑了笑,“你家尊长与我阿爷有故,我多照看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也不必和我多礼,私下里没外人的时候,唤我小杨兄便是。”
不等曹四郎应答,他便又道:“我原想这几日便将你调去太后宫中,不巧你这儿却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满以为你稳重踏实,却不想你也会这样糊涂。”
曹四郎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眼前这位诸般关照他的“小杨兄”,他抿了抿唇,几不可闻道:“这事是我不对,可我那小弟,他才八岁……进宫前阿娘百般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我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松源捧起他的脸,忽然凑得很近,“等你爬到我今日的位置便会知道,其实有好几种法子让那小畜生悄没生息地死。”
曹四郎眼眶微红,紧紧盯着他:“公……小杨兄,您能帮帮我吗?我只要它偿命,否则我寝食难安。”
“现在还不行,”杨松源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宫里如今也不过只有云太妃宠它,那云太妃自然是不足为惧,只是……”
“只是如今先帝才去不久,这小畜生若是无缘无故地暴毙了,陛下难免要受人指摘,若是一彻查下去,咱们很难摘干净——你且放宽心,往后总会有机会的。”
曹四郎略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嗯。”
躲在箱子后头的方啼霜吓得毛都炸了起来,稍稍探头瞄了一眼,又觉得这位杨公公看他阿兄的眼神很不对劲。
就说个话而已,怎么还摸上脸了,而且至于还靠得这么近吗?
虽然家里的阿兄阿姊也时常这样摸他的脸,可他就是觉得这杨公公看着变扭极了,像是个不安好心的人牙子。
他阿兄怎么能和这样的人亲近?!
方啼霜心里又着急又害怕,怕的一是他阿兄什么都不知道,让这阴险的杨公公给害了,二是他们方才谈论的,要杀了自己的事。
而且听这杨松源的语气,似乎很不把云太妃放在眼里的样子,方啼霜忽然觉得自己得找个更厉害的靠山才行。
可杨公公是太后的人,比太后还厉害的靠山,还能有谁?
去找那厌猫的小皇帝撒娇打滚、求他庇佑吗?这也太天方夜谭了,方啼霜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回猫舍之后,他才刚进屋便撞上了气势汹汹的婉儿。
婉儿朝外头望了望,确定屋外头没有闲人之后,又将屋门给关上了。
才关上门,她便劈头盖脸地对方啼霜一通训斥:“又上哪儿野去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雪,要是冻僵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可怎么办?”
“才刚从太妃那儿回来,我一扭头你又不见了……现在好了,他们都出去寻你去了,我还得出去再寻他们回来。”
“喵呜喵呜~”我错啦。
方啼霜讨好似地朝她喵了几声,他的情绪不太高,整只猫看起来都有些怏怏不乐的。
婉儿原本打了一堆腹稿要教训他,可一见他这样,便又舍不得再骂了:“在外头受了委屈啦?干嘛又苦着张脸?”
方啼霜喵了一声,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小窝里,背影看起来很是忧郁。
唉,他要是能变回人和阿兄解释清楚就好了……
这样想着,方啼霜不知何时,竟然又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被外头打更的人一嗓子喊醒的时候,竟已是子夜之交了。
方啼霜翻了个身,然后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正睡在冰冰凉凉的砖石地上,整个人冷得都在发抖。
不对啊,他身上的猫毛呢?怎么只有屁股还在猫窝里?
啊!皮肤摸起来是滑溜溜的!他下意识用四肢落地,爬着立了起来,随即他便发现这样太累了,于是便直立着站了起来。
等站起来之后,他的脑子瞬间便清醒了过来,他好像……好像又变回人了!
第十一章 “站住。”
方啼霜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
他现在浑身上下几乎不着片缕,只有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鹅黄色的小披肩。
这个小披肩对于那只猫的身体来说是刚刚好的,但现如今这么挂在他的脖子上,什么也遮不住,未免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紧接着他又感觉自己脑袋顶上有些怪怪的,一摸脑袋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头顶上除了头发,竟然还多出了毛绒绒的两团东西,像是猫耳。
忽然之间,又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过了他的腿肚子,方啼霜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
可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雪白的猫尾巴!
如果只是赤身裸|体,大概率只会被人当成不要脸的变态,可多了这一对猫耳朵和一条猫尾巴,那可不是妖怪才会有的吗?
方啼霜心慌得要命,生怕有人突然推门踏入这间屋子。
婉儿有时候夜里起来,也会来这屋看看他……要是不巧她今夜又来了,那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关键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光着身子,等一会儿天亮了,总会有人要进来的。
那时候猫舍里的宫人们一定会团团围着赤身裸体的他……救命!光是想想方啼霜都觉得想找个地洞先钻进去。
方啼霜努力调动思绪想了想,好容易才想到一个勉强可行的法子。
接着他拿起小猫窝里的小毯子,先把自己要命的部位裹住了。
随后他走到屋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他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一下外头的情况。
屋外此时夜色正浓,冷风中飘着小雪,墨色苍穹中的月色微明,院中连一个人影也不见,这倒让方啼霜略微松了口气。
就这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都吹的浑身只裹了一层薄绒小毯子蔽体的方啼霜冷的直打哆嗦。
方啼霜在屋里鼓足了勇气,这才打开门,而后轻手轻脚地冲了出去。
冬夜里,外头的纷纷落雪才刚转小,方啼霜此时被发跣足,整个人一边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一边轻车熟路地钻进了猫舍中内宦们住的院子里去。
好在他在这猫舍中住久了,连这里头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清清楚楚,于是很轻松地便猫进了内宦们的屋子中去。
屋里有几个内宦呼噜声打得山响,还时不时伴有磨牙声和几声含糊不清的梦话,方啼霜猫着身子,偷摸着抱走了他们搁在边上的其中一套宫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