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公子欢喜

作者:公子欢喜  录入:09-25

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离开百年后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却罔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上是失望,只觉得荒唐。他从他的云端跳下,满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欢上他,种种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来的苦,他一一认下。只是寝殿中的种种,他百年后的戏弄,难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轻易抹杀?
他不过求一分自尊,一个两不相欠,他又為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逼得穷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给?
「你以為你逃得了?」勖扬君听他依旧固执,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闪,一晃眼就要抢到文舒的面前来。
文舒眼见他抓来,脸上神色不变,身形后仰,翻身就从臺上跃下。
「你……」勖扬君身形再快亦只险险抓到文舒的衣袖,望著悬垂於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绝地充满胸膛,纵使追到这轮回台,他亦只当他作势威胁,不信他竟真能从臺上跳下。现今见他果真如此,心中驀然一阵急痛,口气中不自觉掺入几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说过,要一直跟著我的……」
文舒仰起头看著他慌乱的眼眸,从前总是站在他身侧看著他不动如山的侧面想,这个人除了高傲和讥讽是不是就没有其它的表情?
原来,还是有的。
「你会一直跟著我直到灰飞烟灭的……」他还陷在惊慌裡,说起他对老天君许下的誓言,语气混乱,「我天崇宫予你长生,你……」
「天君。」文舒淡淡地说道,笑容里加进几分悲悯,「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这是我说的。」
不是什麼诺言,从来没有什麼诺言。从前从前,许久之前,有新来的天奴好奇地问他,怎麼会来天崇宫。那时节,天色正蓝,湖边杨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著那一侧一眾人群中卓然独立的他,不自觉就说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
经年久月,眾口相传,不自觉,谎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僊宫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该有所妄念。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文舒平静地看著他狂乱的双眼,另一隻手缓缓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来牵,文舒却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节用力,猛地一撕,衣衫开裂的声音,他看著他银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后悔了。」
「不要……」勖扬料不到他真如此决绝,掌中还紧紧握著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却已快速往下坠去,顷刻消失在茫茫云烟中,「你……」
天际有无数闪光烟尘落下,轮回盘兀自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盘下又有无数烟尘洒向人间。
从前,他总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气,淡得好象不牢牢捉住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他每每伸手,他总是后退,退无可退时眼神仍一径洩露著逃避的意图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裡僵立著,让人看得心头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他伸手,他后退,终於迫得他无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寧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待在他身边。
「我后悔了。」
他最后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气、戾气、怒气、狂气,被吹散在天风裡,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张落寞的面孔:「你喜欢我的啊……」
[发表时间:2008-3-16 13:33:46]

天天爽一回


0 0 [8楼]

第八章
天崇宫裡总是冷清而寂静的,白玉砖光洁如镜,倒映出成队的青色身影,急匆匆来去如云,却几乎脚不沾地,半点声响也不敢发。细看去,那一张张脸都绷得死紧,低眉敛目,人人自危。
跟著一个捧著茶盘的天奴一路行去,过了大厅,绕过湖泊,再穿过回廊,停在一间偏殿前。听他低低唤一声:「主子,茶。」恭敬中含几分不自觉的颤抖。
寧静中「咿呀——」的开门声显得有些突兀,惊得那天奴往后缩了一缩,方才跨进门去。房内焚的应是龙涎香,两隻紫金香炉鏤刻成瑞兽形状,眼如铜铃,鬚髮皆张,威风赫赫的样子。喷张的兽嘴中溢出丝丝漫漫的烟,却是一阵酒气熏天,酒糟味直往鼻孔裡钻,把这甘甜醒脑的香气生生压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裡瞅了一眼,重重纱縵之下,榻上横卧著一人,一头银髮凌乱地披泄下来,紫色锦衣上酒渍斑驳,明明是醒著的,一双半闔的眼只怔怔盯著怀裡的一隻小酒罈看。
轻手轻脚地绕过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门,这才背靠著门扉,长长吁出一口气。天君的性子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麼,就算没出错也能让他寻出不对来。想起昨天小三被罚的那个样儿,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心有餘悸地往后看一眼,门紧紧合著,手一下一下地抚著心口,还好还好,天君没搭理他,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转念又想,这要是天天这麼过下去,天君不来罚他,也得自己吓死自己。一不留神,叹气叹出了声儿,赶紧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又归於沉寂,勖扬君慢慢抬起头,佈满血丝的眼中透出几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扫落的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闪著幽光。是醉了还是睡著了?眼前幻出一隻纤白的手,细瘦的指上骨节分明。眼见他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衬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苍老,透过略显透明的皮肤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脉络,也是细细的,似乎一个承受不住就会在眼前断裂。
心跳声传入耳膜,砰砰作响。勖扬君抑制不住地将视线抬高,下一瞬入眼的会是什麼?青色的交襟长衫,衣领出露出半截白皙的颈子,然后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内的熏香般渐渐淡去。听不到棋子落地的脆响,只见那手缓缓散开,眼中依旧只有那几颗棋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闪著幽光,不用去碰触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坠下高臺。
「我后悔了。」跟面容一样平静的口气,不带一丝恨意,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给他听。
落在勖扬君的耳中却如惊雷,眼睁睁看著他落下,转眼化為尘埃,混入自天际落下的无数闪光尘沙中,再无从分辨。迅即得连一个让他随之跃下挽救的机会也不给。
酒喝到醉处,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总看到有人一袭青衣,衣襬飘飘地跨进门来,站到他身侧,听他轻声地问:「主子,有什麼吩咐?」或见他弯下腰将地上的棋子捡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或是,什麼也没有。总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折痕,那人微微弯起的唇角,眉梢处的一抹浅笑,却怎麼也看不真切,怎麼也拼凑不起一张完整的脸。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牵的欲望,幻象依旧脆弱得只要一眨眼就会转成现实。心就如同看到他坠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坠去,无尽的虚空漫上来,满腔的烦躁与疼痛。
情不自禁地拢紧臂膀把怀裡的小酒罈抱得更紧些。榻边胡乱地倾著数只空坛,只这一小坛宝贝似地被他抱著。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还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轮回臺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扬君小心地收著,不敢拿在手裡,看了心口更痛。
心裡很空,闭上眼就是轮回台下满目飘渺的云烟。浑浑噩噩地回到天崇宫时他就开始寻找,一路进了后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门缓缓开啟,一墙簇碧的藤萝先前还是绿浪翻滚的样子,现在却枯萎殆尽,显出墙面原本灰白的顏色。石桌石都还在,桌上置一个茶盘,盘裡放一隻紫砂壶,四周环四隻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扬君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一错神,仿佛那人就站在桌后,一边提著茶壶斟茶,一边抬起脸来,露出温雅的笑:「主子来了。」他身边还坐著赤炎和澜渊,一个笑嘻嘻,一个翻白眼,没好气地跟他打招呼。他还没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递到了手边,清香四溢,心裡莫名升起的燥怒就平復了很多。
伸出轻颤的手去摸,壶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手指刚触及,那壶就「卡啦」一声轻响,碎裂成了几瓣,壶旁的茶盅也随之裂开。裂声直入心底,勖扬君心中一揪,扭头疾步向屋裡走去,再不敢看。
屋裡收拾得很乾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早已失了温度。拉开床边的柜子,只是几件惯穿的青衫,想要再进一步翻看,指腹在柔软的衣料上摩挲了许久,终是作罢。维持原样就好,不忍心再毁掉什麼。
勖扬君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环顾一周,均是天崇宫内的东西。文舒自小入僊宫,当时又是贫寒,哪裡有什麼是他自己带来的?此时才想起,就是想要留个什麼做念想,居然也无物可让他寄情。原想翻出一两件东西来填补心裡的空,却什麼也没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扩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间徘徊,沿著文舒之前的足跡,把他在百年间到过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扬君為了寻他也曾走过,却是来去匆忙,看一眼就走。这一次仔细得一草一木都不愿放过。人间更迭频繁,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早已什麼都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后居住的那个茅屋裡盘桓了几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来时,在门外看到的他与赤炎相谈甚欢的情景,应著他那句「我后悔了」,没有之前的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伤。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庄中的孩童放纸鳶。阳春三月天,草长鶯飞,春风拂面。邻家的孩子呼朋唤友招来几个同龄的小伙伴,削几截竹片,纸上画一隻五彩的蝶,再拴上线轆,乘著徐徐的东风,那纸鳶就摇摇晃晃地上了天。他隐了身形,倚在文舒的门前百无聊赖地看,看他们玩到兴起时,棉线「啪」地一下断开,那纸鳶就顺风飞出了老远,直到看不见。那几个孩子看著风箏飞远,沮丧地各自回了家。勖扬君还倚在门边,垂眼看著被孩子们拋弃在地的线轆。凡夫俗子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天君眼角处溢满的悲哀。
还是在澜渊那儿得到的这一小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酿的土酒,澜渊说,这酒叫琼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这酒初酿成时,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带几分缠绵。其实是不经意地看到他在酿酒,不经意地看了几天,莫名地执著著要尝第一口,尝了之后却又满心的彆扭,想自己怎麼会和一个奴才这麼计较。记不清当时说了什麼,只是那种焦躁又彆扭的心情却在之前或是之后总是频频地出现。每每平復一些,看到他咬著唇故作无事的样子,便又立刻蹿了起来,说什麼,做什麼,想收回时又是一阵难堪的感觉。
因逆天而被贬下凡间的二太子似乎豁达了很多,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人间一直是他的嚮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裡该是高兴的。」
不想听,不想听到说,他离开是得偿所愿,仿佛他的离开是对的,就应该这样,以后再无交集。这话太刺心,衣衫飞扬起来,卷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本君不讲情理!」
脱口而出的呵斥震得二太子后退一大步,勖扬君心中却立时清明许多,他是他的,他不说放手,他又如何能独自一人离去?
手中攒紧那一小坛酒,复又升起一片悲凉,他留下的东西极少,这极少的东西却还是他从旁人手裡得来的。说不出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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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怀裡的酒罈再抱紧些,贴著胸口。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快靠近殿前时却又立刻放轻了许多,人影只在窗纸上快速地闪过,过了一会儿,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响亮起来,渐行渐远。
暮色四合,窗纸上晕上一层餘辉的艳红暖色,香炉中还漫著丝丝的云烟,又一天过去了。勖扬君卧在榻上,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文舒已入了眾生轮回盘,加诸於他魂魄之上的锁魂术就失去了效用,如同断了线的风箏,任他这个牵线的人再如何牵扯手裡的线都无济於事。
可是仍旧不愿,不愿只能看到他片刻的幻影,看得尚不真切又即刻消散。亦不愿只能抱著冰冷的物件来填充虚空。人心总是填不满,心裡的空洞每日每日都在扩张。想看清他的脸,想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的行踪,想去寻找,想用双手去真实地触碰,想带回他的身边,略侧过眼就能看到他淡然的面容……很想很想,远远超过眼前模糊的幻象。
想到不能自抑,满满一室都是他的影子,一颗万年不动的心满满都是渴望。
再也忍耐不住时,擅长察言观色的西海龙宫龙皇子伯虞在勖扬君耳边谨慎地说道:「或许地府那边能有些消息。」
话一出口,伯虞便后悔了,暗暗骂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归所,鬼气森森,怨魂恶鬼丛生。僊家自视清高,素来看它不起,更遑论这位傲得眼高於天顶的天君,怎肯紆尊降贵到地府去问消息?
便忙补上一句,道:「天君稍等,伯虞这就替您去那边问一问。」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紫影破空而出,转瞬便消失於天际。伯虞著实吃了一惊,望著廊前瀟瀟的落花,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世说,三界中有一处名為地府。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上,有桥名唤奈何,奈何桥头有矮瘦佝僂的老嫗,手捧一碗透明无色的孟婆汤递予前来的亡魂,孟婆汤入喉,前尘往事便随忘川水而逝,留下一副空荡荡的身躯和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地府中有黑白无常专司拘魂,亡魂押於十殿阎罗前,做过多少恶,行过多少善,一桩一桩算得分明。若是恶多於善,那便刀山火海油锅剑关一一捱一遭,魂魄不灭,却足以疼得让人恨不得再死几回。阎王案上又有生死簿,谁人有几年阳寿,几岁上要遭大劫,几岁时又逢病厄,前世如何,今生又怎样,罗列得清清楚楚。了断了前尘再被鬼卒拋下轮回盘,焕然又是跌宕起伏的一生,生死簿上再添一张薄薄的纸。
勖扬君在忘川前驻足,彼岸就是阴曹,一条滔滔的河流隔断了阴阳。对岸的河边开遍火红如血的花,阴风刮过,掠起无数殷红的花瓣,在风中翻飞仿佛四溅的血珠。
勖扬君足尖一点想踏浪而过,方踩上涌起的浪头,脚踝上就是一紧,忘川水中忽然伸出一隻仅剩白骨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脚。须臾,又浮起一隻头骨,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对著他:「下来吧,下来吧……咯咯咯咯……」笑声阴寒,让人毛骨悚然。
勖扬君放眼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水中竟伸出了无数手臂,有的仅是一副白骨,有的却还在骨间掛一点皮肉,狂乱地挥动伸抓著,似要爬上岸,又似要把什麼拖入水中。波浪起伏间,白生生的头骨随著水波上上下下,牙关开闔,仿佛正在狂欢。
传说,有人生前含冤未白,心怀憎恨,不愿轻易投胎,便从奈何桥畔跳下,仍由忘川水腐蚀肉身,一腔怨念半边化為黑烟縈绕在昆仑山轮回台下,半边留於忘川,永世怨憎而不得解脱。
「主子,主子……」凄厉鬼啼中,谁的声音温雅如水,带一点淡淡的亲昵?
勖扬君身躯一震,忘了要施法解脱,凝神侧耳去听。
「主子,主子……」那声音又来了,飘飘忽忽,时而近,时而远。

推书 20234-09-25 :《报恩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