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被抓得更紧,快被拖进水裡,黄浊的河水沾上身就是腐骨蚀肉。勖扬君浑然不觉,站在河中央仔细地听。
「主子,主子……」恶鬼擅窥人心,脚边的头骨趁著浪涛涌起,竟一跃而起,飞到勖扬君面前,上下牙关一开一合,便有人声自内发出,「主子,主子……桀桀桀桀……」
重跌回水面时,犹怪笑不止。
「放肆!」勖扬君骤然回神,脸色沉下,抓著他脚踝的白骨脆声裂开,眾怨魂尚不及惊呼,黄浊的河水如被利刃断流划开般,两边浪高三尺,唯独在勖扬君脚下辟出一条坦途。待他安步过河,浪头倏然冲下,轰然声盖过河中怨魂悲声,水花飞溅,落於岸边,怒放的花朵顷刻枯萎。
早有青面獠牙的鬼卒结阵候在地府门前,等勖扬君走近,便团团将他围住。勖扬君面色不改,袖摆挥落,手中多出一柄狭长银剑,寒光如雪,昏暗的地府中硬是被照出几分光亮。
鬼卒们绕圈游走不敢轻易进前,勖扬君手持利刃,冷冷站於鬼阵中央。剑拔弩张的时刻,前方高耸紧闭的地府大门忽然缓缓开啟,惨绿的青烟裹挟著阴风而出,眾鬼卒齐齐拜倒於门前。门后,十殿阎罗、眾判官鬼首、牛头马面分站两侧。
勖扬君剑尖点地昂首入内,殿内眾人垂手作揖,齐声道一句:「见过天君。」
座上一人安然不动,发是墨黑,冠饰也是黑,黑色的绸衣无半点装饰,连衣料上的绸光仿佛也是带著暗色,只有一张俊美的脸是死气的白,光影交错间,半边阴鬱半边怜悯。
他没有站起身,坐在座上道:「在下地府之首。」音调也是死气得没有半点波动。
见勖扬君只是微微点一点头,没有开口的意思。他才又缓缓道一句:「天君扰了我地府的安寧。」
勖扬君挑眉,冷声道:「本君来找人。」
脸上似有笑漾开,衬著四周的莹绿光线,有说不出的阴森之感。那人道:「地府中只有鬼,活人到了这裡也要变作鬼。」
勖扬君语塞,脸上不禁升起几分杀意,旋即又平復,从袖中取出写有文舒生辰八字的纸条,手指用劲,箭一般飞向座上的人:「此人。」
那人两指一夹,将纸条稳稳夹住,黑衣中露出的手也是如脸色般死气的白。黑不见底的眼将纸条粗粗扫视一遍,地府之主又惨惨地笑开:「脱了凡胎的凡人,不在地府管辖之内。坠入轮回盘的魂魄更不在生死簿之列。无案可查。」
明知不能抱几分希望,勖扬君心中仍是一坠,又听他没有波动的音调继续说道:「烙了魂印的魂魄进了轮回盘也少有能转世的。」
笑容更大,半边阴鬱半边怜悯的脸上似能看到悲哀和幸灾乐祸两种情绪交相混杂:「多半都弱得在消除魂印的时候承受不住,一起灰飞烟灭了。」
「鏘——」的一声剑鸣,只见紫影一闪,殿中眾人还不及回身,勖扬君已立于冥王座前,手中长剑直指冥王喉间,剑眉倒立,银紫色的瞳中一派杀意:「他的生死轮不到你来多嘴。」
冥王却不理会,嘴角僵硬地扯起,墨黑的眼珠无谓地看著勖扬君:「杀了我,生死簿上也不能多出他的名来。」
剑尖终是没有再往前递去,勖扬君回身步出地府。身后,地府大门缓缓合起。
「他若转世,便在地府所辖之列。」
门将关起时,隐隐传来他依旧无波无绪的声音。
於是,只有等待,一直等下去……
也曾去天崇山下看过赤炎。
赤炎坐在洞中看著洞外不再意气飞扬的勖扬,一边的嘴角翘起,又很快地放下:「文舒走了?」
勖扬君无言,手中结一个法印替他解去洞口的封印。
赤炎一怔,看他要走,又把他叫住,对著他的背影喊道:「即便如此,老子依旧看你不顺眼!」
勖扬君不理会他,赤炎又道:「这一次,老子一定先你一步找到他。」
勖扬君停下脚步,额间的龙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是我的。」
再不听赤炎的嗤笑,驾云而去。
之后的日子,漫长而寂寞。
总是忍不住隔一阵就去人间看看,在他住过的村庄裡停留几日。文舒的茅屋在一个雨夜裡崩塌了,勖扬君赶去时正看到崩塌的情景,心中便有一个角落跟著一起塌陷,雨水打在脸上,说不出的凉意。
邻家放风箏的孩子渐渐长大,他曾听他跟人閒聊,说起少时隔壁住过的那位先生,记忆都模糊了,已经长得很壮实的年轻后生挠著后脑勺说:「是个挺好的人,挺好的……」
勖扬君在墙外站了很久,却再听不到关於他的隻字片语。
有一次,大雨倾盆,他在山间见到一双共打一把伞的人影,挨得很近的两个人,胳膊贴著胳膊,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头还凑到一起,低低地说著什麼,脸上很愉快地笑著。他从林间转出来,看著他们慢慢走远,消失在山间的小道上。
天崇宫门前的石阶比这高很多,宽很多。曾经,他自菩提老祖处下棋归来,也是一阵急急的暴雨,他在云上冷看著尘世间慌乱奔走的凡人。回宫时,云朵刚降在宫门边,头上就罩了一顶画著几叶绿竹的伞。转过头,那人低垂著头,只看到他紧紧抿起的唇和脸颊上两道越晕越浓的红。故意快走两步想甩开他,他低著头紧紧跟来,那伞牢牢罩在他上头。心裡一阵异样,就缓下了步伐,一把伞遮住了两个人,近在咫尺,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寥寥几步路,餘韵始终盘旋不去。
很多之前忽略的事都慢慢记了起来,越发等不下去,越发熬不住越来越空寂的心。
澜渊说,这种情绪叫做思念。
[发表时间:2008-3-16 13:33:56]
天天爽一回
0 0 [9楼]
第九章
时间一天复一天地流逝,连自己都忘记已经等待了多久。廊外的琼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某一日,勖扬君坐在廊下,湖中忽而跃起一尾红鳞的锦鲤,鱼尾摇摆,带起一线水珠,阳光下,炫目得仿佛是七彩的虹,瞬即又落下。突兀的水声让他倏然一惊,似是心弦被拨动,手指不由自主地拈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算诀,感应是意料之中的空白,颓然之感浸透了全身。
墨黑的冥鸦划空而来,尚未到跟前就已经能感受到几分阴冷的死气。它收拢翅膀停在回廊的木栏上,一双闪著沉光的漆黑眼瞳埋在通身的黑羽裡,几乎看不真切,连喙也是黑的,一张一合,露出其中血红的舌:
「有魂魄落於南方,身带龙气。」是地府之主不带半点情绪的口吻。
一根黑羽仿佛有意识般自发地飞了出来,在半空中飘荡却始终不曾落地,行过处就留下一缕黑烟。勖扬君支著下頜看著面前的黑烟飘飘地构成几行文字,是个凡人的生辰八字。月前才刚出生,看不出前世的因果,今生算不得大富大贵,倒也无甚凶灾大劫。只是这魂魄未免太弱,命线飘忽,不是长寿之兆,怕是活不到三十就要气力衰竭。
眼瞼一点一点垂下,勖扬君猛地背过身,视线落到廊外的落花上,一阵粉色的花雨簌簌落下,昨夜一夜疾风骤雨,碎红摧绿,枝下一片狼籍:「要本君如何酬谢?」
黑烟消散,那冥鸦平声答道:「日后自有劳烦天君之处。」
不待勖扬君点头就拍翅飞走,廊中还残餘几分冷冷的死气。
许久,勖扬君慢慢回过头,瞳中一片闪著银光的紫。
依据冥鸦留下的八字,轻易就能算出这魂魄的落处。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都围在大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閒磕牙时,一朵祥云慢慢悠悠降在了小山庄前。
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明明瞧见庄口来了个穿紫衣的富贵公子,好似周身都闪著光,真真老人家口中瑶池边的神僊模样。方要擦亮了眼睛看个清楚,那公子却又不见了。又惊又喜的孩子赶紧下了牛背奔去庄裡说给小伙伴们听:「庄裡来了个神僊!」
没人信他,都说他是花了眼。他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末了却被眾人刮著脸皮说他吹牛。委屈的牧童一路哭著跑回家讲给娘亲听。
在地裡累了一天的村妇正坐在灶前生火,烟灰熏得两眼出水,心底裡又是一阵「上辈子做了什麼孽,这辈子的命怎麼就这麼苦」的哀怨。听得儿子抽抽搭搭的哭诉,不耐又添了一层,把手裡的蒲扇塞进儿子手裡,没好气地说道:「看错了就看错了,瞧你这点出息!除了给老娘惹事就知道吃!我是造了什麼孽,怎麼就生下了你这麼个小讨债鬼!要真来了神僊,我头一件事就是求神僊把你塞回肚子裡去!唉哟……我的命哎……」
小牧童便不敢再说话,乖乖坐在灶前扇火,扇著扇著,炉火红通通地旺起来,跳动的火苗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瞧见了一个穿紫衣裳的神僊。这一夜的梦裡,仿佛又回到了庄口,牛正低著头吃草,他骑在牛背上,手中横一截粗糙的竹笛。不经意地一瞥眼,庄口的歪脖子树下就多了道紫色的身影,再一看却又不见。
勖扬君就站在庄口,施法隐去了身形,凡人三三两两地自他跟前走过,却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等待时总有满腔满腹的按捺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牵起他无数纷乱的心绪。真到了此刻,文舒就在庄裡,凡夫俗子如何也无力与他作对,带走他,於他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脚下却踌躇了,这小小山庄的庄口仿佛设下了天罗地网一般,跨出一步都要艰难得让他在这裡思量一宿。
他跃下轮回台的情景又在眼前不断闪现。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裡他总是在想著从前,此刻才发现,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会看到什麼,会听到什麼,他要说什麼,甚至……文舒还记不记得他?他若忘了他,该怎麼办?从未想过。此刻方觉无措,举步维艰。
屈指去掐算,把自己的一部分思绪抽离出来,紧紧地想要和那线微弱的龙气相交。若不是当年赤炎覆於他额上的那片龙鳞,兴许现今还找不到他。若没有龙鳞护持,或许他已经……不再往下想,闭起眼,屏气凝神地去感应。过得好不好?可还……记得他?
思绪方有些颤动,什麼都还未感受到,相连的感应无声地绷断,如同当年失去他的行踪一样的感觉,跳动的心直落穀底。轮回盘中為了剔除他烙下的魂印,到底折损了他多少的精气,才让他的魂魄这般孱弱。方出生的婴儿,气数却已到了风烛残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心口酸疼。
「三十年阳寿,真短命。」有人趁他心绪浮动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口气凉薄。
勖扬君愤然转身,那人在他的紫眸下依旧笑得从容,是一张可以用艳丽来形容的脸,眼角微勾,唇角也是上弯的形状,那双浅色的眼裡有太多的顏色混杂,妖嬈的、挑逗的、嘲弄的、自弃的……掺到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浅浅的灰色,仿佛是刻意罩了一层云烟,欲拒还迎的味道。太过张扬的艳色,叫一袭出尘脱俗的白衣也透出几分媚气来。
「艳鬼。」勖扬君皱眉。
心有不忿,故而為鬼。鬼中亦有分别,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形无体专夺人肉身取而代之的阴鬼等等。艳鬼擅画一副好皮囊,又爱放纵声色,专好勾引人间男子,以色相迷其眼,以欲惑其心,吸尽其元阳,再开膛剖肚吞其心肝。不说天界,眾鬼中也常有骂其下作的。
「你不屑收我的。」那艳鬼篤定地笑道,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隻白瓷酒瓶来,仰头喝下一口,酒液自唇畔溢出,细细一道银线沿著脖颈一路蜿蜒而下。他红唇微张,唇边也沾著莹亮的酒渍,说不尽的媚态,「你是尊贵无双的天君呢。」
又把酒瓶递到勖扬君面前:「裡头掺了红豆的。此物最相思……红豆……试试?」
勖扬君暗哼一声,甩袖回身,不愿再搭理他。
他也不以為意,对著勖扬君的背影继续问道:「到了為什麼还不进去?堂堂天君也有胆怯的时候麼?呵呵……」
「他这一世也就三十年而已,你宽宏大量放他三十年,对他倒也不错。」
「他的命真好,轮回也能有龙鳞护著,才博来这三十年的性命。」他越说越来劲,抿一口酒再往下说,唇角弯起来,口气中幸灾乐祸的意思越髮露得显眼,「不过依我看,气数也快尽了。魂魄散了,大罗金僊也没法子的。他下一次的阳寿会更短,二十年?十年?哈……能从轮回盘裡出来就不错了……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三次以后任凭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来了。」
「住口!」那天看到他的八字,便知晓这些,只是一直不愿正视。此时却听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来,再不愿听也入了耳,勖扬君心痛之下不由一阵怒气蹿升,挥袖向他甩去。
那艳鬼被他的袖风扫到,手中的白瓷酒瓶落了地也顾不得,「呀——」地一声急急向后退去,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勖扬君无心去追,怔怔立在庄口,脚下更觉沉重。
耳边总是回荡著那艳鬼刺耳的笑声:
「三十年……真短命……」
「他下一次的阳寿会更短……」
间或响起他在轮回台下的话:「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
烟消云散、烟消云散……勖扬君每往前走一步,心中的惶恐和期待就都双双升起一分。努力撇开一切杂思,艳鬼的声音却仍源源不绝地钻进他的耳朵裡:「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三次以后任凭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来了。」
今日是他的满月宴,似乎庄子裡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裡,流水席一直从屋裡摆到巷子外。穿过了巷子,勖扬君站在门外朝裡看,眾人都忙著吃喝,谁都没有在意显出身形的他。
放牛的小牧童正要起身去夹菜,抬眼一看,不由叫道:「神僊!」
身旁的母亲一筷子抽上他的手背,呵斥他:「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牧童哭著喊疼,眾人哄笑。
声音都淹没在了喧杂的闹声裡。
主桌摆在最裡边,他看到他被抱在那个一头白髮的老女人怀裡,沉沉地睡著。额上隐隐泛著鳞形的光亮,很微弱,如同他的魂魄。
跨过了门槛,一步一步靠近他,终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齐齐停了筷看向他。
勖扬君伸手从惊吓得连尖叫也忘记的老女人把他抱到自己怀中。他还在酣睡,小小的身体很软,也很脆弱。
「文舒……」第一次叫他的名,心头涌起一阵酸涩,所有的情绪都一起冲了上来,鼻腔鬱塞,压得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有液体从眼眶中掉落,眼中暗藏的飞雪都融化成了泪水,一颗接一颗,怎麼也止不住,「文舒……」
终於又把他抱在了怀裡,手臂收紧,万年不动的心止不住阵阵激动。
可他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啼哭,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包裹在繈褓裡的手脚用力的挣扎蹬踏,似要脱离他的怀抱。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文舒……是我……」牢牢把他抱住,勖扬君慌乱地想要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泪水,「文舒,是……是我不该……文舒……」
含著泪水的眼睛始终显露著害怕与抗拒,啼哭一声高过一声,似要将喉头撕裂一般。不顾他的挣扎,勖扬君定定地看著他,摇头道:「什麼叫过往种种都烟消云散?什麼都还没有说明白,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
手臂收得更紧,看他额上的微光越来越弱,生怕他又如轮回台下般转眼就化作尘埃:「我不会让你烟消云散的……不会的……我知你恨我,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