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眼诧异地瞄过来,不一会儿,她们纷纷掩嘴笑,也不回话,将门给关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故乡好歹是数一数二、腰缠万贯大富翁的他们,竟会在区区一间青楼前,吃了不名誉的闭门羹!
其中一人悻悻然地拂袖道:「算了,这些人有眼不识大户,老子的钱这么好赚也不想赚,这是她们的损失!咱们走吧!」
「可不是吗?外头花街上还有那么多间青楼,个个看来都比这劳什子的『霜月楼』要气派多了!」男子点头同意的时候,瞟见一名身材高大,裹着长披风,顶上的宽笠还压得奇低,彷佛怕被人瞧见的家伙也走近大门。「喂,老兄,你也是慕名而来的吗?劝你省省力气,她们可跩得咧!不过是些给钱就开腿的妓子罢了,装什么高贵?可不可笑!!」
谁知,他奚落的话语未完,披风男刚站到大门处,门已经「咿呀」一声地开启了。一位上了年纪,气质不亚于官场贵妇的老鸨走出来,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道:「魏大人,欢迎欢迎,雪鸦正恭候您大驾呢!」
披风男微一颔首,一脚跨入门内。
男人按捺下住火气,上前理论道:「喂!慢着!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这家伙一到妳门就开了,为什么我们两个却不得其门而入?」
老鸨走出门外,微微一笑地说:「二位爷儿,非常抱歉,『霜月楼』的规矩是您得先来帖子,我们再为您安排好日子,派专人接您。除此之外,一律不接生客。」
「方才的那家伙,不也是自己上门的吗?」
「您说魏大人?」老鸨掩嘴,「喔呵呵呵」地仰头一笑。「您不是在说笑吧?荣邑城内大家都晓得,魏大人是唯一的例外,他高兴什么时候来见雪鸦都行。」
「为什么?是钱的问题吗?老子也有钱,要我花多少都行,带我去见雪鸦!」
老鸨以轻蔑的目光一瞥,扬起唇淡笑。「您还是回去多打听打听,我家雪鸦是什么样的姑娘。靠银子要打动她不是不行,但规矩还是要守。恕我里面还有贵客要招呼,先失陪了。」
天下第一名妓,不仅是名声大,架子也不小呀!
「今儿个王宫内不是在举办宴会,大人怎么会移驾到『霜月楼』来?您这样做,不会让任性的照王殿下大发雷霆吗?」
拥有绝尘的美艳容貌,一头如鸦羽般漆黑、光泽亮丽的丰厚及腰黑发,却因为两颊边对称生出两撮银白耳鬓,而赢得「雪鸦」之名的头牌花魁,笑嘻嘻地领着数名年轻姑娘进入包厢内。
「几位妹妹争抢着要见识见识阴险毒辣的照王殿下身边最忠心耿耿的心腹长得什么模样:虽然我早帮你澄清过,说你生得一点也不像是小头锐面的贼臣脸,她们还是吵着要见。」
嗓音比一般姑娘更沙哑、别有风情的雪鸦,邪美妩媚的眼眸滴溜一转。「怎样,各位妹妹们,见了魏大人后的感想是?」
几名姑娘害羞地笑着,低声地交头接耳后,其中一人代表回道:「妹妹们都心服口服了,英伟不群的魏大人与美丽不可方物的姊姊,真是天造地设之合。好羡慕姊姊能找到这么好的相公,不知何时才能轮到我们呢!」
「呵呵,乱点鸳鸯,什么相公不相公的?我和他可没这情分。反倒是妳们,谁有本事可以让魏大人替妳赎身,姊姊我还会包份大红包祝福妳们!」
几名姑娘听了,喜形于色。她们争先恐后地将「魏大人」团团围住,「我为您挟菜」、「我为您倒酒」、「我来帮您捶背」等等,拼命想赢得他的好感。
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夜在下只想安静地喝杯酒,除了雪鸦以外的人都请离开吧。」
一盆冷水硬生生地浇熄了姑娘们的热情。
雪鸦只好一个个安慰着垂头丧气的她们,送她们离开包厢。转过头,叹气地说:「你啊......怎么就不能对姑娘家温柔一点?」
闷不吭声地动手为自己再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干。
「怎么,照王又给你气受了?」
「没有。」
「呵,你想骗谁啊?我要不要去打盆水,供你照照自己那张臭脸?」
「......」黑瞳一黯,取过酒壶,还想再添酒。
这回雪鸦手脚快速地遮住了杯子口,黑白分明的灵气大眼,含带警示意味的冷一睇。
「这一壶要价百两的美酒,可不是给人喝来泄愤、喝糟蹋的。你这么想醉,让我直接在你的手上扎几针,包管你有昏沉沉、晕陶陶的感觉,还不用浪费我的好酒与你的银子。」嘴巴上说得吝啬,口气却难掩对他身体的关心。
「不用了。」
「信不过我?」柔笑道。
「我知道你身怀嫡传自妙手神医壬安的高明医术,普天之下没有比你师徒更高明的大夫了,但问题并不在此......我答应你,我不牛饮,你就让我喝吧。」
雪鸦瞅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慢慢地移开覆在杯口的柔荑。
「你当真以为我怕你喝吗?这儿酒多得是。问题是,我这儿卖的酒没一种能治得了你的心病。我不再悬壶的理由,是因为折磨世上人最多的并非身体的病,而是心里的病。我治得好一个人的身子,治不好他的一颗心也没用。」
人即使死了,在别人的心中还能活得永永久久。
可是一个人的心若死了,纵使呼吸在,那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有了这层领悟之后,雪鸦才会栖身于青楼,过起看在别人眼中是生张熟魏的卖笑生活,也不在乎。只要能够给人们一时片刻的欢笑,纾解纾解日常的苦闷,总是好事一桩。
「放弃吧,别再为上头的人干的蠢事而自责、痛苦了。他听不进你的劝,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他自己愚昧。」
魏子鸷一句抱怨也用不着说,雪鸦早早猜出他苦恼些什么。不,该说魏子鸷有哪回不是因为他的主子而喝闷酒的,雪鸦还真想不出来呢!
「殿下他并不愚昧!」
「更糟。至少原谅一个蠢蛋比较容易,因为不知者不罪。可是原谅一个明知故犯、善于勾心斗角又心狠手辣、爱耍心机的小人,可就不容易了。」
魏子鸷无法反驳地咬咬牙。
「你这样正直又嫉恶如仇的人,怎会偏偏对八皇子之中个性最糟的照王殿下效忠呢?你应该去追随绝顶聪明、资质过人的四皇子,或是自大傲慢到不可能采取不入流手段的大皇子,想必能更如鱼得水地发挥你的才干。」
雪鸦的感叹,令他想起了过往的回忆--
往后,你只许对我摇尾巴,其它人的话都不许听,记住了吗?魏子......
当他私自地应允了年方九岁的照王殿下,会一辈子追随着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得面对震怒的双亲,可能还会被逐出家门。哪晓得,拜见了芹贵妃娘娘后,她牵着二皇子的手走过来时,自己差点没惊声叫出。
命运的奥妙,他头一次体验到。
二十个年头,转眼即逝。
他一直保持着承诺,跟随在二皇子左右,不管在天隼皇城或千阴王都,无论二皇子的幼年、少年或堂堂六尺男儿的人生阶段,他魏子鸷都参与其中,可说是比谁都更亲近也看了更多的照王。
照王的善与恶,良与劣,好与坏的每一面。
大部分的人都看到他恶的、不好的、坏的那一面,但是子鸷深信潜藏在表层的性格底下,照王仍旧是一只努力想在残酷的生存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小狐狸。
狡猾心机何尝不是为了伪装自己弱小的一面,所衍生出的智慧?
毕竟在几个兄弟之中,照王的武术既非最突出,帝王学的表现也始终不如人,太子塾的师席给他的最高分数,是战略上的表现--尤其「兵不厌诈」这一项,更是他唯一能击败所有皇子的武器。
善用长处并发挥它,理论上何错之有?
「我从未后悔选了照王做主子。或许你说的对,跟着暮王、邺王,我会轻松快活许多,但是他们两位身边已有许多才干之士,多我一个或少我一个人并无多大分别。可是照王身边的人太少了,他不能没有我。」
耐着性子解释,他不禁在内心苦笑。自己在澄清什么?想说服谁?尽管这条道路再孤寂,自己亦不改初衷,将继续坚持下去。
「你这说法我不喜欢。照王身边人少,他就更该检讨自己孤僻的个性才是。你说他不能没有你,可他曾感激你留在他身边,说句谢谢、或对你掏心掏肺吗?反倒是你这个心腹做得越多,越是被他这主子嫌弃你管太多,不是吗?你好好地反省一下,这种自我满足式的牺牲,值不值得?」
挑挑眉。「真不愧是雪鸦,消息灵通。你听到了什么?」
耸肩。「我可没特地去打听。有些人老爱误会,以为将你在朝堂上跌股出糗的事情说出,相对能提高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因此每每朝堂上,照王刻薄了你什么,便一五一十地跑来转述给我听。」
这么说,前天自己规劝照王殿下,收回大宴三天的成命,反被照王以「啰嗦、扫兴」的字眼,外加泼了一脸一身水酒的这件糗事,早已传遍荣邑了?还有,六天前自己擅自派人以「照王」的名义,送了致哀礼到垠淮王宫,却被照王以「胆大的越权之举」,禁足三天不准入朝等等的事,也全都曝光了?
掀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你的行情和我恰成反比啊!」
「要不要来交换,你来做我的名妓,我帮你到王宫中治治那顽劣主子?」
「我很想说求之不得,但我没你那秾纤合度的曼妙本钱。」
「呵,我也怕自己不够虎背熊腰,当场就被照王殿下抓包,下令砍头呢!」雪鸦见他表情不再压抑,开朗了点,于是亲手帮他与自己各斟一杯酒道:「喝吧、喝吧,知己好友。我帮你说主子的坏话,你帮我挡挡讨人厌又推不掉的色胚老爷子,喝它个不醉不归!」
「我正有此意,喝!」
没想到这杯子内的酒未干,老鸨已经万分抱歉地走进来说:「魏大人,对不住,打扰了您与雪鸦的欢谈。宫内派人找上门,说有急务找您,请您火速赶回。请问小的该如何回复?要说您在这儿,或......」
雪鸦瞟瞟子鸷登时沉默下来的表情,放下酒杯,体己地嫣然一笑说:「娘,什么时候魏大人漠视过公务了?您不晓得,只要照王殿下有需要,他魏子鸷一向是『随召随到』、『有求必应』吗?快去替大人备匹快马,送大人离开。」
「哎哟,魏大人真是罪过,丢下雪鸦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守空闺,怪不得她要跟照王殿下吃醋了!您得好好弥补我们家雪鸦,下回您一定要留久一点,最好是住下来,这个那个一下......」使个暧昧的眼神,以两指交叉比一比欢爱的姿势。「为娘的这厢拜托您了,魏大人。」
魏子鸷送了抹无奈的笑给雪鸦,另掏出一枚金两递交到老鸨的手中。
「这给姑娘们喝茶吃点心,剩余的,是给大娘您代我安抚雪鸦的谢礼。雪鸦就请您多多关照了。」
老鸨忙不迭地说:「怎敢当、怎敢当!雪鸦的事,您尽管包在老身身上!」」手快速地将金子收入自己的袖袋中。
「别多说了,宫里的人在等呢,你快去吧。」
「嗯,我会再来的。」
老鸨笑容更深。这登对小两口越看越甜蜜,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到处宣传,照王殿下最倚重的魏大人与雪鸦有多恩爱啊!
没日没夜开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宴席,此时此刻千阴王宫专办宴会的大殿,却找不到半点欢乐的气息,只有一片的凌乱,好似刚遭狂风暴雨摧残过。
滩了一地的残菜、剩酒,砸了一地的杯盘,破的破、碎的碎、烂的烂。
几名不住瑟缩颤抖的宫嫔,丽容惨白地陪坐在面色不豫的千阴主子--照王身畔,那模样博人同情,却一点也不讨人欢心。
这时,其中一名负责捧着酒壶倒酒的女子,雪上加霜地弄翻了酒!
「该死的笨奴才!看妳这一脸如丧考妣的衰神样,这么不想替孤王倒酒,孤王就一刀送妳到地府,看妳替阎罗王倒酒会不会倒得开心点!」
一帮女眷个个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在拔出弯刀的君王面前跪下,齐声地替闯祸的宫嫔求饶一命。
但君王却扬起森冷薄情的唇角,讥嘲地说:「饶了她?那孤王这一肚子火要怎么消?要我饶她容易,只要有人愿意代替她被我砍头出气,我这刀下未必不可留人。怎样,妳要不要代她死?还是妳?妳?妳?」
刀尖一个个轮流指着,被指中的宫嫔忙不迭地摇头,再也不敢开口。最后,刀尖又指回了犯错的宫嫔。
「真遗憾,这些人帮妳求情,都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根本没人愿意代妳受死。但这也没啥好奇怪的,一样是一条命,妳一条和我一条,谁都会留下自己的一条小命。人不自私枉为人......我看,妳还是到地府去求阎王疼爱妳吧!」
女子闻言,猛地抬头,看见咫尺内,白晃晃地在鼻端前方、动也不动的锐利嗜血刀锋,双眼惶恐地大张。
扬起的唇拉出一抹扭曲的冷笑,手中的刀稳稳地提高,蓄积力道--
「殿下,玩笑请适可而止,娘娘们会被您吓死的。」满室死寂间,浑厚持重的声音介入这场闹剧中。
说时迟、那时快,照王手中曳止的锐利刀锋,已先行削下那名宫嫔的一缕长发,她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回眸一冷瞥。「谁说孤王是闹着玩?君无戏言你没听过吗?」
「听过,但微臣也晓得殿下公私分明,于公固然无一戏话,于私......开开诸位娘娘们的玩笑,在所难免。相信殿下也不愿意,外头传出『千阴照王因为一名宫嫔不小心在他身上泼洒了酒,而砍了她的头』的谣言。万一此事传入圣上耳中,难免会留下些许坏印象吧?」
哼了哼,照王索性握着刀转向洋洋洒洒说不停的他。一双细长丹凤眸子的眼尾提得高高的,而酿着微醺桃色的瞳心,正烁现着怒苗。
「好啰嗦的长舌!孤王不砍她的头,改割短你魏子的舌,好是不好?」
佯装不懂他眼中的杀气,魏子鸷一本正经地拱手说道:「启禀殿下,不要说是舌头了,您要微臣全身上下哪个部位都不成问题,因为微臣这条小命早就是您的了。微臣只是不希望您取走原本就属于您的东西时,却留下了没必要的话柄,遭有心人的利用,拿来大肆抨击,让圣上--」
厌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没讲三句话就搬出父皇来压我。你吃定孤王一定会买帐,小心哪天反被聪明误、赔大了,可别怪我没事先提点你!」
「是,微臣谨记在心。」
照王瞇细了眼。
可恶的魏子!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嘴巴上说「谨记在心」,但下次发生了同样的状况,十成十会再度搬出「父皇」来当护身符吧?更恼人的是,彼此心知肚明,这张护身符直到自己能达成野心--获选为皇位继任者之前,是不会失效的。
仔细想想,这不是很不妙吗?魏子握有「王牌」,而堂堂一国之君、身为他主子的自己,手中却没有能支配臣子的妙招?之前他怎么从没想过,任何人都有缺点与把柄,能让魏子不再啰嗦的妙法宝器会是什么呢?
抿着嘴,照王一语不发地回座,灵动机敏的黑眸眨也不眨地望着背对自己、开始指挥总管收拾残局的心腹大臣身上。
魏子鸷并不迟钝,主子两道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正牢牢追逐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早已感觉到了。
他甚至无须借助双眼,便可轻易绘出,这当下照王殿下那双黑瞳是怎样的熠熠生辉,多么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像一只昂首阔步,骄傲炫耀着自己分泌出致命毒液的尖尾的美丽毒蝎。
总之,主子想出什么样刁难自己的把戏,都不足为奇。幸好多年的「随从」累积出的经验,让子鸷比寻常人多了点「抗毒」性--自信足以应付主子的把戏不成问题,也不会为此而辗转反侧、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