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本王可以听你禀报了,快点过来吧!」
他等了等。
一片死寂。
不信邪地,照王清清喉咙再次呼唤着。
......静悄悄。
照王急了,开始大声吼、大声喊,可是不管他叫了几次的魏子,那已然远扬的男人,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繁华似锦的花街上。
杳、无、音、讯。
贰、调教小人
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烧焦的、正在冒烟的房舍;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沿途、失去性命的士兵遗体所传出的血腥味;以及近似于排泄物,不知打哪儿散发着的谜样气味--过了有一阵子之后,他才知道那是战争F
B的气味。
不行了,快昏倒了。
照王难掩脸色的苍白,但骑在马背上的他,死也会撑住。
他负担不起一旦落马的代价!地上如果还算不上血流成河,以四周仍有零星冲突发生的状况分析,应该也快了。换句话说,落马等于身上沾染到他人的血。对于怕血怕得要死的照王而言,没有比这更吓人的惩罚。
「殿下,您看,这一带就是被咱们收复的村落。那些恶贼已经全部被我们击退,这全都是托您亲临战场的福气。光是得知主君亲王战场,就可令我方士兵增长数倍于敌人的力量!」
得意洋洋地讲完后,蓄着满脸落腮胡的大叔,转过头看看他!
不看还好,一看......脸颊抽搐,不知该悲哭还是该苦笑。
他们的压阵主帅--照王殿下,像一个扶不起的窝囊废,正虚弱地捧着一个小木桶,不停地发出「喔噫」的声音,往木桶里贡献出腹内所有的物品。
大叔脸上闪过浓浓的鄙夷,可是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他才刚刚升上将军职位没多久,不想一下子又失去它!所以这君王再怎么懦弱、软弱无用,他也会装作没看到,继续把主子捧得高高的。
只是......奇怪了,为什么以前他听说的照王殿下,是个狠凄残忍的家伙(那么他应该最喜欢战场才是),如今亲眼所见的殿下......只能说太令人失望了。让这种人领导,千阴会不会很危险啊?心中蓦地晃过一丝不安。
唉,谣言这种东西,还真是一点听信的价值都没有。
「殿下,您还好吧?」压抑住内心的不耐烦,趋前问候道:「您要休息一下吗?」
「不好。」抹抹嘴巴,脸色已经由苍白转为青白,双眼略微失去焦点,照王狼狈地说:「嗯......你是什么巴的将军......」
连主将的名字也记不住吗?气愤让脸色越来越难看。「末将是巴焦,殿下。」
「噢,对对,焦巴、焦巴!你做得很好,孤王就是需要你这种气势,请你务必把那群自称『反皇义勇军』的山贼,赶出我千阴山头为止。」
「是,末将领命。」
「很好、很好。这里有你,孤王放心,我要先回宫了。」什么?!「启禀殿下,压阵主帅只能在两种情况下离开本营,一是打赢了,取得敌人首级;一是打输了,宣布投降。您现在离开本营,敌人会认为他们可不战而胜!」
「啊?战场上的规矩还真麻烦。可恶,早知道就不答应那帮老臣玩这『御驾亲征』的把戏了。这种满是臭味,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和死尸的地方,一点儿都不适合孤王前来。」
这点,巴焦深有同感。真不懂宫中那些老家伙,硬把这「包袱」塞到战场上是何居心?
「既然这回您已经来了,就请殿下多多担待。」
不想再多侍候这废物般的主君,他随口找了个理由说:则线传来突发状况需要末将亲自前往处理」后,再找来几名小兵顶替自己本来要做的!护送主君前往下一个驻扎营地的任务,旋即离开。
抵达驻营地,照王一刻也等不及地命人打热水,好好沐浴凈身洗掉沿途的尘土飞砂,也洗掉鼻腔中残留的臭味。
「呼......总算又活过来了。」
享受着浸泡在战场上取得不易的珍贵热水的滋味,照王仰头看着湛蓝的晴空,脑中不知不觉浮现了「他」的身影。
魏子。你在哪里?
孤王原谅你的不是,我不气你了,你快回到孤王身边吧!没有了你,我......不,是世间万物,好像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全变得不对劲了。
光阴似箭,这半年来没有任何音讯的男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被什么事耽搁了吗?为何不回到千阴?他消失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无论派出多少人马打探他的下落,都找不到一点有关于他行踪的蛛丝马迹?
太多太多的疑问,至今没有任何解答。
照王在痛失爱将后,不断地体会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的依赖魏子。
过去有魏子在他与众臣间周旋,他可以肆无己心惮地,爱怎么骂他们都可以,他骂他们蠢、骂他们猪,骂到高兴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因为私底下,魏子会斡旋其间,安抚众臣的不满。
现在失去了身段柔软的魏子,整个朝廷顿时乱成一团。
照王起初未曾察觉这个危机,依然不改旧习,遇到不顺心的状况,便毫不犹豫地开骂。
几次下来,辞宫回乡的人遽增,他也不以为意,心想:孤王也不需要这些禁不起考验的家伙!孤王不希罕你们,有本事全走,全都给我离开!
结果有能力的被骂跑,没有能力的也被骂跑;年纪大的干不下去,年纪轻的干不久。等到照王赫然发现整个王宫内,想找出一个能写份象样的奏章的臣子都找不到时,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
国政、内务被一堆不成材、气候不到,却被赶鸭子上架接下大臣之职的笨蛋们,弄得乱七八糟。
中饱私囊的、T
W的、独吞官银的......成天,照王都得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做到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想想,这样也不是办法,他只好破天荒的宴请几名过去魏子曾提过值得倚重的老臣们,婉转地为自己先前的「不当解职」表达歉意,并请他们重回朝廷,重任原职。
虽然老臣们最后考虑到于阴此刻正临「内忧外患」,需要上下一心去面对,而应允了照王,再回朝廷,可是他们也给照王开出了一个「刁难」的条件--要求照王御驾亲征,以行动稳定此刻弥漫在千阴里、惶惶不安的民心。
老家伙们自以为这是很棒的主意,魏子。可是他们都不像你那样了解我,叫我到这处处都是血的战场上,我又能做什么?光是努力不要一看到血就晕过去,已经耗尽孤王所有的力气了!
假如魏子在自己身边,他根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我知道你刚失踪的时候,我说过你最好是别回来这种话。魏子,孤王跟你道歉,你快点回来呀!
你知道吗?现在千阴遇上大麻烦了,而我需要你......
照王在逐渐变冷的水中,思念着、呼唤着,那曾经形影下离、宛如自己半身的男子。
主帅帐内,沐浴结束后显得容光焕发的照王,不耐烦地坐在主桌,等待着。
他的左右手两侧,各有一长排的矮几,都已经摆好了碗筷,就等着理应比自己早到的诸位将领们前来共享晚餐,顺便讨论明日的应战方式。
「来人啊!去问问,为什么到现在将军们还不过来?」
「是。」
不多久,前去问话的小传令兵,回到帐内说:「启禀殿下,将军们都说,他们在前线杀敌,身上沾满了血,还没沐浴更衣过,怕污了您的眼鼻,所以......」
照王冷笑。「他们不过来了?」
「......是。」
挥手要小兵退下,照王秀气的脸愤怒地扭曲着。
不用想象,他知道此刻全军营里,一定都在嘲笑着自己。嘲笑自己怕血的懦弱行径,嘲笑那些将军们公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他又无可奈何的困境!连此时此刻满室空寂的样子,也似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换成过去魏子还在的时候,绝不会容许任何人给自己这样的羞辱!照王气到颤抖地拿起酒壶,添了一杯,灌下。
没关系,孤王今儿个就先忍下了,但你们!!这些家伙,我会一个个记住!等我讨伐山贼的事结束之后,我再找你们算帐!
他将喝完的杯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对天发誓。
「来人啊,再给孤王端酒菜过来!快!」
反正没人期待他上场杀敌,他干脆喝它个痛快,哪怕被人嘲笑他是个借酒浇愁的没用君王,他也不在乎了!
倏怱,一大群的雁鸟「啪啪」地自枝头上飞起,慌慌张张振翅的声响,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彷佛有什么不祥之事即将降临,勾起人内心的不安。
照王起身走出帐外。外头的夜色混沌,月亮藏匿在缓缓飘移的乌云间,星光稀微。放眼营区,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动静。
「是我多心了吗?」
他喃喃自语,转头想走回主帅帐内时,突然听到一个尖细女声喊着「救命」、「救命」。为什么营区内会有女子?他不是已经下令,此次出兵弭平贼乱,禁止军妓随行,难不成有人违抗他的旨意?谁如此大胆?
皱着眉,照王循声而去。
越过几个大帐,远远可见不少士兵在营火堆边聚集,吆喝、嘻笑,陆陆续续还能听见女子哭泣的声音。连该于岗位上守备的士兵,也夹在人群之中凑热闹,因此谁都没注意到主帅的出现。
呼喊「不要!」、「救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自人潮缝隙之间,照王总算看到这团闹烘烘的人群,是在干什么勾当。
「你们好大的胆子!马上给孤王住手!」
霎时间,人群纷纷让开了路,照王瞪着那十几、二十名强压在七、八名衣衫破烂的女子身上,正一逞兽欲的士兵,道:「孤王下令不准带军妓入营的命令,你们当成耳边风吗?违反军令该当何罪,你们说!」
其中一人松开了女子,大剌剌地超身,边收裤头,边说:「呵呵,这不是我们英勇地『御驾亲征』,却在战场上捧着木桶猛吐的照王殿下吗?您是闻到肉香,特地前来分一杯羹的吗?」
照王挑起一眉。「你是谁?竟以这种口气跟孤王讲话。」
「呵呵呵」地,男人先以猥亵的目光打量着他、笑着,接着又仰头大笑。
「大家,你们看看,有人似乎还搞不清状况,以为在这种地方,还能继续逞他的君王威风呢!也不想想,反正我们或许明天就要死在敌人手上了,谁还在乎他是殿下或是圣上?要不是有我们在保护这家伙,这家伙能舒舒服服地在军营中洗他的热水澡,高枕无忧地喝他的酒吗?哼,还不是得曝尸荒野,和咱们众多死伤的弟兄一样,化为枯骨一具!」
照王怒不可遏。「你这连狗都不如的贱民,竟敢对你的君主无礼!也不想想你是托谁的福,能有今天!」
男人吐口口沫。「对,都要感谢你!感谢你的愚昧,让那些自称义勇军的家伙,再也容忍不了你们天隼皇族一门的嚣张气焰,决定起而造反!我们这些找不到象样工作填饱肚子的可怜虫,只好拿起刀枪到这儿杀人也顺便被杀,靠出卖自己的性命来苟活!我是感谢你,感谢得不得了!」
怎么......说得好像......全部是他的错?「你这大胆贱民是暗示我,那些人的造反是被孤王所逼的吗?笑、笑话!你有这想法,证明你心不在我朝!来人啊,快把这家伙以『意图谋反』之名,给我抓进军牢中!」
他以为自己只要下令,就会有人主动完成他的要求。但是他等了等,四周静俏无声,谁也没有动作,而那名侮辱他的男人,更是面露讥嘲地冷瞪着他。照王感觉到冷汗滴下自己的背。
他为时已晚地发觉,打自刚刚到现在,男人所说的狂妄话语,竟都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反驳!除了照王自己之外。
不,不止如此。男人身畔站着许多「同伴」,可是自己身边呢......照王慌张地转头四望,发现每个人都站在离他有点距离之处,冷淡地孤立着他。
一双又一双,每双盯着他看的黑眼,都怀抱着敌意。
为什么?这儿明明是他的军营,这些人明明是他的军队,他们应该都是要效忠于自己的,怎么自己反而像是身在敌营呢引
「够了,用不着再吵吵闹闹的。」
照王回过头,注意到闻讯赶来的巴焦将军一现身,那些原本堆积着不满情绪士兵,立刻换回规规矩矩的表情。
咬咬牙。「焦巴将军,你来得太慢了!这些士兵,是你的手下吧?刚才对孤王说了相当不敬的话,你该如何对孤王交代?」
「末将认为,夜已深,您最好还是回营休息吧。士兵们的部分,回头我会好好地加以教训。」四两拨千斤地说。
「不行,我要看到他们!!尤其是那个大放厥词的家伙,以军法论处!他不但对孤王不敬,还擅自携带军妓至营内,藐视孤王下的军令!」
巴将军瞄了下那些女子,淡淡地说:「噢,那个啊......没关系,那些女人不是军妓,她们是从几个窝藏义勇军的村落里捉来的。是我告诉这些士兵,他们可以任意处置那些女人。这也是为了给那些村民们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跟义勇军为伍,会有何种下场。」
一方面,照王同意他的说法。赏罚不分明,那些村民会以为恣意背叛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但另一方面,照王却不同意他的作风!!
「荒唐!」照王一叱。「过去魏子鸷带领的军队,风纪严谨,绝不容许这种败坏军规的做法存在!如果你们行经一个村子就杀鸡儆猴,同样可以达到吓阻之效!即刻给我停止这种奸淫掳掠,比山贼更没品的作风!」
巴将军压着疼痛的额侧,耐着性子,像是解释给孩子听一样,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您不准军妓随行,又下准士兵拿俘虏发泄,您要我如何控制这一班长年在外奋战、血气方刚的士兵?他们也是人,我不想看到他们将用不完的精力拿来内斗,那才是真正的耗损军力!殿下对战争的事了解不深,日后请不要再插手末将行军整武的手法。」
然后,巴将军召来几名士兵,半胁迫地在照王耳边说:「请殿下看看左右,相信您已经注意到了,您在大帐出入只会惹得一些士兵产生敌意。末将担心您的安危,所以派这几人贴身照料您,但是如果您再不知进退地跑来继续触怒我手下的士兵......末将恐怕力有不逮,没办法保证您能平平安安地返回到都城荣邑。」
这等于是间接叫他识相,否则就想办法自我求生吧?此番羞辱远远超越沿途自己被人看扁的滋味,气得照王浑身簌簌发抖。
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魏子!
看到没有,这就是你没在我身边时,孤王所受到的待遇!你好狠的心,让孤王得面对这些贱民的羞辱!
巴将军一手搭在照王肩膀上。「殿下就消消火,快点回营休息吧。」
啪!照王二话不说地一巴掌招呼过去。「孤王是你可以随便碰触的吗?无礼的狗!今日之事,我会牢牢记--」
话都没讲完,一道似闪电的光芒快速地自眼前横飞过去。怔忡间,不知是谁大喊着--
「敌人来了,是敌人偷袭!快抄家伙,拿武器!」
忽然之间,一切变得好不真切,像是场令人恨不得逃离的梦魇。
着火的军帐、烧毁的旗帜,奔腾乱马,尖叫声不绝于耳,四处逃窜的人们。
挂在每个人脸上的惊恐表情,述说着在无情的战争下,人命是怎样的不值钱,而且无分贵贱。
就在他的咫尺之遥,有人中箭落马。
在他的面前,也有人的脑袋被一斧砍飞,血液像喷泉般飞了出来。
放眼所及的每个残酷、血腥景象,吓傻了他。
抱住头,他蹲在兵荒马乱的一角,不断地叫着某一个人的名字。就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在呼唤母亲一样,他只能呼唤这世上最为自己着想,也是自己现在最想见到的,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