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来,他难免诧异:“怎了,眉头皱这么紧?”
程丹若挥退小厮,把程正的恳求告诉了他。
这下,谢玄英也皱起了眉头。
“昌顺号家底殷实,又没有强硬的靠山。”程丹若点评,“不大不小,拿捏起来刚刚好。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恐怕还是你。”
毛巡抚打算通过昌顺号,扼制长宝暖,间接逼迫谢玄英或者说靖海侯出面,帮他解决一下这次的问题。
谢玄英思索许久,问她:“你怎么想?”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我试试,我就去试试。”
程丹若皱眉:“我不喜欢受人威胁,而且程正的态度……他们恐怕也不干净。”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帮程家。”谢玄英提醒她,“他们是你的人,你不出面保下他们,恐怕令人寒心。”
她顿住。
“在外人看来,昌顺号投向你,又恰好与你同姓,渊源颇深。”谢玄英道,“我们必须保住他们,否则,今后招人办事,必生顾虑。”
他说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态说:“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愿。”
若叫他如愿以偿,今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挟,此例绝不可开。
谢玄英问:“你想怎么办?”
她谨慎道:“先弄清楚毛略做过什么事?”
谢玄英立时颔首:“这容易,去锦衣卫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锦衣卫和其他军事编制一样,分为“卫”和“所”,在每个省都有设立,全国大大小小的锦衣卫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没算编外的。
大同府自然也有锦衣卫的耳目。
谢玄英派李伯武走了一趟,果然,锦衣卫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提供了些关于毛巡抚的信息。
毛巡抚,名略,字韬之,他出生在扬州的一个地主家庭,家境还算不错,让他有书读,有学能上。他也自小聪明,文采出众,是以书院的老师愿意提携一二,三十岁那年,他考中进士,开始自己的官途。
江南文气盛,毛巡抚治理才能其实一般,全靠出钱养的幕僚团,自己的爱好就是吟风弄月,研究书画。
因为书法水平高,他的字在市面上还是值点钱的。可这点钱最多几十两,实在不够毛巡抚花。
所以,他就犯了些很多官都会犯的错。
程丹若因此,方才知道了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的潜规则,下意识地问:“我们没干吧?”
“大同没有。”谢玄英道,“薪俸发得足,护卫查得严,底下自然不敢如此。其他县应该也尚可。”
大同县是直属,程丹若裁掉一部分胥吏后,给他们工资翻了一倍,每季度按照情况,发放一定奖金,数目与他们之前贪污的差不离,还有年节礼物。
收入上去了,查得又严格,即便有人想伸手,也会克制到谢玄英离开以后。
至于下辖的知县,上头不逼着要钱,知县们想贪也不敢多贪,百姓的日子也就间接宽松下来。
程丹若道:“其他府呢?”
谢玄英缓缓摇头。
她懂了:“不能从这个入手。”
查贪腐年年有,可有的贪腐不能查,因为从上到下利益链完备,除非皇帝亲自要求彻查,全部一捋倒底,否则,不死也被孤立。
孤臣是做不了实事的。
“这可不太好办了。”
第237章 布政使
谢玄英在一个多云的日子, 拜访了毛巡抚。
毛巡抚没有见他,只派下人回复:“谢知府请回吧, 我家老爷正与唐家二爷说话呢。”
唐家就是山西第一盐商, 老婆的舅舅就是兵部侍郎——此人和崔阁老是同年中的进士,关系不错。
谢玄英没有勉强,转身回去了。
他回到府衙, 和程丹若说:“唐家如果愿意伸手, 十万两并不难凑。”
程丹若迷惑了,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 谢玄英想了很久, 方才回答:“或许, 他认为最大的问题并不是钱。”
程丹若捋着思绪:“毛略并不是想要昌顺号的家产, 是想让我们帮忙, 所以,补上亏空只是第一步,他认为, 之后还有麻烦?”
“应该是。”谢玄英斟酌道, “而且,会是一个大麻烦。”
什么样的大麻烦, 会让毛巡抚不惜得罪谢玄英,也要借力逃过这劫呢?
程丹若迟疑道:“军饷?”
谢玄英:“……有可能。”
她道:“我胡说的。”
“我不是敷衍你。”谢玄英正色道,“你应该记得, 我们刚来大同的时候,仓中几无余粮。”
程丹若:“不是常知府卖了吗?”
“卖给谁了?”他反问。
她哑然,这事真的细思极恐, 水太深了。
但事已至此,不蹚浑水也不行。程丹若细细思量片时, 道:“其实,我们不必想那么复杂,管他做过什么,把问题解决就好了。”
以他们目前的层次,最好别参与太复杂的局势。
“既然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不要管钱了。”她果断道,“把人解决。”
谢玄英也厌恶受制于人,沉吟片时,同意她的决断:“好。”
但提醒她,“不能把事情闹大,以防狗急跳墙。”
“让他回老家种地?”
“这是最好的结果。”
定下目标,就是商议如何达成目标。
夫妻俩躲在书房,悄悄说了一下午的话,终于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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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的布政使姓郭,他负责山西的行政工作,照理说,他才应该是谢玄英的直系上司。
但上头有个巡抚,日子就不好过了。
巡抚这个职位的权力,可大可小,大的时候统领全省的行政、司法、军务,小的时候只能剿匪、巡视、断案。
很不幸,毛巡抚就是管全省的那种,下头的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理论上都归他管。
不过,聂总兵额外担任总兵的职务,而毛巡抚没有提督军务的权力,所以实际管的只有山西的行政和司法。
布政使的日子,从此不好过了。
具体到府县,是知府、县令的职责,他空有职位,权力却为巡抚所夺,在山西快三年了,日常工作就是“是,抚台大人”“抚台大人说得对”。
怎一个惨字了得。
壮志难酬也就罢了,常言说得好,千里做官全为钱,没有权力,就没有钱。
想给京城送礼,疏通一二都做不到。
布政使可是从二品的大官,如此没有牌面,可恨、可气、可叹。
这日,郭布政使正在家中听戏,下人说,有人递了名帖过来,要见他。
门庭冷落,郭布政使也不摆架子,吩咐身边的小厮:“去问他什么事。”
小厮去了,回来却脚步匆匆,面庞微红。
郭布政使一见,心猿意马:“脸如霞飞,倒叫我心如火烧。”
小厮微微脸红,却道:“恭喜大人了。”
“何喜之有?”
小厮左右环顾,悄悄递过银票:“客人孝敬大人的。”
郭布政使久经官场,眼锋一扫就知道,这有一千两银子,便问:“何事求本官?”
虽然他头顶还有一个巡抚,但一般的事也能办。
小厮笑道:“并不求大人什么事,只是想提前向大人贺喜,今后大人平步青云,准他们上门贺喜就成。”
郭布政使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若他们再来,你仔细打听喜从何来。”
小厮应了。
又两日,客人再度上门,又要塞钱。
小厮却不肯收,还道:“上回收了你的银子,倒叫我挨大人一顿骂,说我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客人道:“藩台大人不必忧心,在下并无他意,绝不敢陷大人于不义。”
小厮还是不收。
客人被逼无奈,只好说出实情:“抚台大人最近忧心忡忡,见了不少人啊。”
小厮不解其意,但得了话,就算完成任务,把钱收下了。
这次,客人送了三千两。
小厮把话转达给郭布政使。他不愧是老油条,立马就嗅出了味道——毛巡抚这是要出事啊。
再看客人出手这么大方,知道必有倚仗,立即派亲信打听。
能做到布政使,自然有靠谱的门路,马上知道了户部查亏空的事。
程丹若和谢玄英这样的官场新人,都能看出杨、崔的问题,郭布政使怎么会察觉不到呢?他暗暗欣喜,觉得好日子要来了。
然而,三日后,客人再次上门,小厮才想笑脸相迎,却敏锐地发现不对。
客人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十分为难的样子。
小厮试探道:“客人有什么为难事,要大人相助吗?”
客人不语。
小厮等着他开口。
可一刻钟过去,客人依旧不吭声,这让小厮起了疑心。
他板起脸:“阁下莫非是在消遣大人?”冷笑一声,颐指气使,“若无事,就请回吧。”
这下,客人不得不开口了。
他说得是:“在下也未曾请托藩台大人办事,能不能……”
小厮不耐烦:“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客人眼一闭,心一横:“能不能把钱还给在下?”
小厮惊呆了。
他跟着布政使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送钱以后,还敢要回去的。
“不是在下舍不得这点孝敬。”客人苦着脸,推心置腹,“实在是得罪不起抚台大人啊。此事若为抚台大人所知,必定秋后算账,在下一介商贾,不敢违逆,还请藩台大人谅解。”
小厮作为布政使的贴身人,也知道毛巡抚被清算的事儿,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问:“不是说在查?”
客人长吁短叹,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见了唐家的人。”
小厮还要再问,客人却不肯再说了,拱手告辞。
事关重大,小厮顾不得郭布政使还在午睡,径直入屋,跪在床榻边:“大人。”
郭布政使被吵醒,不由愠怒,一巴掌扇在小厮脸上:“放肆。”
“大人,小人有事回禀。”小厮挨了巴掌,却不敢哭,含泪道,“恐大事不妙。”
郭布政使大惊:“休要胡言乱语。”
“不敢欺瞒大人。”小厮一五一十地重复了客人的话,“唐家为盐商巨富,十万两银子也不过九牛一毛。若抚台大人安然无恙,大人前些日子……”
郭布政使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他平时最爱听戏,也爱戏班的戏子,尤其是大庆班的金玉楼,柔婉可人,娇媚犹胜女子,最得他欢心。
可惜,毛巡抚也很喜欢,时常叫去府中唱曲助兴。
前些天,他一口气收到四千两银子,又得知毛巡抚要倒霉,心痒难耐,直接从戏班买走了金玉楼。
今天下午补觉,就是昨晚累坏了。
郭布政使大为懊恼,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小厮见状,心中一动,出主意:“大人,不若将金玉楼送给抚台大人……抚台大人一高兴,兴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