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呢?”她思索。
谢玄英:“争权夺利。”
程丹若一时哑然。
是啊,还能为什么呢,总不能是为被夺田的百姓鸣冤吧?
“算了。”她自我开解,“目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但谢玄英摇摇头:“这还不是结果。”
一语成谶。
不久后,皇帝就下令严查此事,并借机没收了李家大多田产,只留了一百亩给李首辅的妻子养老,算是全了当年的情谊。
随后,参许尚书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说他教子不严,收受贿赂,罪大恶极。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刑部没有放人,反而查明李首辅孙子的罪名后,判了流放。
言官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上来继续骂。
这次,他们骂许尚书尸位素餐,身为阁臣却一天到晚只知道和稀泥,户部年年都说没钱,不是渎职是什么?
又说他迟到早退,不敬皇帝,上班的时候帽子戴歪了,仪容不整,等等等等。
许尚书上疏,自辩说没收过这么多,儿子已经被揍,以后一定严加看管。
他示弱,言官们更不会放过他,继续炮轰。
又是十几封弹劾后,许尚书罢官。
呃,当然,罢官在夏朝是很常见的事。
这并不意味着政治生涯的终结,罢官只是停职,三五年后,只要机会合适,立马就能起复,说不定还能升职加薪。
比如杨首辅,当官早,经历得多,在武宗(先帝)时期当御史,喷先帝沉迷女色搞坏了身体才生不出儿子,被罢官数年,后起复,一样混成了首辅。
再比如晏鸿之的祖父,曾经的太傅,三起三落,三次被罢免,三次杀回京城。
所以,王尚书在背后大骂。
“许八面真是滑不留手,我告诉你,后来参他的人里,不知道有几个是他自己安排的。”他和晏鸿之如是说,“眼看情况不对,跑得倒是快。”
晏鸿之客观道:“这也不奇怪,许继之就是这样,舍小名而顾大利。”
荣安公主拿命威胁,许尚书能立马退婚,现在孙女疑似因为生子,惹出过继这最敏感的事,他不跑才怪。
王尚书最近被边缘化很厉害,难免幸灾乐祸:“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许尚书为什么下台?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管着全国财政。
杨首辅性格强势,当吏部尚书(人事部长)还不满意,还希望能够管控户部(财务),一手抓人,一手抓钱,大权独揽。
晏鸿之道:“你能松口气了。”
王尚书拈须一笑。
内阁这种地方,进去了就没人想出来,边缘化不要紧,不被赶回老家就好了。许继之滚蛋,杨奇山再强势,也不敢再弄走一个内阁大学士,否则,皇帝就要考虑赶他回家养老了。
好了,许尚书罢官回乡,接下来就是新的博弈。
财政部长的活儿,总要有人干吧?
经过推举,新任户部尚书上台了。
这背后必然有一番博弈,和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但无所谓,总之,优胜者出现了。
新尚书姓蔡,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干出一件大事。
他说,既然现在开始采取考成法了,那我查下过往的赋税记录,很合理吧?
然后揪出了好几个有问题的人。
其中就包括——毛巡抚。
消息传到大同,程丹若难免心痛。
“刚送的钱……”如今官场,端午、中秋、年节三次送钱是少不了的,还有夏天的冰敬和冬天的炭敬。
这已经不是贿赂,是官场铁规则。谢玄英也不能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
程丹若刚把冰敬给毛巡抚送去,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简直窒息。
这种感觉,就像路边吃瓜,吃着吃着,发现火烧到自家头上了。
假如毛巡抚被罢官,新任巡抚上台,就要重新送礼、重新攀交情、重新塞钱。
“玛瑙,给我倒碗冰镇绿豆汤。”她扶住额角,“我要冷静一下。”
第236章 想太美
毛巡抚急得火烧眉毛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居然这么倒霉,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但如果捋一捋, 就知道杨、崔斗法之初, 就在西北互市,被搞着实不冤枉。
再者,他贪了吗?贪了。
除了三节的礼、两季的孝敬、底下人的送礼, 毛巡抚贪污的大头, 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税来说吧,大部分交的是物料, 但也有收银子的, 民间交上来的都是碎银, 官府需要将其重新融化, 锻造成熟悉的银锭。
在这过程中, 银子有损耗,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损耗就成了官员们的外快。
注意, 火耗是税,附加税, 提前从百姓身上收的,朝廷不报销。
淋尖踢斛同样,秋粮一般都是交粮食, 百姓把米麦倒在斛中,要堆出尖尖的顶,然后官吏踢一脚, 上头的粮食就掉在了地上,这部分掉落的粮食, 也就成了“损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后,官吏贪污掉一部分,因为粮食交到户部是要称重的,官吏只会对百姓说,哎呀这个重量不达标,再拿点来。
和火耗一样,也是从百姓身上收取附加的费用。
如此,交给户部的税达标了,“损耗”则归上下官员所有。
换言之,这笔钱是吏员收来交给县令,县令再给知府,知府给布政使,布政使给巡抚、总督,直至阁老。
层层瓜分下来,毛巡抚拿到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点过日子,这点灰色收入也够了,一年有一万两呢。
可毛巡抚爱好字画,古董字画的价格绝对便宜不到哪里去。
这点默认的收入,就有点不够用了。毕竟,他还要在老家买田(家在扬州,江南的田价高昂),买小妾(吟风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随),以及打点京城上下。
石太监收费不菲,内阁的几位大人也要走动,按时送节礼,每次进京都是一笔巨额开支。
他就只能再开源了。
问题就出在这。
前几年,他一直说山西有灾情,什么少雨干旱兵乱,朝廷拨了不少赈灾款,可蔡尚书查了查,说根本没那么严重啊,你是不是贪污了?
好在崔阁老帮他说话,找了个理由,说事情是这样的,虽然不严重,但百姓生活难过,就把钱借给百姓买种子了。
——这叫青苗钱,王安石就曾经推行过,如今偶尔也会用。
蔡尚书铁面无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把钱补上。
毛巡抚差点吐血,立即寻人打听虚实,这才知道,蔡尚书此人骨头很硬,能力很强,从前是做御史的,后来加佥都御史的头衔,巡视江南。
这个职位和巡抚相仿,只不过巡抚注重总领一地的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纠察,是个狠人。
而蔡尚书唯一佩服的人,就是杨首辅。
事已至此,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蔡尚书履历光辉,皇帝颇为信任,首辅提携,崔阁老反对无效,输了一筹,没能把握住户部尚书的职位,反倒让杨首辅将了一军,动到了毛巡抚头上。
当然,崔阁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给毛巡抚,说,要想保住官帽,就把亏空补上。
亏空是十万两银子。
毛巡抚算过,手头上金银字画凑一凑,也能挤出五万两,再多就得伤筋动骨了,都是田产、房产之类的东西。
这都是他半辈子的家底,如何舍得?
那,钱从哪里来呢?
毛巡抚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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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经送出去的钱,并没有把毛巡抚的事放心上。
在她看来,只要毛巡抚在位一天,他们保持一天的尊敬,不同流合污,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碍不到自己。
且谢玄英的靠山是皇帝,朝臣们的明争暗斗,都妨碍不到他的工作。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验培养液里的青霉菌,忽听下人来报,昌顺号的程正求见。
程丹若以为是毛衣的事,很快见了他。
谁知程正一进厅堂,二话不说,直接给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惊恐交加地磕头:“请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时沉默,片刻后,不像平日那样,叫他们免礼入座,反而道:“你先说说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的交道,很清楚她的脾性,并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派人来家中,要求我们出十万两银子,弥补任上亏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为什么是你们?”她质疑。
程正的回答也简单:“程家做茶盐生意,蜀地以茶为主,晋地以盐为主,与抚台往来不少。如唐、吴两家,背靠侍郎、尚书,抚台也不敢打扰。”
他不介意直说双方的关系,因为如今的盐法就是如此。从前,朝廷用开中法,商人运粮,朝廷给盐引,大同故此繁华,程丹若的祖父的发家也与之有关。
后来,改为运司纳银,既是拿银子直接买盐引,官商日渐密切。
可以说,盐商和官府必有关联,且必有不可告人的内幕——唐家是山西最大的盐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吴家也一样,有族人为封疆大吏。
这样的人家,毛巡抚当然不会动手。
程丹若问:“如果你们给不出来呢?”
程正一脸苦涩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资填补亏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顺号做生意时,有没有超出边界并不重要,没有罪名,就捏一个罪名,只要毛巡抚想办,就一定能办了他们。
所以,要么昌顺号出钱消灾,毛巡抚度过一劫,他们就度过一劫。
她斟酌道:“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们攒了些家底,咬咬牙,三万两还是能出的。”程正推心置腹,“可十万两银子……哪有这么多啊!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抚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说,这晋地的盐商可不止我们一家。昌顺号的钱,您是知道的,都投到羊毛衣里去了,哪里凑得出十万。”
程丹若瞥他,心里也有数。
山西盐商很多,这与当地的环境与开中法有关,而论资排序,昌顺号只能算是中等。毛巡抚精准地盯上他们,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绑架”程丹若。
昌顺号一旦完蛋,长宝暖的发展就会受挫,程丹若倒霉,谢玄英政绩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说,“让我想想。”
程正是来求援的,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实实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风吹动竹帘。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寒意。
原以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纷争与己无关,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好好发展纺织业,劝百姓种地,就能实现目的。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张大网,内阁在最中央,大同位于边角,可虫子落到网中奋力挣扎之际,边缘的丝线亦有断裂的危险。
身在网中,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时,起身去二堂找谢玄英。
他正在整理诉状,看起来数量并不多。
没办法,时下风气,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衙门。而案件的多寡又关乎官员绩效,告状的人越多,考评越差,遂多以乡贤调解为主。
就连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说。去年,谢玄英把积压的案子清空后,牢里的犯人都没剩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