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
“方才有。”
她别过脸。
“奔波一日,不累吗?”他翻过一页书,“坐下歇会儿。”
程丹若环顾房间:“这就一把椅子,你不让我,我坐哪儿去?”风尘仆仆,总不能坐床上去吧。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拉近,再拉近,直到她被拽到自己膝上。
她道:“小气。”
“椅子冷。”他环住她的腰,不让她走。
程丹若也确实累了,坐在他腿上,眺望着远处的夕阳,一时无话。
谢玄英合上书,握住她的手指,拢在掌心摩挲。
晚霞瑰丽,室内一片静谧。
良久,程丹若徐徐吐出口的气,松弛下来:“我问过了,确实是石大伴的主意。”
谢玄英颔首,压低声音:“依我看,石(大伴)确实是为崔(阁老)开的口,但怕暴露他们结盟,招来杨(首辅)的忌惮,故而迂回推出了尚功局。而你与洪尚宫有亲,易叫人误以为是洪尚宫为了你而求得陛下。”
顿了顿,又道,“首辅也顾忌父亲。”
程丹若梳理了一遍思绪。
方嫣的到来,背后先是杨、崔在西北的博弈,杨首辅为了警告崔阁老,打算动一动长宝暖,石大伴得知此事后,推出了洪尚宫和尚功局,迷惑杨首辅的视线,同时也让杨首辅投鼠忌器。
因为,长宝暖背后是她,而她连着靖海侯府。
简而言之,各方妥协的产物。
当然了,这个推理有前提:宝源号背后的人确实是崔阁老。
但程丹若认为,概率还是很高的。石大伴作为内相,无利不起早,不是阁老的分量,他瞧不上眼,若说顾忌谢玄英,放弃捞钱的机会,他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而他顾忌的人也只有杨首辅,才合情合理。
“方嫣没什么心眼,她只看到了我让她看的。”程丹若斟酌道,“我担心的是杨首辅。”
谢玄英委婉道:“他不至于和你过不去。”
在首辅眼里,他们夫妻俩恐怕都不配被当回事。
“不,我的意思是,考察这种事……”她犹疑不定,“感觉只是开始。”
KPI一旦开始,不可能就在一个部门施行。
谢玄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也无能为力。”
“也是。”她叹口气,放弃了深入讨论。
数日后,回到大同府。
方嫣休息两日,提出准备回宫述职。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临别前,递给她一个匣子。
里面是上好的燕窝,就是柳氏专程送来的补品。
方嫣吓一跳:“使不得。”在宫里久了,自然分辨得出是好东西,这盒燕窝即便是给妃嫔们吃也不差什么了。
她连连道:“淑人有话直说,不必如此。”
“不必紧张,且听我说。”程丹若道,“这次,我让你扮作织娘随行,其实害你丢了几百两银子,这是予你的补偿。”
方嫣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程丹若道:“但凡外差,都有这样的事,不然你以为,太监们做什么乐意四处奔波?只要你亮出身份,长宝暖的东家一定是要给你银子的,我从前去山东,王府也颇为厚待。”
这种潜规则哪里都有,宫里亦然,方嫣是信的。
“我是怕你为难。”程丹若道,“请一桌酒席,二三钗环,收也就收了,可给你几百两乃至上千两银子,你收不收呢?收了,难免要为他们说好话,不收,又太不通人情。”
这话说进了方嫣的心坎里。
女官们虽然也收好处,可都是首饰布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是非利害,从不敢拿大。甚至有些心性清高的,十分鄙薄宦官的贪财。
方嫣没那么清高,却也不敢拿那么多银子,烫手。
“这是我自家吃的燕窝。”程丹若说,“你看,上头还有侯府的徽记,这盒我也未拆封。”
方嫣一睃,确实如此,略微安心,然则依旧推辞:“您以前对我们颇多照料,都是本分,不必如此。”
“我知道,其实宫里不缺这些。”程丹若微微叹口气,“可你母亲呢?”
方嫣愣住了。
程丹若把匣子推过去:“回去的路上捎给老人家,别让自己后悔。”
方嫣咬住嘴唇。她回家时,将身上的积蓄留了大半给家里,但都是银子,没什么补品。
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也没吃过燕窝……
她犹豫许久,最终道:“多谢。”
第234章 大消息
光明殿。
胡尚功带着方嫣一起, 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纱帘后吹来冰鉴的凉风,她们却不约而同地冒汗不断, 浸透了五月的纱衣。
方嫣磕磕碰碰地说着经历:“臣去了作坊, 臣看到二十来个织娘,有纺线的,也有、有编织的, 人不多……程淑人说, 月银可以不变,但以后得定个数, 一个月多少斤, 超过、超过多的, 给赏银, 就给她们自己……工坊的羊毛有五千斤, 还有胡人的……”
皇帝已经听得不耐烦,大约知道人数和羊毛,就摆摆手, 示意她不必再说。
胡尚功瞥到皇帝的小动作, 赶紧示意方嫣停下。
方嫣立时闭嘴,差点咬到舌头, 喉咙干哑,却不敢大口吞咽。
皇帝对她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 至少他想知道的,方嫣都说到了,闭目思索片刻, 颔首:“退下吧。”
“是。”胡尚功带着方嫣躬身告退。
石大伴趁机上茶:“圣人。”
皇帝抿了口茶,道:“尚功局做事还是老实。”
方嫣的叙述没个主次, 大约是想表现自己,连几款毛衣都说了,但皇帝之所以没有打断她,还是因为真实。
她没有说谎,让皇帝看到了粗糙冗杂但真实的一面。
遂感慨道:“程司宝还是忠心的。”
石大伴也暗暗佩服。
方嫣什么都不懂,让她见一见长宝暖的掌柜,最多去店铺里瞧瞧,再安排几个人恰好出现,和掌柜交谈几句,其实也就完成了差事。
可程丹若偏偏带她去太原,实地看了作坊和工坊。
几十个人的戏可不好演,方嫣是尚功局的,织娘若没点本事,手上功夫不对,一下就能看出来,更不要说衣食住行总有痕迹。
甚至她第三天还没去,任由方嫣与人相处,何等坦荡?
陛下自然满意她这份忠心。
石敬感慨着,脑筋飞速转动:离宫一年多,陛下却并没有忘记程司宝……谢郎如此年轻……陛下无子……倘若有个万一,自己总要善终……
“程司宝是陛下身边出去的。”他揣度着皇帝的心意,恰到好处道,“自然一心为君——何况,还有谢郎呢。”
皇帝果然露出笑意。
一个是自己身边出去的女官,一个是在自己面前长大的外甥。他们越忠心,皇帝自然越欣慰,越得意。
石大伴察言观色,又补充道:“今年秋粮,大同府缴得可比往年多,谢郎居功甚伟呀。”
“停战了,自然会好起来,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皇帝偏要贬低两句,“今年可没这么容易了。”
石大伴哪会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期待,故意道:“老奴愚见,这可难不倒谢郎。”
“你个老货。”皇帝心里满意,嘴上却嫌弃得很,“也罢,朕倒是看看,他在那里种红薯,能不能成。”
*
今年的端午,程丹若自己裹了粽子。
她就准备了四种:纯肉的、蛋黄肉的、豆沙蜜枣的、纯糯米的。用的是松江的粽子裹法,三角粽,裹得小小的,吃一个刚好。
谢玄英最喜欢豆沙蜜枣,把她包的全挑出来,连吃三天包圆了。
程丹若自己最喜欢蛋黄肉,咸且香,早上吃一个,还能喝一碗牛乳。
这日,她正准备去实验室查看青霉菌,谢玄英忽然回来叫她:“丹娘。”
她疑惑:“怎么了?”
“来。”因为西花厅住着贺家娘子,谢玄英没有跟去,招手示意她出来。
程丹若改换主意,跟着他到二堂。
谢玄英递给她一张邸报:“今早刚送来的。”
程丹若扫了眼,立时震惊。
邸报的头版消息翻译一下就是:内阁施行考成法。
什么叫考成法?就是工作绩效考核。
大致流程是这样的,从今后,六部要将每个月办的事,按照地域和缓急,分别登记在册,然后给与期限,限期完成。
完成不了的,严加惩处。
这个工作指标,分别发到六部、都察院和内阁,互相监督,以整顿吏治,提高官员办事的积极性。
程丹若:“……”
果然,西北军屯只是开始,精彩的在这儿等着呢。
她赶忙往下看,松口气,幸好今年的考核标准很简单,只有一项:赋税。
但再一看,松的气又抽回了肺里。
考核不及格的,自上而下降等。
什么意思呢?
就是今年如果山西的赋税收不全,毛巡抚肯定当不成巡抚了,可能调去别处变成布政使,大同府如果交全了,谢玄英没事,可如果没交全,他就降为县令,下面的县,没交全的县令,直接收拾包袱回家种地。
简而言之,层层指标,领头问责。
她:“……好狠。”
“非如此不可,否则如何办事。”谢玄英道,“办法是好办法。”
程丹若也同意:“以后怠政可就麻烦了。”
出了考核的指标,摸鱼也得有限度。
但她仔细思量,难免狐疑:“这要排除异己也容易多了吧?”
以前搞谁,还要网罗罪名,查一查老底,现在要贬官,盯死他的考核就行,还光明正大,不落人话柄。
“假如天灾人祸,年景不好,怎么办?”她翻来覆去看着邸报,有点担心,“谁人制定标准?他们真的了解各地民情吗?”
大领导脑袋一拍想的事,可现实可是有出入的。
谢玄英道:“不知道。”
他也回答不了啊。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忧心。
好在没多久,靖海侯的信到了。
亲爹当爹不行,后台还是很靠谱的。他已经弄清了考成法的情况,细细为儿子说明内幕。
首先,各地的执行指标——以赋税为例,是根据户部过往十年的数目,取的平均数,不至于太离谱。
其次,如果遇到问题,比如旱灾、水灾、蝗灾等灾情,可以酌情减免一些。比如大灾难打五折,小灾打个八折,反正就是酌情减免。
但有一点,必须在事前就打报告。
比如夏天的水灾,不能在秋收前才说遭灾了,否则不算数,收不到标准,还是算你渎职,考核不及格。
这样,既能防止地方官胡乱报灾(比如前任大同知府就是这么贪污的),也能减少瞒报灾情(这也是大多数)。
而且就算打了报告,核实以后才能作数。
至于会不会有人年年报灾,以降低绩效标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