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问:“工钱给她们自己,还是……”
妇人顿了顿,道:“看人,家里送来的就给家里,自己来的就是自己收着。”
她看向程丹若,赔笑道:“虽说银钱拿不着,可在这儿不缺吃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算坏了。”
程丹若一时没有答话。
少顷,问,“门禁管得严吧?”
“您放心,这里都是妇道人家,我们也怕人说嘴。”妇人暗松口气,道,“每月初一,能同家人在外头见上一面,但外头的人是不准进来的。晚上二门上锁,衙门里咱们也打点过了。”
程丹若终于展露笑意:“做得好。”
她道:“看看里头。”
妇人应下,引她们进去参观。
院子里,摆着密密麻麻的纺织机,妇人们熟稔地拿起羊毛,脚踩踏板,纺出一根根均匀结实的羊毛线,将其团成一团。
方嫣看了许久,才道:“怎么没人编织?”
“毛衣编织不易,一个人几天才能织一件,我们大多都到外头去收,现在太原不少人家都会,比咱们养人便宜多了。”妇人说,“我们也织,后院就有。”
她们没有打扰织娘们的工作,径直穿到后院。
这里有三个妇人,正手持毛衣针,小声讨论着什么。
旁边的桌案上,平铺着几件不一样的毛衣,有的花纹复杂,有的是斜襟,还有通身的长袍。
程丹若看向方嫣。她会意,上前同她们交流了几句。
她们主要讨论了款式,一致认为对襟圆领的短衫和比甲最好织,交领处理不好很容易臃肿,而且费毛线,保暖效果也没有明显的优势。
而后,一个妇人拿出了羊毛裙,样式极其夸张。
方嫣说:“六幅裙就很难织了,不要说十幅,笨重且累赘,还是挑线裙好些。”
程丹若问:“你们都试过了?”
方嫣微微颔首。宫里要做什么事,向来不惜物力,尚功局做出毛线后,一直在尝试不同的衣物是否能做。
一个冬天,她们就织出了道袍、大衫、比甲、襕裙、暖帽和膝裤。
但羊毛做的衣衫十分笨重,穿上不便行走,不如棉衣轻便。
“羊毛织物适合做夹衣。”程丹若委婉劝说,“这样能尽量减少换洗,毕竟这不似棉袄,可以拆换外层的布料,一旦磨损沾湿很麻烦。”
方嫣同意:“目前看来,还是做对襟圆领的短衫最好,比甲和膝裤次之。”又惋惜,“竖领的不好做。”
京城流行的还是竖领衫,装饰数枚金玉纽扣,富贵又低调。
管事妇人加入讨论:“普通人家多以窄袖短衫和裤为主,长裙多有不便。富贵人家倒是喜欢,可细线费工费力,一时做不多。”
程丹若听着,暗暗叹口气。
没有化学纤维的年代,羊毛衣要么精细珍贵,要么笨重粗糙,想做到舒服又便宜是做梦。
“细毛可以做长衫和裙,粗毛还是以短衫、比甲和裤为主。”她一锤定音。
方嫣时刻牢记自己的差事,道:“我知道一种编法,做的裙子挺括又垂顺。”
程丹若笑道:“再看看,等我们看完,你再来教。”
方嫣自无意见。
于是随后,她们又仔细参观了作坊的各个环节,问明织娘的工作效率:目前,较为熟练的织娘五到七天,就能完成一件衣服的编织。
而纺线就更快了,与纺棉线并无太多区别。
程丹若和方嫣一直逗留到傍晚才离去。
第233章 陌上花
参观完纺织作坊, 第二天,程丹若带方嫣出城, 参观城郊的羊毛工坊。
今天负责接待的就是大掌柜和负责清理羊毛的另一位管事, 来自昌顺号。
他们准备充分,中午还备了酒菜,附近也看得出来清洗过了, 道路都泼了水, 走上去不会有尘土飘扬。
程丹若什么都没说,按部就班地参观。
仓库靠近河流, 通过引水来清洗大量脏污的羊毛。
此时是收羊毛的季节, 平整后的土地上, 羊毛像一片片雪白的谷子, 在阳光下清洗晾晒, 十分壮观。
不远处,浓烟滚滚而上,是在焚烧草木灰, 提取碱来清洗羊毛。
有工人不断检查晾晒的情况, 微微变干后就搬到透风的竹棚里,以免被吹走。
晾干后的羊毛, 工人会再次梳理挑拣,区分出细毛和粗毛,放进不同的箩筐中储存。
她问管事:“一共收多少羊毛了?”
管事谨慎地回答:“五千多斤。”
程丹若的眼皮跳了跳。就这点产量的话, 亏得也太厉害了吧。
粗羊毛的收购价是50文,出售的粗毛线是80文,去掉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 剩下的……
假设纯利润是每斤10文的话,也就50两银子。
当然了, 这是毛线的价,买成衣会更贵,甚至一百斤细羊毛,利润就可能有几百两,绒毛更多,卖到几百两也有人买。
管事见她表情不对,赶忙解释道:“这是第一批收的,不止这些,胡人那边还会更多,只是眼下还在路上。”
程丹若松口气:“预估有多少?”
“这要看羊的品种,少些的大概3斤,多些的5斤,大夏牧羊少,万斤左右,胡人那边至少也有三万斤。”
程丹若算算,就算是五万斤,粗羊毛的利润也高达500两了,加上中高端的羊毛溢价,一到两千两的纯利润肯定是有的。
而且,这是春末换毛收的一批,平时零零碎碎的没算。
这出息可有点夸张了。
据她了解,国库一年的收入也就四百万两左右,勉强和九边的军需持平。而靖海侯这样的一等一勋贵,每年各地的产业出息,大约也就一万两上下。
这还是刚起步。
程丹若快速算过账,隐蔽地瞥了眼方嫣。
方嫣以女红见长,算数不太行,并没有多在意,依旧在观察工坊的流程。
但这一步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们吃过饭就回去了。
第三天,方嫣单独去纺织作坊,传授织娘们尚功局的技法。
程丹若没去,以示避嫌,反而逛起了太原城。
半路,遇见一辆马车。
“夫人留步。”车厢里传出一道女声。
不知道为何,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狗血桥段。
好在对方立马自报家门:“我是程四爷的妻子张氏。”
“停车。”程丹若驱走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马车停了下来。
玛瑙掀起帘,对面的车厢与他们并排,露出一张端庄的妇人面孔。
程四太太说道:“不知道夫人来了,不如去我家坐一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下次吧。”程丹若道,“我这次来太原是私事。”
程四太太适时问:“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程丹若道:“我想买一些耐烧透明的玻璃,最好是用西洋办法烧出来的。”
“我会吩咐人留意的。”程四太太说,“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程丹若说,“我还有事,夫人留步。”
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
玛瑙欲言又止。
程丹若笑了:“想问什么就问。”
玛瑙听出她鼓励的意思,便开口道:“夫人真的不和两位东家打声招呼吗?”
程四太太明显是听到了风声,才过来打探消息的。
“方典制一路过来,怎么会无人留意?”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次和我们报的数目,多少也有点水分。”
但不多。
这就够了。
程丹若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吩咐:“找家有名的酒楼,来都来了,总要尝尝这里的菜色。”
她逛到傍晚才回到客栈,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方嫣已经回来了。
程丹若好奇道:“都教完了?”
“差不多,又不是什么难的技法。”方嫣笑道,“我把衣裳都留给了她们,以后照着编就是。”
程丹若颔首,却问:“可还有别的事要办?”
方嫣摇头:“我的差事已经办完了。”说着,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但依旧坚持道,“该回去了。”
程丹若并不意外,比起借差事在外敛财的太监,女官无疑更克制尽责。
这也是她所希望的:“也好。”
于是,第五日,二人便折返大同。
比起来时的紧张忐忑,回程的路上,方嫣明显放松了很多。
程丹若道:“若时限宽松,不如在大同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方嫣犹豫片时,却道:“不瞒您说,尚宫让我五月回去,可我想着,下次出宫不知何许时日,返程时想再回家看一看。”
她似乎为自己假公济私而赧然,局促地笑笑:“我母亲年迈,恐怕……”
“我都明白。”程丹若温言安抚,“那我也不多留你,骨肉亲伦为上。”
方嫣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也不必悲观,既有第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第三次,司礼监的太监可是时常外差的,兴许明年还能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方嫣不以为然,“能有一次,我就很知足了。”
程丹若道:“事在人为么,你想想,纺织原是纺织局的差事,陛下却点了尚功局来办,说不定今后就归你们了。”
方嫣一时心动,却依旧道:“这次也巧,是石大伴帮忙说了话。”
程丹若故作诧异:“怎么会?”
“我也奇怪,宦官与我们一向不大对付。”方嫣说,“可确实如此。”
程丹若已经套出最想知道的答案,怕她起疑,便笑道:“说不定是欠了胡尚功的人情。”
方嫣不曾深想个中猫腻,不过随口一说,听见这样的猜测,附和道:“有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很快就到了山阴马驿。
程丹若下车,刚准备吩咐人安排住宿和饮食,扭头就听见柏木的声音。
“夫人,食水都备好了。”
程丹若一时愕然:“你不是跟……”谢玄英下乡了?
后半句话犹未出口,她已经反映了过来。
柏木笑道:“咱们这次去的浑源,大人一时兴起,又去乐游书院讲了一天课,想着夫人也该回了,今天便留下休整一日,果真碰见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这话她只信一半。
哪有这么巧,肯定是专门等她的。可方嫣就在身边,她不好多言,笑道:“这还真是巧了。”
方嫣识趣,忙与她作别,带着竹篱回屋休息。
程丹若慢吞吞地走到客房门口,推门进去。
谢玄英正坐在窗口看书。
“回来了?”他佯作随意地问。
程丹若走近,视线穿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驿站的门口:“你不是看见了?”
谢玄英瞥向她。
她悄悄弯起唇角,踱到窗边眺望远处的景色。
后背传来微微的痒意,他的指腹划出脊椎沟的弧度。她扭头:“干什么?”
“衣裳都是灰。”谢玄英认真道,“我给你擦了。”
他装得太像,程丹若将信将疑地扭头,然而哪有什么灰尘,不过一些褶皱,真丝的料子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