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晏闲

作者:晏闲  录入:05-23

  “阿缨见过舅父,舅父这一向可好?”簪缨笑着迎出。
  透过舅父,她对上卫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顿一下,连声音都轻几分,叠手福身:“阿缨见过卫伯伯。”
  适时卫觎来到她身边,闻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头子,仿佛对方捡着个天大的便宜。
  凭空降了一辈的卫崔嵬错愕一刹后,心头大畅。
  之前卫觎托葛清营给他诊脉,葛清营
  看过后,道老人身体康健无碍,非无病,且体内气血充壮远过于同龄辈。由此可见,卫觎这副强健的体魄除了后天淬炼,很大程度上也是遗传了父亲的先天之本。此时卫崔嵬一见簪缨,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视一别两载的少女,满怀欣慰。
  “长高了,愈发肖似尊侯。”
  簪缨笑言:“蒙伯伯夸奖,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长青,老而弥坚,更胜当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卫崔嵬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儿脸上觑,隐含几分炫耀之意。
  卫觎懒得理会他,看向檀棣,毫无包袱地叫了声:“舅舅。”
  檀棣板着脸色,好小子,装得忒像下手忒快了,这是给他添辈吗,这分明是给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着这个心思,当初阿缨要跟卫觎去京口的时候,他就该——他也拦不住!
  檀棣越想越郁闷,簪缨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减了,阿缨在外时时惦记您呢。”
  八面玲珑的小滑头。檀棣低哼一声,侧目而视,她能天天惦记着谁,还不是这个捷足先登的卫家小子。
  可面对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这样个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宠爱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气,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缨的小手,观察她神采气色,话音出口,竟有几分哽咽,“罢了,我娃儿没瘦就好。”
  簪缨此时比起几个月前见到檀依时,两颊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这向西的一路都被卫觎养回来了。
  她安慰舅父数语,看向檀依。
  “表兄的伤,养得如何了?”
  檀依带人破坏江南水军的事,簪缨已经听说了。
  犹记得她闻听此事时的震惊,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
  簪缨隐隐地感觉到,檀依做这件事是为了她,若檀从卿当夜真出什么事,她不敢设想后果,更不知到时该怎么与舅父交代。
  檀依却是坦荡一笑,道声无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们有公事商谈,见簪缨安好便放下心,叙过寒温,自觉回避。
  簪缨留人,“从卿熟悉江南战舰之事,不妨留下一起听听。”
  她如此说,檀棣便挥挥手让长子别见外了,自己同卫公告辞一声,乐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让年轻人折腾去。若将来还有机会见到江东父老,檀老板也有资本与人吹嘘,咱也是住过皇宫内苑的人呐。
  簪缨扶卫崔嵬入阁,一阁子文僚见到卫大儒,皆掸袖叶揖。
  人的名树的影,卫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渊博学识还在,依旧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为“登龙门”。
  这些人中,只有近日来佐理卫公开坛授学的沈阶,有资格称他一声老师。
  卫崔嵬本人没有架子,令诸人不必多礼,让簪缨于上座。
  簪缨谦让长者居上,卫崔嵬慈笑摇头,簪缨又让卫觎。
  卫觎没这些繁文缛节,牵着簪缨与她同坐上首,卫崔嵬便落座在侧旁特意搬来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为徐寔,余者皆依次落座。
  “两年不见,阿缨将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容易啊。”卫崔嵬眼中望着这气度焕然,神采秀绝的女郎,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儿子对他的冷淡态度也不觉得伤心了,笑眯着眼问,“你是如何联合那里自立为王的堡坞主的,同伯伯说说。”
  卫觎皱皱眉,簪缨却是个最有长辈缘的,含笑耐心回答。
  卫崔嵬听得连连赞叹,又问些青州事务,簪缨择本舍末一一说来。
  上人说话,阁中的先生们没有插口余地,便都静息听着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话语声。
  也是趁此机会,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详细了解到
  女君治青的细情。
  征兵护境、合堡并坞、浚渠引水、放粮开庠,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听得他们心潮为之起伏,在底下交换眼色,心里对于这位女君的观感又有一层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卫崔嵬感慨最多,“阿缨啊——”
  卫觎终于将手里的青瓷盏撂在案上,卫崔嵬声音跟着一滞。
  簪缨见老人神色讪然,不赞同地悄悄碰了下卫觎手背,卫崔嵬却识趣,不再烦叨了,转而笑呵呵拈须道:“说正事、说正事。”
  “阿缨,你借助佛门声势入洛,是一着无理妙手。”老人看着簪缨,“北朝佛教兴盛,连络甚广,你以此争取名望是一方面好处。且佛门向来有个说法,‘沙门不敬王者’——但他们敬你,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又有顿悟与渐悟两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风的教义是:‘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求顿悟,学得成佛’。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说法,与坊间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你们手里有刀笔吏,有莲花舌,里头大有文章可做,对你和觎儿在北方立住根脚,无往不利。所以我说,这着棋看似无理,实则是无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为卫崔嵬玄学儒学双精,该是排斥渺然玄虚的佛教,没想到,他谈起佛门典故来同样信手拈来,且着眼处高远独到,鞭辟入里。
  其中有些见地,是当初严兰生都没有设想到这样深的。
  好在簪缨之前为了寻找佛睛黑石,在佛经上下过苦功夫,经他一点拨,立时便想到,沙门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别,僧人见君王不拜,见双亲不礼,是因为皈依空门者六根清净,不再以俗世名教礼法为约束。
  但这种规矩,无疑会触到为君者的底线。

  所以历来统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纳佛教在国朝发展,便要力图调合佛教与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让中土存在一片视王权于无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时,卫觎转动视线瞧着她。那只小巧白润的耳垂上,坠着只金缕线玛瑙耳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轻晃。
  沙门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么夷夏之别、僧俗之辨将在她身上得到统一。
  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之事。
  沈阶与傅则安对视一眼,以二人为界的身后文僚,关注点却放在了卫老先生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头皮发麻。
  虽说这中原未来的共主就在卫大司马与唐娘子二者之间,这是无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个不宣上,卫公如此平常就把话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轻声开口,打破阁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马这些年杀伐疆场,尸山里来回,枭敌首、筑京观的事都做过,野有凶名,是南北两朝不争的老生常谈。
  唐娘子的仁名义举是场及时雨,正好能与大司马成为恩威并济的互补。
  “然而……”徐寔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双刃剑。”卫觎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儿知我!”
  卫崔嵬目光矍亮,讨好一笑,换来卫觎老大不耐烦地撇下眉头。
  簪缨怕他欺负卫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卫伯伯与徐先生的担忧,借势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国这套理论大肆传扬,对庶民、工商、士人各个层面的冲击都难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诸己,皆求诸神,不事生产,消极度日,无异一场灾难。也恐怕引来有志之士的反感与抵抗。”
  年轻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纵此事,待急务解决,必清佛门。”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西阁上下之人皆听得一清
  二楚,“佛寺泛滥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将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阳梵钟香火,永不会盖过乾坤清朗书声琳琅,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从一开始便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谓佛子,不过是一个过渡的踏板,她不会迷失在信徒狂热的追捧与虔诚的膜拜里。
  若说对不起昙清释绪两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纵使说她恩将仇报翻脸无情,她也认了,总之船到桥头时,容不得他们不往直里行。
  她不戕害佛门教徒,愿意给真正的礼佛人一方净土,但那条平衡僧俗的界线,不可逾越。
  卫崔嵬笑道:“阿缨贞骨公心,一道以贯,老头子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时,可慢慢来。”
  簪缨点了点头,略一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个睛朗日子在洛水边设宴,我说了要回请门阀家主,备上几席上等素斋,也让他们尝尝江南千里莼羹的滋味。”
  沈阶还未言语,傅则安先凝眉迟缓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亲自露面,请女君三思。”
  因为卫觎那一掌的缘故,当年玉树临风的江离公子落下了伛偻的毛病。簪缨双指向下轻压,让他坐着说话,道:“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倒擎等着大司马登门礼贤下士呢,看不上我这个小女子。”
  沈阶竟点头接口:“届时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会赴宴,来的只有些投机的小门阀主。”
  簪缨淡淡一弯唇,焉知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
  “来的都是客,不来的我也不会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过机会只此一回,错过村头无酒家了。”
  左近的卫崔嵬听她说着说着冒出一句俚语来,会心微笑,心想这小女在青州两年没白待,三教九流,不论藩篱,皆为我用,更加喜爱得不知怎样是好。
  隔间里一边打着算盘拢账,一边听外头议事的杜掌柜留神听着东家的声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着妻子任氏学粗话的情形,那一副天真侬软的嗓音,把市井粗话说得像撒娇。
  杜掌柜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于末座的青州文士听到沈阶之言,心头哎呀一声,方才女君自言洛阳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忧臣辱,身为卿客怎么不反驳一句,倒顺竿往下说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会此等有眼无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绩,于山城的义举,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缨红润的檀唇蓦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众慌忙低下头。簪缨的眸尾余光睐过卫觎,见他正漫淡剥着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内不轻不重道:“你们莫急着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轻的不止我,只怕还认为我领的是个杂草班子。”
  文士们凛然一震。
  簪缨抬睫下望,满座纶巾白衣。
  这些人里有寒士,有商贾,有兵贯,还有她这个女子。可正是这种种所谓“下品”身份的人,才撑起了人世间运转不息的底色。
  他们同样有才学,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换日的宿志与决心。
  天下英雄本无主。
  她笑容一敛,凝视众人,“给我争口气!天下人都在看着洛阳,洛阳人都在看着你们。”
  女子掷地有声的话音回荡在台阁。
  卫觎望着她的清逸侧颜,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营细问簪缨在山阳城的状况,葛神医说的一句话——
  女郎穿的那身显眼红衣,像极了要给这污糟世道冲冲喜。
  羽丰翼满的飞鸢,已经能够不借风势,扶摇而上九万里,可凌云,可冲霄。
  卫觎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个马屁没拍准的青州文士听言,惭然之余,目光遽然静定,起身向上首郑重
  地一揖到地。
  余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长揖:“下属等必不负女君期望。”
  陪座旁听的檀依,静静凝望阶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离簪缨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语态,如见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这番言辞,却唤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克制下来,垂下头似涩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烟,幸有雏凤清于老凤声。
  簪缨手心里多出几颗剥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尝了,目光微微清亮,换了随常的口吻,“很甜啊。别只容我逞威风,大司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腌渍的,自然甜。”卫觎闲话家常地扫眸往殿阁里望一眼,“你要用人,阁内诸君,先高低给个官职吧。”
  簪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她自己的名位未定,下意识便忽略了此点,实则她手底的人已出入北朝中枢,行经国之事,不能总是白衣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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