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巴蜀还留有三万兵骑护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还有长史辅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还是以拱卫京师为重中之。
何况,蜀王眸色深沉,不动声色地捏了下粗粝的指节。时值帝位更替之际,他也该当在建康守着。
东宫。
宫内的太子詹事正忙着与礼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礼服、祭祖、颂祝等流程,宫娥们则卖力地往廊柱上缠红绸。
地砖如水漫泄的清凉内殿里,李星烺身着一领玉袍常服,正坐在榻边望窗发呆。
殿外种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娆怡红的衬映下莹莹碧绿,一片生机。
太子身边还坐着一个淡妆秀丽,年龄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浈和。
她也学着皇兄的模样踢踏着两足发呆,望着直棂窗外的盛灿阳光,幽幽道:
“谁也不曾告诉我,檀大郎是那个模样啊……他怎么说跑就跑了,北边就那样好么。”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户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书房的屏风后偷窥到檀依的相貌气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恋恋不忘。
李星烺听见五妹妹这时还能为儿女情长烦恼,转头望向那张天真的小脸,悒郁稍缓,不禁一笑。
浈和的坏脾气,在皇室接连大变中已经收敛了许多,此时也未转头,咬唇轻道:
“皇兄别笑话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这个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张了张嘴,眉头恸然一蹙。
半晌,这书卷气满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对不起,哥哥无能,不能给你一份随心所欲的好姻缘。”
浈和呶着小嘴,无所谓地耸耸肩,“皇兄别这样说,皇家有几个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样恣肆无忌呢?”
“——长公主殿下有她的风华高贵,也有她不为人知的难处,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羡他人。”
珠帘外忽而传来一道柔婉嗓音,梁贵妃簪钗挽帛而来。
兄妹二人看见母妃,连忙起身迎出见礼。
“母妃……”李星烺动了动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包容他的眼眸,小声道,“您是否觉得,孩儿同父皇血脉相肖,是个遇事退缩,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
那日他自作主张地让位于皇伯父时,母亲那个震惊复杂的眼神。
母妃不曾责备他,可李星烺依旧自惭无颜。
因为哪怕是此刻,外面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内心深处依旧觉得,他当不了这个皇帝。
若他能够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逊位给洛阳的那位大司马了。大司马马上能战,马下能治,驱逐了匈奴,威名震慑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没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让百姓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铸刀剑为犁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怎么想都没用,没人会把他的想法当回事。
太傅这几日也没有进宫,必是亦失望于他的软弱了。
“星烺,抬起头来。”
萧氏的声音依旧和煦柔软,李星烺依言抬头,便见母妃眼含笑意,风华清蕴。
萧氏一字字道:“我记得论语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哪怕山河变色,至少这一刻,吾儿位居东宫,便依旧是国储。纵你不愿承当,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如汝发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儿便无勇气正冠以待吗?”
李星烺怔忡地注视母亲半晌,喉咙酸胀如堵,眼中漫出热泪。
他强忍泪水未落,蓦然揖手鞠拜:“儿臣空读万卷书,竟不及母妃一言。”
“儿臣懂了,我虽不肖,亦不敢委堕先贤之志,该我职责,李星烺愿尽力克当。”
顾二郎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趋步穿过府院,脱屐入父亲书房。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云影舒卷,时而在纱窗上酿出变幻的光影。室内,顾细婵跽在矮足黄花梨案对面,正为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袭谷鞘红的蔷薇花纹纱裙铺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娇,亦如一朵鲜嫩开放的蔷薇。
“父亲,打听清楚了,”顾徊接过阿婵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阳城治疫确有其事,缨小娘子也确实带领几十护卫与武僧在城中逗留数日,亲自为疫患擦洗喂药,研治药方,救治上万百姓,并非虚张声势。”
他看了看低头在案几上写着隶书,闻声不语的父亲,犹豫一下,放低声道:
“还有便是,今晨传来消息,北雁国也归附洛阳了。”
满头花白的顾沅笔锋微滞,没抬头,喜怒不辨地问:“十六称帝了吗?”
第147章 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尚未。”顾二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只是据闻他与缨小娘子已住进了洛阳宫,北边的朝省,也按部就班组建起来了。”
顾细婵顾着自己负责的那炉茶, 螓首低垂, 不声不响。
顾沅沉默半晌,终于放下笔管, 看向神色间门不乏纠结的次子, “二郎,你也想效仿卫公行事吗?”
顾二郎心中有一句“有何不可”, 他这些年因小弟之死,对晋室并无好感, 只是深知父亲恪守忠恕之道,此身此世不会做晋之叛臣, 所以有些话不好出口。
他只能拐着弯道:“父亲, 其实咱们皆知, 卫观白不是暴戾恣睢之人,他也有经国治世的能力……”
“世上不是暴戾恣睢又有才能者, 何其多也, 难不成个个都要篡权自立?”
顾沅平静地反问:“当今太子仁善, 有近贤远佞之德, 老夫还不服老,有信心将太子辅弼成一代明主。他卫十六真想澄清天下, 就一定要造反不成,他若肯低下一头, 一心辅佐亲帝,他想改革修法,大家亦可坐下来细细商谈, 循序渐进,修文厉武,焉知晋室不可再图百年?”
顾徊不语了。
顾沅饮了口茶润口,转头看向一直装憨的小孙女,露出一点慈蔼的笑意,“阿婵心里有话,为何不说,你不是一向与阿缨要好吗?”
顾细婵俏皮地吐吐舌,“大事自然有祖父与二伯商略,阿婵如何敢插口。阿缨姊姊么……”
容长脸面的红衣小女娘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这二年间门我听闻了她不少事迹,佩服她得紧,唯一的愿望,便是想哪一天能再见到她,像从前那样一起说话玩乐一回,就好了。”
对面的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顾徊让细婵去瞧瞧厨房做的甜糕如何了。顾细婵会意,施礼而退。
顾徊目视娇娇女的身影离开,转而正襟危色对父亲道:“阿父,儿子知您心之所望,旁的我且不说,只说说阿婵。您想必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她……有些心意,京城无秘事,太子也非城府深沉藏得住心事的人,今下,顾氏就是建康各方盯住的一块肉,阿婵的前程,您可为她考量过?”
老太傅一瞬沉下脸色,“阿婵天性自然,我不会让她嫁入宫中。”
“当年,卫世伯又何曾舍得让先皇后嫁与帝王家?”
顾徊气息微急,目色中显露一丝痛苦,“世族门阀之间门的斗争与联合,自南渡以来,何曾有片刻停歇,身不由己四个字,我顾家切肤体会得还不够多吗?父亲,顾徊冒着忤逆之罪请问一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阿婵最终不得不嫁与太子,您想看阿婵步卫皇后的后尘吗?”
这番话,牵扯到当年在诏狱绝食殉情的三郎顾凌霜,那是顾沅心底最深的隐痛。
若非关乎一国兴亡,家族兴衰,顾二郎断不会诉诸于口,去撕裂老父心头的伤疤。
他言罢,自己先泪水涟涟,起身,又扑通跪下叩首,“儿子大不孝!”
顾沅目光静默半晌,没有怪罪,摆手让他起来。
他的儿子以为,他坚持守护南朝,是他一片愚忠。
殊不知,顾沅心里一直藏着一件知者寥寥的秘事,那便是,卫觎身中羯蛊。
这么些年,那孩子体内的蛊毒早已根植深重,将来如何,实是难料。
顾沅很清楚,如果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势必会对卫觎的威望与他麾下军部士气造成巨大的影响,北朝有刀笔吏,建康太学也并非无人。但即便在南朝被逼得节节后退的情况下,顾沅依旧对此守口如瓶。
顾楚泽一生磊落,不屑欺于暗室。
于家国然,于晚辈亦然。
在私,他视卫觎如自家子侄,可在公,他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假设:卫觎此刻
是稳据北方没错,可谁能保证将来,若他毒发、失控、失智,甚至如祖将军一般……那么,顾沅脑海中浮现一张楚谡娇柔的女子脸庞——簪缨能管理一个青州,可她能独自支撑起北方的六州三十郡吗?
届时会否有人不服她这个女子,北边派系不同的军队间门会否陷入新一轮的争权分裂,到那时群龙无首,枭雄并起,对中原来说无异又是一场烽火狼烟的浩劫。
“父亲。”
老人沉默太久,顾徊以为他沉溺于丧子之痛,慌神地唤了一声。
“把我的字,送一幅去洛阳吧。”
顾沅最终只哑声道了这样一句。
顾徊移过视线看去,只见满案纸张,所书皆是“王之蹇蹇,匪躬之故”……
“你母族当真如此打探?”
徽郡王府,室内的冰鉴供得很足。时虽未至盛夏,但因蜀王驻守京师期间门住在长子府中,是以从凌阴坊运来的消暑冰块比往年更早些。
李容芝身处凉爽的室内,非但不躁热,甚至有点后背生寒。
“是啊。”郡王妃周氏留意着夫君的脸色,缓缓说道,“从前几日开始,义兴的族中人频繁与我通信,因翁翁住在府里,这些伯叔姨舅们不上门,却左一封问安帖、又一封家书的,又是代请蜀王安好,又什么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有凤命……”
周氏说到这里,看向李容芝的眼睛,“夫君,我自嫁你,从未向你探听过朝政之事,但今日你给我个话,翁翁心里,到底……是作何想?”
那日太子在皇帝病榻前向蜀王让位之事,本该隐蔽,却不知怎的透出了风声,不免就让有心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皇帝病沉,太子文弱,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蜀王正色拒绝太子之请,是应有之义,总不好让外人看着做伯父的去抢侄儿皇位。然而世事一时一变,以后如何,就不大好说了。
蜀亲王手里有兵马实权,若说他没有半分野心,任谁也不信。
如果最终真是蜀王接掌大位,李容芝便将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周氏也从郡王妃一跃成了太子妃。
再等将来李容芝入继大统,周氏可不就是妥妥的凤命么。
难为如今南朝危难当前,义兴周氏还能算计到这个地步。
王妃身为周氏女,愿意在第一时间门告知李容芝,足见此妻贤德,心是与他站在一处的。
李容芝微凛的目光中流露出几缕温暖,轻轻拉过王妃的手,带她一同坐下,沉吟半晌,摇摇头道:“子不议父,更不该揣度其心。我只能说我自己,夫人,我幽居京城二十载,胸无什么大格局,只一直记着欠缨娘子的人情,那可是救下祖母性命的大恩啊……所以,那个位置,纵使有那一天,我亦不愿争。”
周氏了然,这才是她了解并爱慕的那个李容芝。
发梳同心髻的雍美妇人轻舒一口气,“王爷是知恩图报的人。”
“王爷、王妃——”
夫妻二人正在房中秘话,院子里忽传来总管一迭声的呼喊。
李容芝以为京中又出变故,当下起身,走出内室推门问何事。
总管却道:“王爷,世子来了!”
李容芝有一刹发怔,“谁?”
“蜀王世子,您的嫡亲胞弟呀。”
总管话音未落,走神的李容芝便见一个目亮神锋的玄金蟒缎衣袍少年,迈步踱进月洞门来。
“兄长,你便是涵兰的大兄吧!小弟有礼。”少年手持一把玉骨折扇,笑晏晏走近。
只见少年漆色双眉上勒一条明珠额带,一条躞蹀腰带上七事俱备,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他身后更是跟随着扈师婢子数十人,有人托刀佩剑,有女焚香捧露,声势浩大又不外道地占住了徽
郡王的院子。
“涵兰……”李容芝看着这个对他粲然而笑的陌生少年,有些生疏地唤了一声。
世子,是王侯嫡长之嗣才有的称谓。稀奇的是,李容芝在京城被封为徽郡王,而这个出生在蜀地,自幼长在父母身边的蜀王小儿子,反而成了蜀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