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晏闲

作者:晏闲  录入:05-23

  簪缨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脸皮慢慢热起来,暗想沈阶若非为她谋事,只怕会连她一同骂进何不食肉糜里去。
  “北府兵不同?”她不自觉间忘了最初的问题,抓住这一点重复。
  “是。”沈阶道,“北府兵之强,强在骑兵。当年五胡之所以能马踏中原,欺我汉家,靠的便是世代游牧部落超强的骑兵军队。既然世人皆言北人强悍,南人柔弱,祖将军接手北府军后,便拟定“以夷制夷,以硬碰硬”之策,力图训出一支精于冲锋猛战的重骑军。而北胡之
  所以兵卒齐心,骁勇善战,另一个原因,便在于北朝的兵制不同我朝征兵入伍,而是部落兵制,他们部落的酋长与部下往往亲若父子,而非上峰下级的关系,父子同阵,自效死力。祖将军亦效仿之,或者说不是仿效,而是祖公天性大仁,与部下同食同寝,爱兵如子,伍长以上兵将阵亡,皆亲自过问抚恤之事。等卫大司马接手之后,在此之上更添了两条,一是精兵精甲,一是身先士卒。”
  他一气说完,见女郎听得认真,眼神愈发皎亮。
  他这里略一顿,簪缨紧接着便问:“如何精兵精甲,如何身先士卒?”
  “此事,但留心者皆知,并非隐秘,想来我说出口,大司马当恕我……”沈阶低念一句,骈夹指间的一截短炭无意识搓动,染黑指甲,继续为女郎解惑道,“在卫大司马接手京口之前,北府兵丁所穿的战甲,不过是造价最低的皮革甲,这是没法子的事,北府的嫡系兵户加流民兵力,不少于二十万众,朝廷下发边费年年不足,只靠本地田赋助军,早已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祖将军能征善战,用装备参差的兵甲去对抗更为骁勇的北胡骑兵,胜也胜得艰难。
  “大司马上位后,魄力极大地将玄铁锁子甲普及到下层士兵中,并设立什长以上,用七札鞶甲,幢主以上,铁甲内加皮革,校尉以上,玄甲内加蚕丝,参将以上,便配裲裆甲、明光甲这等昂贵铠甲。
  “盔甲如是,兵器亦如是。据闻大司马擅用武器为马槊,槊,自古便是马上兵器之王,一槊在手,万军辟易。然而槊的制作方式又极为繁琐费时,一杆好槊,不是铜铁所制,而是韧木胶合,风干再三,再用一根麻绳系在槊端二尺处,检验两端是否不坠不浮,全部通过,才算合格。所以有一槊百金的说法。这样的武器,一般将族子弟尚且用不起,只有高门世族,身家底蕴深厚者才配用。然大司马却说,愿使帐下骑兵人人用槊。”
  簪缨听到这里深深屏住一口气。
  一槊百金,却使人人用槊。
  又是精甲,又是强械,又是战马,朝廷负担不起这笔庞大的开销,那么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如此靡费,钱从何来?”沈阶适时接下去,问得与她心里话如出一辙。
  簪缨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这笔军费是由唐家暗地里支持的?!
  可是不对,据她所知,唐氏与北府军队之间并无往来。至少杜掌柜从未向她提起过。
  沈阶接着道:“当时朝中不少人皆说,大司马年少气盛,一意孤行,既不懂治军底里,也不晓治家艰难,如此做是舍本逐末,尾大不掉,早晚有一日无以为继,会拖死整座军镇。可谁也没想到,大司马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将焕然一新的北府军撑了起来。听闻,大司马曾在三军之前笑言:只要能给他打胜仗,他就愿意用好马好鞍好刀好枪伺候着,肉食麦饭管够,立了功说不上媳妇的,他叫徐军师亲自保媒去。”
  簪缨目光闪动,在他栩栩如生的描画里,她仿佛看见一个意气风发又带着点蓬勃痞气的披甲将军,横槊作笑谈。也有几分能想象,徐先生听见那祸水东引的壮军辞时,是怎样一种无奈的神情。
  少女洁白的眉心舒展又凝住。
  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位北府战神在短短几年里,从那般意气风发,养成如今沉如渊岳的气质?
  不是如今不好,只是,“他很艰难。”
  “这便是艰难了吗?”
  沈阶低沉了嗓音,“又闻大司马带兵与匈奴列阵对战,次次一马当先,冲锋最前。凡兵者,有先冲锋锐,有镇军主将。先锋负责冲刺,主将则坐镇中帐,运筹帷幄,像大司马这般不要命的打法,遍数南北两朝,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朝野上下,便又响起一种声音,道大司马单逞匹夫之勇,不顾谋略调度,是谓飘
  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终有气衰力尽的一日,到那时,侥幸赢了几仗的北府兵便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砰地一声,一只粉拳忍不住砸在案上,溅出盏中的几滴茶水。
  沈阶的眉心跟着跳了一跳。
  “说风凉话的人,何不去沙场守疆一日?”簪缨雪腮紧绷,重重道,“我舅父从未输过。”
  沈阶唇角动了动,掩睫道:“是,据仆所知,大司马至今无败绩。他如是一位天生的战神,不可以常理揣度,马上用玄铁重武,次次身先士卒,这么多年,依旧不见疲态。连礼仪化外的匈奴也要敬佩一声,‘此子真无敌’。”
  “女郎,你可知,由大司马统领的北府军,在这五年大大小小的抗胡之战中,死伤率低得有多惊人。”
  簪缨不知确切数目,却能够想象,一个不惜用精甲精器去武装自己部下的人,一个对阵时打马冲在最前的人,不会允许手底带出的每一个兵枉死。
  爱兵如子,不是口头说说而已。
  只是这世道,却觉得爱兵如子等同爱草如金,不过笑谈。

  簪缨垂下的浓密曲睫微颤,被沈阶一气灌输了这许多军政之事,胸臆有所充溢,却一时说不出来。
  沈阶等女郎心情平复,同样默着。
  屋里静了,屋外喧吵的黄莺唧唧又占上风,沈阶余光见案上有几滴茶渍未干,不知在想什么,走神似的取帕擦拭。
  袖头里的白丝帕才拈出来,少年忽凛然回神,又塞回去。
  “咦,似乎有些眼熟呢。”敞开的堂门廊子上,穿绿襦绿裳的阿芜探进小半颗脑袋,那一角丝帕没逃过她的眼。
  原本小娘子问策光明正大,一园子里又都是自己人,便没有避人,也不防着人听。阿芜对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是不感兴趣的,只是隔着门棂,听见少年口齿清晰,嗓音低冽如潺潺泉流,不觉被吸引。
  于是耳朵越听越往前凑,不觉间便探了半个脑袋进去,正撞见那一幕。
  没等阿芜想起来那帕子有何古怪,被打断了思绪的簪缨抬头。
  她不明所以,先看了眼沈阶,见他神色冷静如旧,只是向阳的那侧耳尖被晒得有些红。
  簪缨让他不妨往右边挪挪垫子,又嗔视阿芜,“不可失礼,来给沈先生倒茶,润润喉。”
  阿芜趋步入室,弯身在沈阶旁边续上茶后,余光悄悄往他的袖子瞟。
  目不旁视的沈阶已敛起袖管正襟端坐,道声多谢,又下垂视线对女郎道,“阶今日多言了。”
  “半点不多,犹嫌太少。”
  经过这番长谈,簪缨对此人所怀才学又有了新的认识,由衷道:“你想要吐露这些见解,一定很久了。”
  沈阶持盏的手微微颤抖,茶汤泛起带着涟漪的明光,映入他眼眸。
 
 
第53章 
  东堂外有个小池塘, 一向忙碌的杜掌柜已经在鹅卵石子路上溜溜达达,背着手看了半晌鱼。
  眼睛不往堂里看, 耳朵却一直竖着。
  不知何时, 他身边多出一人,一道看鱼,堂内并未刻意避忌的谈话也入耳几句, 轻叹:
  “挥毫千策人不问, 腹有千言吐不得。不如种田啊……”
  “你老哥别酸。”杜掌柜看到徐寔,一改帮着小娘子提防少艾郎君的作派, 挺直身躯, “怎么样,我们小娘子拾到宝了吧?”
  徐寔捋须不置可否, “无多少自出机杼, 大抵是道听途说。尚有可观。”
  能从他嘴里说出这么一句,便已算几分青眼了,杜掌柜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个有见地的年轻人, 何以一直没有崭露头角。”
  徐寔嘴边淡淡勾起嘲意, “小仙翁葛稚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 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 怯如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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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先生还是没说明, 如此神武的北府军, 朝廷分明提防, 何以又叫‘怕而不怕’?”
  堂中,簪缨待沈阶喝完茶水,再次发问。
  沈阶点头将手指移向那块由他挥斥谈兴的羊皮图,正待开口,他忽又皱眉,随口喃喃:“此舆图不够大。”
  簪缨心念微动,多看了沈阶一眼。
  她会意地唤人取来北朝疆域图。
  商人所用的地图,与行军的布防舆图是不同的,家下人费了些功夫,才寻来一张标有川势地形的北朝舆图。
  沈阶接过后,略不在意地将两张图上下拼在一起,又指着最上的一条几字形蜿蜒水脉。
  “我大晋北御胡人,最上策为防河。”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淮。”
  又向下移指,“其次防江。”
  “十五年前的第三次北伐,刘洹将军率军夺回衮州,是晋朝渡江以后收复的最远疆域,可惜管乐有才,关张无命,将军早丧,其地两年内复失。黄河线失守后,南人日渐堕志,到祖松之将军时期,已只能在淮泗经营,好在祖将军于东豫、南兖两地,颇打下几场硬仗,又经营出了气候。到大司马接手,便一心秣马厉兵,蓄势待发。”
  他循循善诱,簪缨望着那两图相接间的缝隙,心中忽生一点灵犀。
  她突然便知道了卫觎的志向是什么。
  ——舅父之志,又在何处?
  ——三哥说我之志,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北伐。”
  他的志向,是想促成南朝对北朝的第四次北伐,收复中原!
  “不错。”沈阶点头。
  这亦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凡对大司马的逸闻有心关注之人,都听说过他九岁时读汉史,掩卷后涕泣放言,“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从此弃文习武,藏剑学枪,被时人评价小时了了,性却喜兵,自甘堕落,引为一时异事。
  但沈阶低估了簪缨长在深宫十几年,对外事的无知程度。
  这些卫觎的旧事她闻所未闻,出宫以来,更没有什么人敢当着她的面谈论卫觎,是以这一点,却是簪缨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瞬恍悟之后,却更为不解了,这不是好事吗,为何阿父当年会说那么重的话……
  “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沈阶陡然抬眼,“女郎也如此认为?”
  簪缨后背浮起一层寒栗,“还有谁这样认为?”
  沈阶默了默,眼里凝出一点似刻似薄的光,“很多人,不妨说,整个南朝庙堂,下至所有世家,都不赞同再次兴兵北伐。”
  “为何?”簪缨的心沉沉发
  坠。
  沈阶:“国库不盈、时机不到、劳民伤财、易致内乱、动摇根基……林林总总,左不过这些。”
  簪缨的手掌蜷了又松,良久的沉思后,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为何沈阶说小舅舅调走兵防,是险而不险——因为北府虽空,临岸尚有一段四十里宽的长江天堑,小舅舅既有抗胡之志,便非任性之人,胡人倘若想趁隙渡江攻晋,就要掂量掂量这四十里的江水能不能顺利渡过,渡江至半,会不会突现伏击,故不敢轻举妄动。
  她也明白了,朝廷对小舅舅为何怕而不怕——因为北府兵再强悍,小舅舅却一心想要北征,打仗需要各方的配合,比如粮草道不能受卡,四方援引州郡也不能背后捅刀子,大司马再强,也免不了后方配合,所以他不会想要建乱。
  大晋君臣只要抓准了这一点,便等同掣住大司马的臂肘,便可高枕无忧。
  白蚁噬大象,蚍蜉撼高树。
  这些人倚仗的,不过是他志在远方,不过是他无心争夺内政权柄,却反道他是国贼。
  簪缨气息起伏,圆润的桃花眸向内收敛,肘压几案向前一倾身,鬓上珠钗一阵细响,问沈阶:“蹈玉也以为北伐不妥吗?”
  沈阶这半日都是有问必答,听到此问,似在意料之中,却静了许久未言。
  他第一次回过头瞥了眼堂外,与杜掌柜闲聊的徐寔已经离开了。
  少年狭丽的眼锋一绽而收,静静回道:“此非阶可议事。”
  簪缨憋了片刻,徐吐一口气,没再勉强追问。
  她尚且知道自己的斤两,北伐事关重大,还不是她眼下能够得着的。今日她想了解的事,都已知之甚详,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还需留待时间消化。
  沈阶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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