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的殿内本该满是灰尘,可殿内却出乎意料的干净。
林思浅有些吃惊地看向陆离:“这里,是不是有人来打扫过?”
陆离点头:“陆钰十岁那年……”
那时,陆钰还以为自己的生母是安妃,有一次和太后提过,想把这院子修葺一番。
太后勃然大怒,破天荒头一遭对陆钰发了顿脾气、并严明不许再提安妃。
陆钰偷偷躲起来哭,陆离见了之后,问明了缘由。
得知陆钰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能光明正大的拜祭,那一刻,陆离便觉得,陆钰也挺可怜的,
于是,他便提议陪陆钰悄悄来殿内瞧瞧。
两个少年趁众人不在意,便偷偷溜了进来,从窗户翻进了殿内。
那时的殿内很脏,到处是灰尘,两人就又折返回去,拿了清扫的工具,把殿内打扫了一遍。
林思浅听完,环顾四周,纳闷问道:“那之后,你们经常来打扫吗,这里怎么这么干净,和破败的院落完全不同。”
陆离摇了摇头,懊悔,又遗憾:“那时候,先皇不止我和陆钰两个儿子,我虽为太子,但储君之位险象环生,太后看我看得紧,我整日忙得晕头转向,那之后,便再没来过。若是我知道……”
见陆离悔恨交加,林思浅心疼地用力攥住他的手:“陆远之,这不怪你,你当时也不知情。”
陆离没说话。
林思浅便转移话题:“那这里这么干净,是陆钰打扫的?”
陆离:“是他,几天前,他还来了一次。”
林思浅:“那以后,我们两个来打扫,来吧,先干活。”
殿内虽然很干净,但林思浅还是让竹香带人打了水来,她浸湿了两条抹布,递给陆离一条,自己一条,两人东擦擦西抹抹,很快打扫完一边。
随后,她让郑福把安妃的牌位拿进来,她双手捧起来,递到陆离面前:“陆远之,你来放好吧。”
陆离攥了攥手指,双手接过,走到八仙桌那,把牌位放在了正中间。
紧接着,摆香炉,摆饺子。
一人点燃三根香,一同跪在了牌位前。
陆离双手举香,可却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一直沉默着。
林思浅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到他开口喊句娘,替他着急。
但也理解他。
他对安妃这个亲生母亲的感情,想必是陌生,愧疚,又渴望。
既然他不知如何开口,那她就帮帮他。
她往他那边凑了凑:“我来说,你跟着我念。”
陆离跟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傻孩子似的,点头:“好。”
林思浅跪直了,把香举过头顶,先是拜了三拜,随后朗声开口:“娘。”
陆离一愣,看向她。
林思浅冲他眨了下眼,小声说:“跟着念。”
陆离转头,对着牌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娘。”
一声娘喊出口,陆离的眼睛顿时通红,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
林思浅也不安慰他,接着说:“娘,我是您的儿子,陆离,陆远之。”
开了个头,便容易了。
陆离这次没有犹豫,哽着嗓子跟着大声念:“娘,我是您的儿子,陆离,陆远之。”
等陆离说完,林思浅便没有再接着说,而是笑着看他,眼神中满是鼓励:“陆远之,你想写你娘说什么,你便说吧。”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陆离转头看着牌位,语气郑重得不能再郑重:“娘,这是您的儿媳,浅浅,林思浅,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第90章 第90章
林思浅万万没料到, 陆离竟然先说这个。
她脸色一红,嗔了他一眼,小小声地说:“你说你便说你, 这时候你说我干什么。”
陆离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一张嘴, 就先介绍了浅浅。
可他下意识就是想把浅浅介绍给自己的母亲,想与她分享自己的欢喜。
见小姑娘脸颊绯红, 陆离知她害羞, 便低声打着商量:“浅浅,你和娘说句话可好?”
林思浅刚才带着陆离说话的时候, 坦坦荡荡, 那一声娘喊的可谓落落大方, 丝毫不见扭捏。
可此刻经陆离的嘴这么一介绍, 她心底倒生起了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害羞劲儿来。
她给陆离使了使眼色, 示意他先说他自己的事。
可陆离就像没看懂她的眼神一样, 就那么一直偏头看着她,静静等着。
得, 这男人的固执劲儿还上来了。
既如此,那就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吧。
“安妃娘娘您好,晚辈林思浅,是陆远之的女朋友, 也就是和他、相爱的人。”
说完这一句,她看了一眼陆离,就见他嘴角微微扬着。
知道陆离怕是不大好意思和安妃娘娘诉说自己的委屈, 林思浅便接着帮他讲。
“安妃娘娘,陆远之是个好孩子, 他虽然没有见过您,但是他很想您, 也很爱您。”
“这些年,他一直被太后蒙在鼓里,并不知情。”
“没有您的庇佑,从小到大,他受了无数委屈,过得也不甚如意。”
“自打他得知当年的真相,便愧疚得恨不得不曾来到这世间,他觉得,是他连累了您,说您当年,是因为他才遭了难。这两日,一睡着便梦到您,不得安眠。”
“但我和他说,您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他。”
自己的心事被小姑娘当着安妃的牌位毫不保留地说了出来,陆离脸上的笑意不见,伸手攥住林思浅的手,示意她不必说。
林思浅轻轻拍了拍陆离的手:“陆远之,安妃娘娘是你的娘亲,作为她老人家亲生的孩儿,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和她说的。”
说罢,她转头看向牌位:“是吧,安妃娘娘。”
屋内没有动静,但一阵风,莫名地从破烂的窗户那吹进来,吹得两人手上一直举着的香猛地燃了一下。
林思浅又惊又喜,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怎的。
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借机看着陆离:“陆远之你看,安妃娘娘也说了,她没有怪你。”
陆离不大信,但看着极力宽慰他的小姑娘,说不出的窝心,便点头:“我知道了。”
二人手里的香已经燃了一大截,便先磕了头,起身把香插到了香炉里。
林思浅问陆离:“要不我出去等,你自己陪陪安妃娘娘一会儿?”
陆离算是第一次正面面对自己的母亲,想必是有很多心里话说,她还是回避一下,给他留些空间。
陆离攥了攥林思浅的手,微微颔首:“好。”
林思浅朝牌位拜了拜:“安妃娘娘,远之他想和您单独说说话,那浅浅便先去忙,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说完,拍了拍陆离的胳膊,转身出门。
陆离看着小姑娘的背影,直到殿门关上,他才转过头来,再次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之上。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一时间,他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指了指桌子上摆着的饺子:“娘,这饺子,是浅浅包的,儿子煮的,您尝尝,若是喜欢,那日后儿子和浅浅便常做给您。”
陆离目光温柔,嘴角带笑。
“浅浅是个好姑娘,善良,可人,对儿子很好很好。”
“儿子喜欢她,很喜欢。”
“娘,若是您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色沉了沉,又接着说。
“若是没有浅浅在身边,儿子怕是不能像此刻这般安好地跪在您的牌位前和您说话。”
“不过娘您放心,害过您的人,儿子一个都不会放过。”
……
林思浅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托着脸,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昨儿晚上清理的院落。
昨晚上黑灯瞎火的,还觉得收拾得挺干净。
太阳底下一打量,这才发现,地上还散落着草根,落叶,还有角落的破罐烂瓦,实在是一片灰败之气。
她便起身,拍了拍手:“拿扫把来。”
叶安应了是,颠颠跑去取了扫帚来。
林思浅接过,从殿前的台阶处哗哗扫了起来,众人要帮忙,她一挥手阻止了。
郑福上前:“林姑娘,您看,您干活,奴才们看着,奴才们这心中实在是惶恐,要不您也给奴才们安排点儿活?”
林思浅停下,拄着扫帚的把,看向众人,心里琢磨着。
陆离对安妃娘娘愧疚万分,觉得当年是因为他,安妃娘娘才被太后给害了。
可安妃娘娘人没了,他想弥补都无从弥补。
她便想着,翻新怡安宫的活,由她和陆离亲自干。
也算给陆离一个机会,为安妃娘娘做些什么。
希望这样,他能心安些。
可就他们两个干活,一大群人跟在一旁看着,他们也确实是不自在。
她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于是便道:“郑公公,那这样,院里的这些活你们别动。你们从院门外开始打扫,把这附近全都收拾干净了,回头等天气暖和了,沿路种上一些花草,陛下来来往往的,看着也舒心不是。”
一听有活干,郑福顿时来了精神:“好嘞,奴才这就去安排。”
打发了叶安和竹香全都跟着郑福去忙,林思浅拿着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来回抡着扫。
不多会儿,殿门打开,陆离走了出来。
林思浅把扫帚往地上一扔,欢快地跑过去:“你说完话了?”
陆离握住她的手,笑着颔首:“今日的,说完了。”
见他眉宇舒展,神色平和,林思浅便知道,他和安妃娘娘聊得不错,打心底替他高兴,拽着他的手晃了晃:“那我们把院子扫干净?”
陆离笑着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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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林思浅在宫里陪了陆离三日。
每日,他都是先是上朝处理政务,随后两人吃饭歇晌午觉,醒来之后便一起去怡安宫。
他们每回都会带一些吃食过去,要么是林思浅亲手做的饭食,要么是一些点心瓜果,每次拜祭完之后,林思浅便留陆离单独和安妃娘娘说会儿话。
随后,两人便开始打扫,翻新,整理旧物。
连着几日过去,随着怡安宫越来越整洁干净,陆离身上那股仿佛要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渐渐消散。
他再没有做过噩梦,反倒是梦到了一回安妃娘娘亲手给他和林思浅包饺子。
听着陆离语气温柔地讲完那个梦,林思浅算是放下心来。
这几日,陆离都是睡在碧华宫,两人同床而眠。
窝在他那温暖宽厚的怀里,林思浅只觉得心里踏实。
唯一让她郁闷的是,自打二人睡在一起之后,陆离便不怎么亲她了。
以前他睡泰和宫,她睡碧华宫,每晚分开的时候,他都要搂着她亲得难分难舍,恨不得把她吃了。
这几天,他虽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却从没主动亲过她。
每回都是她被美□□惑,忍不住凑上去亲一下之后,他才回亲一下。
那轻飘飘的力道,像是礼貌性回吻。
这不,两人聊了一会儿,要睡了,她就凑上去又吧唧了一口。
陆离礼尚往来地吧唧回来一口。
她嘿嘿笑着,又想吧唧一口,就被陆离伸手把她脸给捂住,随后给她翻了个个,让她背朝着他。
她便气得回腿给了他两脚。
也不是说,她不亲就能死。
可她就是喜欢和他亲亲。
她就不明白了,圆房生孩子那肯定是还不到时候,可怎么就不能亲个嘴了。
见小姑娘气哼哼的,陆离从身后圈着她,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叹了口气,柔声解释着:“我怕我忍不住。”
“什么忍……”
林思浅话说一半,感受到身后的不一样,瞬间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一张小脸顿时烧得通红,捂着脸往前拱了拱,尽可能离他远远的。
心里想着,难怪有两回亲完,她都拿被子把她裹得像个粽子,再抱进怀里。
林思浅跟个鹌鹑似的捂着脸不说话。
陆离也沉默着,好久,他才开口:“浅浅明日去面馆吧。”
林思浅把手从脸上拿开:“不用我再陪你几日吗?”
陆离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指:“已经足够了。”
林思浅想到仍旧被墨羽卫围着的几户人家,还有这几日朝堂上的风波,知道他这是要处理太后事件的后续事宜了。
“好,那明日,等面馆忙完,我先去探望一下宋书勉,看完他便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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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林思浅出宫去了面馆。
好几日未营业,本以为生意不会好,可却出乎意料的,晌午时分刚到,铺子就坐满了。
众人忙忙活活的,准备下的分量很快就卖完了。
等最后一个客人吃完走人,林思浅便坐在大堂歇歇腿。
见林思浅一会儿捶腿一会儿捶腰,竹香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主子,陛下对您那般宠爱,您又何苦受这份劳累,就在宫里享清福不好嘛。”
林思浅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香儿啊,你年纪小,你不懂。姑娘家啊,哪怕你的男人再宠你爱你,让你衣食无忧,毫无烦恼,可最好还是得有点儿自己的营生,这样心中才有底气。”
她倒不是怀疑陆远之会对她不好,可她不想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然,他忙的时候,她该百无聊赖,患得患失了。
再说,赚钱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啊。
竹香拿着抹布在桌上一圈一圈擦着,郑重地点头:“奴婢记得了。”
林思浅歇息好了,便张罗着去尚书府,还不等出门,就见这铺子的原老板莫锦元来了。
二人客气地寒暄几句,见林思浅像是要走,莫锦元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林东家,鄙人有一事相求。”
林思浅对这位莫老板的印象挺好,便笑着道:“请讲。”
莫锦元拱了拱手:“是这样,鄙人有一个胞姐,嫁到了越州。鄙人姐夫一家三代都是生的男丁,到我鲍姐这里也是连生了二子,才艰难地诞下一个闺女,可谓阖家欢喜。”
莫锦元:“奈何我这外甥女先天便不足,自襁褓中便求医问药无数,所有大夫都说兴许活不过二八。到了时日,便真的卧床不起,缠绵数日竟真的断了气,舍姐便抱着我那外甥女痛哭不止。可谁成想,不过一盏茶功夫,我那外甥女竟然又活了过来。”
林思浅暗暗称奇:“那也是件好事。”
莫锦元叹了口气:“好事是好事,可我那外甥女自打醒来,便似变了个人。”
林思浅想到自己的经历,心中起了疑心,便问:“怎么个变法?”
莫锦元放低了声音:“我那外甥女自打醒来,便变得有些痴傻,不知自己是谁,也不认得家中人,整日呆呆坐在那里,一句不言。”
“半年多了,能请的名医全都请过了,说辞大都一致,说是背过气的时间太长,伤了脑子,无法医治。”
缺氧时间太长,那倒是有这个可能。
林思浅点头,不解地问道:“莫老板同我说这些,可是我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的?”
莫锦元客气地弯腰拱手,言辞恳切:“林姑娘,是这样,我打听到,太医院有位朱太医擅长医治脑疾,我就想着,能不能托您帮忙跟陛下求个情,让朱太医替我外甥女瞧瞧。”
“我那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我怕再这么下去,我那外甥女还没怎样,她倒先撑不住了。”
“我父母早亡,是舍姐将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看她母女那般模样,我心中实在是……”
莫锦元说到这,偏过头去擦眼泪。
林思浅忙劝道:“你别着急,此事不难,待我回宫禀明陛下,明日便可让那位朱太医出宫来替你外甥女瞧病。”
莫锦元忙拱手鞠了一躬:“鄙人谢过林姑娘,林姑娘大恩大德,莫某永生难忘。”
林思浅:“不用客气,具体情况如何,还得看太医怎么说。”
“那是自然。”莫锦元:“只不过我那外甥女如今还在来京的路上,我回去之后,即刻派人去路上催一催,快的话,四五日便能到。”
二人说定,待人到了再商议何时就诊。
莫锦元千恩万谢,便匆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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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浅带着竹香出了面馆,直奔尚书府。
走在路上,林思浅喊了裴溪上车来,询问朝中情况。
裴溪便把短短一个早上发生的轰动整个京城的大事如实告知。
墨羽卫一早便带了圣旨,把围了数日的秦府,还有太后那前几年便因家中晚辈都是些骄奢淫逸之辈而落败的母家全都抄了。
田地,房产,铺子,庄子,所有家产悉数没收,上缴国库。
两家在朝为官之人当场贬黜,墨羽卫列出数条罪状,并拿出铁证。
按照大楚律法,凡构成死刑者,就地砍头。两家加起来,砍了三四十人,成年男丁几乎不剩。
活下来的男丁,女眷,孩童,阖族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荒凉之地,开荒种田。
奴仆们也因身份高低,情况各有不同,砍头的砍头,下狱的下狱,发卖的发卖。
不过短短小半日功夫,仗着太后的势力纵横京城数十年的两大家族便彻底垮了。
林思浅听完,只替陆离感到痛快。
见裴溪说了半天,却只字未提永平王府,便问:“那永平王府呢?”
裴溪答:“先前处置那两家的时候,墨羽卫仍旧围着永平王府,待处置完毕,墨羽卫便撤走了。迄今为止,陛下没有其他命令。”
林思浅:“你可知,太后下葬了没?”
裴溪:“永平王昨日便出府,把太后埋在了城外的一处荒山上,回府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林思浅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心里却琢磨着,估计陆钰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