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瑞,你看到,认识到的我,只是我刚好展现你面前最好的一面──更或许,在你心中的那个我,根本不是我……」
「藉口……都是藉口……」他摇著头,低喃著:「你根本就是在推脱我……」
「算我在推脱好了……」不想再逃避,我盯著他白皙的面孔。
「卓瑞,你真的了解我吗?我们才认识多久?你确定你爱我?而且会持续永远?你一定非我不可吗?」
一连串的问题,连我都觉得自己在为难他。
他才几岁,前阵子才刚从长年苦於优异兄长的自悲情节跳脱。一下子要他确定爱,确定永远,怎麽可能?
明知道他招架不住,我却还是问了。後来我想起这个时候,都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狡猾了点……
不出我所料,他楞了,张了口想说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
「卓瑞,你还太小,我要的那种感情,你给不来……」
看他低垂的头想仰起来反驳,我接著说,不让他有机会开口。
「你知道吗,我觉得……可以有那种自信告诉你,如果,今天我把这些问题,丢给林海浩,他全部全部,都能回答出来。」
应该吧。
还有谁比他更了解我?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就可以感觉他可以爱我很久,久到永远。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非我不可,但起码我是。
所以我不会再放开,不会再东张西望,我等待的就是这个。这份感情,这个人。
「卓瑞,你懂了吗……这些话,这件事,我没有跟别人提过,以後也不想再提……我在乎你,在乎你这个弟弟,所以跟你说这些……我从小都是一个人,没有人关心我,也没有人可以让我去关心,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像个哥哥一样关心你。」
言尽於此。再多,也不是我的意思。
卓瑞,你会懂吧?
接下来的那天课程,他都是静静的念著自己的功课。
我没有再吵他。他或许在看书,又或许只是在想我之前说的话。但那些都不打紧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想通了,便是一次成长,想不通……那我也没办法了,不是吗?
解决完卓瑞的问题,在一旁看著他做功课,我的大脑忍不住飘往了另一个人。
昨天给卓瑞恶补了一天,晚上给林海浩打了电话,他叫我回家休息,不用再去医院看他。
听著他叮咛,好像自己才是病人一样。
後来回家倒头就睡,一直到现在都没给他打电话。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麽……这两天过得好不好…….
实在觉得想他,当天晚上从卓家离开,我就直接叫了计程车去医院。
当我打开病房的那刻,却是令我措手不及的黑暗。
隐约,在有些微亮的窗边,我看到一个近日来有些削瘦的侧影。
他站在那,就好像隐身在窗外的夜色,只露出一双明魅的绿眼。他有很完美的轮廓,即使在那麽暗的夜里,也有一种蛊惑人的魔力。
我没有开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在想什麽?」在靠近他距离1.5步的时候,我问了他。
他没有回头,就好像一直知道我来了一样。
用手将我拉了过去,抱在他前方。他用有些尖的下颚,比了比窗外的方向──
那是一片城市的夜色。
或许是楼层够高,医院附近也没有其他障碍的建筑物,一切显得一目了然。
霓虹招牌,营业的店铺,穿梭如织的车潮。
因为距离的关系,反而变得渺小起来。
这就是包围我们的都市──好像很熟悉的东西,乍看之下却又觉得陌生至极。
「看到了吗,T市的跨海大桥。」忽然觉得他今晚的嗓音有些凉怆。
好像许久不曾喝过水一样,有些哑得令人发慌。
「嗯。看到了……」躺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白色桥架,上面联系著红色的栏杆与铁线。
很亮,很美。
「记不记得你差点跳海的那次……」他说著,我想回过头看他的脸,却被他用脸蹭著我的,别不过去。「嗯?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突然觉得他有点怪。「为什麽想这个?」
他的手穿过我手臂间的缝隙将我围起。
「你为了卓旭……差点死了呢……」
我哑然,差点就要放声大笑。被他固定住,没办法回头,我说:「你啊,这个醋会不会吃得有点晚?」
他没有回答我,就好像没有听见我问他一样,「小规,你当时是怎麽的心情……当你失去重要的人时,你是痛苦的想要寻死吗?」
他说这句话的语音,很柔很轻,就好像在倾读一首诗。
我静下心来,想著该怎麽说。
「我……我不知道……当时,我是真的喜欢他。那时候想到他就要去美国,从此不相往来,就觉得身体闷得难受,好像突然被人夺走了重要的身体器官。」
或许我的比喻有些怪异吧,他不解,「重要的身体器官?」
「好像是大醉了一场,酗酒过後的发烧感。整个人,整个脑袋,都醉了,碎了……然後,终於在最後一刻,被割去了肾,那颗早已坏死的肾……」
「那我呢……如果失去我…会失去你哪个器官……」他的脸上移,靠在我的发上,像是在尝试摩擦的触感。
「无聊。」我暗骂了他一句。
他却执意的问著我,「说啊,我想听你说……」
「上次听到我中枪的时候,你难受吗?有没有像我听到你跳海那样难受……」
「你今天很奇怪。」很不安的感觉,我强硬的转身面对了他。
「发生了什麽事吗?」
他叹了一声,很浅,浅到离他这麽近的我,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徐滢难产,死了。」
我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所震慑。
「怎麽可能……」
印象还停留在徐滢俏皮亲切的笑脸。她却死了?!
「她原本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根本不适合生产……」
「那怎麽还──」说到此,我想到了宋曜。
宋曜那麽爱她,为什麽没阻止她?
「你不要怪宋曜……别忘了──徐滢死了,宋曜才是最难过的人。」
我沉默了。
的确……
有什麽事比自己失去重要的人更痛苦?
或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只是,徐滢的死,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
一阵彻骨的恶寒从我脚底席卷而上。还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她才几岁,就这麽死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察觉到我的不适,林海浩再度将我拥著。
十指紧握,「看你……手冰成这样……」
「叫我怎麽放的下心……」
向我的掌心呼了口热气,费力的摩擦著,然後将我的双手,慢慢地收进他的口袋。
好像连心也被一并收了进去。
34
我只是一棵孤独的树
在抗拒著秋的来临
第二天一早,我和林海浩去看了徐滢的孩子。
诺大的育婴室里,躺在保温箱的宝宝。一个小时的探婴时间,育婴室的玻璃窗外只有我们两个。
宝宝的手脚非常小。我没有看过刚出生的婴儿。对我而言,他就好像是地球上的另外一种生物。
当护士问:「你要摸摸看吗?」我慌乱的摇了摇头。
可能是怕自己手上有细菌,又可能是自己潜意识的害怕。我只敢静静的隔著玻璃窗,看著熟睡的小婴孩。
医生说,宝宝的肤色很漂亮,也很有张力。
看到宝宝很好,我们也放了心。
只是,当我站在玻璃窗前,看著他的时候,却有种莫名的悲哀。
现在站在这里的,应该是宋曜和徐滢……
他的母亲,在他来到这世上的那刻,就离他而去。
他那麽小,那麽脆弱,一个手掌就可以抱起的小身体。却注定出生就失去了重要的人……
生、老、病、死,原来是那麽的近。无时无刻都在我们的周遭不断上演。
咸涩的液体在我眼框几乎要满溢出来。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仰头把眼泪装回去。再回头往保温箱看的时候,我发现了宝宝的名牌上是空的──
「他还没有取名字吗?」
问了林海浩,他也不知道。
我们问了护士小姐,才发现──宋曜根本还没来看过宝宝。
我和林眼神交换了一下,觉得有点惶恐。
我们分配了几个地点,四处去找他,却都没有发现人影。
最後,当我们回到原处交会时,林海浩突然大喊:「啊!我知道他在哪!」
他拉著我去坐了电梯到医院最高楼层,然後又循著逃生梯跑到了顶楼。
「他一定在这里!」林海浩有些喘著气说。
我要用手直接打开救生门的时候,林海浩却握了我的手,放慢我的速度。
门一点一点的打开……
我们透过那道长缝,看到了宋曜。
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他的双手握在前方的栏杆上,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是觉得他整个人好像快要消失一样。非常没有存在感。
我突然很怕他会猛地往下跳。
想开门过去,直接叫他过来,却一样被林挡了下来。
「真的要寻死……他昨天就死了……还是不要吵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我认识宋曜日子很浅,根本不了解他,所以只能听林海浩的话,默默的在旁边等著。
林拿了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刁在嘴边。
沉静的凝重在顶楼的气压,穿梭,流动。闷得我几乎想不由自主的想要大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听到了微弱的悲哭。
声音很小,不远不近,从宋曜那里传来……
他握著栏杆的手没有放开,双腿却像松了螺丝的机械解体,跪了下去。
头靠在有些生苔的白墙,无力的垂下。像是放弃了一切,或者失去了一切。
他的哭声,尽管小声,却清晰的传递到我的大脑。
那是什麽样的心情……
我想我无法体会。
只能站在原地,苦涩的咀嚼他的怆凄。
後来我们走到逃生梯的楼下等他。
大概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宋曜才步著踉跄的脚步下来。
他看到我们有点惊讶,但随即会意,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一直忍著没哭,但在看著他勉强的微笑时,难受得就要逼出泪。
或许,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逞强著吧。
很多事,很对问题,不是努力,或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
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继续走下去。
「去看看孩子吧。」林海浩过去拍了他的肩。
宋曜停顿,然後又坚毅的点了点头。
那种要鼓起勇气面对一切的坚忍表情,在我事後过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无法忘记。
宋曜第一次颤抖著双手把宝宝从保温箱中抱出、拥入怀里。虽然只有几分钟,我却觉得感动的无以复加的境界。
「以後就是父子了……请多多指教……」宋曜终於露出一次真正的微笑。
有这麽一个温柔的父亲,宝宝会很幸福吧?
虽然,没有妈妈。
但我想一切会安好的。
在和林海浩回到病房的途中──
「宋曜,他……他是为了孩子吧。」我有感而发。
我们刚好走到偏僻的病房区,林海浩牵起了我的手。
「嗯……或许吧。再怎麽样,那可是徐滢用生命换来的骨肉……」
之後一直到回房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毕竟真的发生了太多事,再怎麽样亲近的人,也需要给彼此沉淀的机会。
当时针恰恰走到一的地方,林海浩打破了沉默。「出院以後,你搬来我这里吧?」
往常的我必定会跟他拌几句,如今我却乖乖的点点头。
他揉了揉我的头,然後接著说:「不过我会先去美国办些事情。」
我转头用眼神质疑他:「你才刚出院,又要出差?」
「没办法……这段期间积了很多事情,好几个计画也停搁了……尤其美国那边,卓──」他稍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说:「卓旭本来要过去,後来没去成,结果代替他过去的人却表现的很差……」
我点点头,大概理解了。
他欲言又止,好像有什麽还没说完。「我……」
「你要说就说啊,别吞吞吐吐,不爽快什麽……」
「我妈她,也会搬过去。」从他的口中,吐出了这几个字。
沉静。
「那我等她搬走再过去。」
「规!」他大叫,却在看了我一眼後又缓了下来,「你……你不要这麽排斥她。」
没有理会我的沉默,他继续说:「她是你妈……有什麽事,非得一辈子不相往来?就算她曾经对不起过你,难道你就不能退一步吗?是不是她错一次你就要否认她一辈子?她每次看到你──」
「别说了!」
我大吼。眼睛却没敢看他。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的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为什麽你一定要插手。」
「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现在不就很好?为什麽一定要逼我接受什麽人?我有逼过你吗?你为什麽要逼我?」
听到我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他透彻得发亮的绿眼直视著我。
许久,我受不了他那样指责式的目光,隐约觉得今天的他故意和我僵持在这个点上。
我藉口离开房间,「我去外面买点你爱吃的。」
「等等。」他叫住了我。
「小规,有一件事,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
我转过身,面对他。
「她对你而言,可能不算什麽。但是,对於我来说,她是我唯一的母亲,我可以信赖,可以把什麽都交给她的女人。」
「所以,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拜托你,拜托你跟她相处看看,然後你会重新认识她……小规,搬过来一起住,好吗……」
我紧咬著下唇。尽管他用那麽低姿态的语气对我说,我却觉得怎麽也不能点头答应。
那一刻,让我觉得,自己是任性的。
「我很快回来!」
丢下答非所问的一句话。
仓皇的离开。
困了我十多年的心结,如今更乱了……
35
我好像答应过
会永远爱你
「人好少……」
在我进入「放纵」後,傅洋除了打招呼,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让我一个人,一杯酒,静静的坐在离吧台最近的位置。
下午四点,店还没开张,冷冷清清的。
「废话。都还没开门,人多有鬼……」傅洋如往常般回我了一句。
我露齿一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斜瞪了我一眼。
「你还敢说。一下子一两个月没连络。闹失踪很好玩是吧……」
我挂著微笑。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他却早我一步开口:「Owen就是那个最近挨枪,闹上新闻,英盛海的董事长?」
他的语气几乎就是肯定的了。
我乖乖的点点头。
没有给我片刻的缓延,他又问:「他是为了你挨这一枪?」
我惊讶,随即又了然。新闻闹得不小,他知道也很正常……
「嗯……或许……可以这麽说吧。」
他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那就好。」
「哪里好啊……」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他没死,你们又因此而在一起,不好吗?大结局了啊。」
我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脸给他。
他看出我的不自然。「你们还有问题?」
我没回话。
傅洋太利害。只要我说了一句,就算摆在心里最密的事都会被挖出来。
他太会猜人心。
半响。
他说:「从以前就是这样……爱逞强……一直闹到最後,半死不活的,才会来找我…….这次又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