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都要留在台湾。
我要带著勇气去美国。
带著勇气──
去找他。
找回他。
我是带著那样的决心去到了那片寒冷的大陆。
却没想到事实总是比幻想惨忍许多。
一个人,无亲无戚,一点点的存款,以及到了国外突然变得很破的英文。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英文考试其实很不错的──谁知道,在真枪实弹,面对一堆外国人的情况下,几乎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拿著地图,加上比手画脚,用别脚英文询问著路人。总算在N个小时以後,找到了英盛海的总部。
门禁很严。我唯一能沟通上的──一楼询问处的柜台小姐,即使听懂我的来意,却又在一阵有条不紊的上达过程後,告诉我,我不能接见他们的老板。
我当时急得直接想拿把刀架在随便哪个人的脖子上,乾脆被当成恐怖分子,然後威胁林海浩给我滚出来……
但是,我没有。
可能因为我不敢,也可能因为我手边刚好没有这种工具。
一直耗到下班时间,我终於放弃。
看著来往匆匆的下班潮,我决定躲在大厦门口附近。
我就不信我等不到他……
总会下班的吧?
後来我发现我错了。
我一直等,等到天完全黑了,等到人潮变得少了,等到警卫开始巡逻,等到全大厦的灯都熄了,等到……
等到我心寒了。
我还在等。
在那样的夜里,其实是有点冷的。
从台北穿过来的衣服,根本适应不上这里的天气。
我不知道自己在撑什麽。
只是有一口气,说什麽也吞不下去。
入夜以後,走了好远的路,才找了家破旧的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我拿著钥匙,进房,睡去。
好像有睡,又好像没有睡。
我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到妈妈,梦到小时候,梦到她当年离去,陪我吃最後一顿饭的时候。
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辣子鸡丁,猪肝炒蕃茄,馄饨汤……还有好多好多,我当时叫不出名字,如今却怎麽也不忘了的菜名。
她还是很温柔,即使是在这样虚幻的梦境,她仍是那样的从容与柔美。
『妈妈,这个肉好好吃喔!』
『以後也煮给小规吃好不好!好不好嘛,妈妈?』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得落泪,用力得抱著我的头还有身体。用她那双线条柔长的双手。
『妈妈,我好喜欢妈妈……好喜欢……』
『我以後都要跟妈妈在一起!』
『妈妈,我们偷偷逃走好不好……我不想跟爸爸住了…….』
她哭得更惨了。
我却慌了。
『妈妈?不要哭啊……我会赚很多钱的啊……我长大、长大会赚很多钱的!这样我们就不用跟爸爸住了,对不对!』
她还是哭得一踏糊涂。
当她的柔和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时,我才发现──哭的不只有她。
被碰触的瞬间,连泪也变得滚烫……
『妈妈……好喜欢妈妈……』
『小规好喜欢妈妈……』
梦境到此嘎然而止。
紧接著又是另外一个片段。
很破很窄的三夹板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揉著眼睛起来,『妈妈……』
『干,叫什麽叫!』
我反射性的蜷起身体。却没有得到预期的拳打脚踢。
『干,什麽滥女人……』
「蹦」一声,男人就摔门出去了……
妈妈咧?
妈妈?
那天我等到好晚。
等到肚子都已经饿到发疼。妈妈还是没有出现……
我很没用,饿到蹲在地上哭。
而且觉得自己好想妈妈……好想……
於是我去衣柜想拿妈妈的衣服出来,偷偷的闻著。这样就会比较不那麽想了……
谁知道……衣柜里已经没有她的衣服……
然後我才发现──整间房子里,曾经属於她的地方,都是空的……空的……
什麽也没有剩下。
梦的最後──
我放声大哭
清晨四点半,我就醒了。
「是你们……是你们让我爱上你们的……」
「为什麽……总是这样……」
想到林海浩笑得温柔的绿眼。刺眼得让我胸口发疼。
──是你让我爱上你……是你求我爱你的……是你……
一开始,即使知道我喜欢著别人,也要喜欢著我的,不是你吗……
狼狈的求我爱上你……
你说──
『遇上你……要疯……我也认了……』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真的会疯的……』
把我紧紧抱著,像要嵌到骨里,肉里的人,是你啊……
为什麽还要装不知道……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你……
你明明就懂……
混蛋……林海浩……你这个混蛋……
往後的一周,我都像个笨蛋一样的在英盛海的大厦外等著。
我不知道为什麽。
明明我的心已经绝望了,可是身体仍执意的要去等。
明明知道他在刻意的避开我,可是却不知好歹的苦苦纠缠。
终於,在最後,我放开了手。
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重回台湾的那一刻──
忽然觉得,自己该重新开始了。
那些,过往的全部,过去的曾经,就当,做了一场逼真的恶梦。
昨天已经离开。
明天,还是我自己的。
38
属於我们的日子,
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过,又走过
有人说过,等待并不孤单。
不知道为了什麽而等待,才是真正的孤单。
为了不让自己陷於那个可笑的世界,我辞去了英盛海的职位。另谋他职。
当我回去只工作了几个月的部门收拾东西,同事们也只是客套的虚应几句。
消息一样灵通的刘庆,在我要跨出一楼大门的时候将我拦下。问著我离职的理由。
我只能对他笑笑,然後说:「没什麽,只是想换个环境。」
接著,拍拍他的肩,要他多保重。
其实,只是不想说。
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面对很多事情,我已经感到累,感到无力。
好像连愤怒的力量都被剥夺。
至於,期待什麽的──我更是不敢想。
这辈子都不敢了。
我怕了,真的。
──我怕你了,林海浩。
虽然,我知道他有一天一定会出现。
他不可能为了躲我,而永远在地球上消声灭迹。
他是个大人物,而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平凡人。
如果,他要躲我,那他会很累。
新工作是傅洋帮我介绍的。
公司不大,规模也不能与英盛海相提并论。但是在新起的本土企业里,不失为一只极有潜力的新秀。
因为不知道做什麽好。因为一发呆就会想起那个人。因为……
因为很多的因为──我把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工作上。
就好像以前读书的时候,不顾一切要赶上卓旭的那种拚命。
只是以前的那种,可以称作冲劲──现在的这种,则完全是死命的工作堆里钻。
新公司的人不知道,还一直以为新来的小汪是个认真的好青年。
连上司也觉得我是个得力的好帮手。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快速的发泄无处可用的精神,时间,还有思考力。
或许是公司比以前小吧,同事间反而比我在英盛海的时候熟络很多。
来不到几天,就发现其实大家都很好相处。
每个人都很好,很有趣。
只是──除了那些日常的应对,上班期间的哈拉閒扯。
我很难跟什麽人再交心。
我说过──我怕了。
新生活,没有什麽好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唯一值得说一下的,是公司在我刚来的一周後,也来了个新手。
是来做我上司的秘书。她的名字是Elaine。
如果问我为什麽要特别注意她。
我会说──
因为她是个美女,一个外国来的金发美女。
从头到脚给人一种舒服感觉的女人。
所以我注意她。
注意她的美,而不是她的绿眼睛。
绝不是,绝不是因为她的绿眼睛。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Elaine的国语说得非常标准。而且性格开朗活泼。
办公室里的工读生阿明,就巴不得跟她来场姊弟恋。另外也迷死了部门外的一大票人。
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
很快地,就是圣诞节。这一年,就要过了。
曾经,真的是曾经──我想过圣诞节要怎麽和那个人一起过。
但是,此刻的我,只能站在跨海大桥上吹著风。
吊念著,消失得莫名其妙的爱情。
又或者──感情并没有消失,消失的只是人。
那个注定要记上一辈子的人。
记忆还很清晰──
上次站在这里的心情,还有双手拥住的另一个人。
那麽爱,那麽想要给一个人幸福的感觉,明明还在啊……
为什麽会只剩我一个人呢?
为什麽……只剩我一个人……
不是努力忽略就可以忘记的问题啊……
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才有答案?
快两个月了……
要等上一年吗?
还是两年?
到底还要等多久……
我已经,失去了一片肺。
而且,再也找不回。
找不回当初那片澄亮,无暇的绿色森林。
「你……你还好吧?」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抬头,是个穿著圣诞老人服装的陌生人。
我迅速瞄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我没事……只是看看风景……」
「圣诞夜一个人站在跨海大桥看风景?」他的声音有些被他下巴上的假胡子盖住。
听起来很模糊。
不过音质有点高,应该是个年轻人吧。
我随便的点了头。只希望他赶快走。
「要不要吃糖果?」
他没走,反而摇了摇他手上那包装得鼓鼓的,几乎有两个枕头那麽大的红袋子。
「不用钱的喔,」他把手伸进去,抓了一把拉起我的手,放在我手上,「这样够不够?」
结果──我手上握著的东西,居然被他一扯而弄掉了。
「你……」
懒得对个陌生人生气,我低下头,还是把东西找起来比较重要……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手上有拿东西!」他也发现我手上的银饰掉在地上的声响,「我帮你一起找!」
「不──」不用了……
剩下的两个字被我吞在喉咙。
看他跪在地上拚命找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再阻止他。
那天夜很黑,我们站的地方离路灯有段距离。所以只能靠著来往一闪而过的车灯,在地上摸索著。
幸好运气还不错──
「啊,找到了!你看──是不是这个!」
看著他手上闪闪发亮的戒指,我点了头。
「嗯,是,谢谢你……」
然後伸手接过。
「不谢啦,原本就是我弄掉的啊。」他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有那麽点熟悉。
「糖果──」在这样手忙脚乱以後,他还是没有忘记他的糖果,他这次拿了我另一只手,确定上面没有东西後,慎重的在掌心摆上了一把糖果。
「给你──要全部吃完喔!」
我被这个陌生圣诞老人,有些霸道的样子逗得有点好笑。
「我不爱吃糖,谢谢你……你给别人吧……」
然後我把糖果拿还给他。
他看我这样,居然弯著头笑了。
「呵呵,」他的笑声像风铃被吹过的声音……
──是个女生啊?
「你……?」
「我记得你在公司的时候,很爱吃糖的,不是吗……」说著,她撕开了颊上几乎遮满她脸的大白胡子,对我吐了舌头──
「Elaine……」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啊,是你啊……」恍然大悟。
难怪觉得样子有点熟……
「圣诞夜拿著戒指……在跨海大桥上,你不会是在等女朋友,然後跟她求婚吧?」
她弯著头,配著俏皮的笑容,大胆的推测。
☆“樱海小居”整理~^^☆
听到她的话,我突然有些自嘲的笑了……
她说的没错……
这只戒指,原本真的是要送出去的……虽然不是求婚,但也算一种承诺……
在林海浩生日的前夕,我特地到银饰行订做的……花了我好多钱……
只是,後来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一直迟迟没有送出去……
本来在医院的时候,就想给他了。
但後来还是想说,找个比较正式的时候再亲手给他吧…….
正式的……给他……
告诉他,我是认真的。
谁知道──礼物还没送出去,收件人就不知所踪……
所以……寄件人也不想要了……
「没有……不是送人的……」我淡淡的说。
将握著戒指的右手伸出,越过栏杆,然後摊开。
映著白光的圆圈,在手掌上闪耀著。
我手一翻覆,就要让它落入海里──
「不要!」
却被Elaine一把握住。
「这东西……你要丢掉的话……不如,送我吧?」
「啊?」
「丢掉也是可惜啊!你还是送我吧?」
「拜托嘛,我送了糖果给你诶,不要那麽小气吧……」
我被她哀怨的语气逗笑,点点头,「随便你……」
已经被我拿到有点磨损的银戒指,装载著我狼狈不堪的心情。
──谁要,谁就拿去吧……
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这样……也算划清了吧?
亲手断送以後──
从此,渐行渐远的我们……
昼与夜,不停的交替过去。
我,不能再等你……
39
只求你 在那一刻里静静站立
在黑暗中把我重新想起
「汪,一年前的今天,你在哪里,在做什麽呢?」
沉静的教堂里,Elaine问著我。
闭眼想了一下,然後缓缓睁开眼,「记不得了……」
没什麽……好提的……
只是一个短促的十月,和某个人,在海边度过一段模糊不清的日子。
记忆里属於某个人的记号,已经变得难以辨认。
尽管,它真实的存在著,不曾离去。
每个相似的夜晚,心里总焚烧著,不知名的想望,热烈的啃咬身体。好像全身都要腐化了一样。
「你呢,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我反问她。
不想再讲自己的事。
「我啊──」
那个人!
我倏地站起。
那个人……那个站在第一排角落,靠在墙壁上的人……
好像他!
只是彩绘玻璃高置在他头上,光线射入离他太高、太远,他的面孔反而变得灰暗不明……
还有,他戴著帽子。
可是,真的有些像他……
「汪,你要去哪?!」
Elaine抓了我的手。
我立刻挣脱,一步步的走过去──朝著那个人……
我以为距离越近,能够看得越清楚。谁知道,并没有……
角落的光线好暗,他的帽沿也盖著他大半张脸……他的五官被阴影所笼盖……
他并不怕我。
在我走到他面前一步的距离的时候,他也没有动半分。
「Owen……?」
他很自然的抬头,瞄了我一眼──
不是他……
这个人太瘦……
而且眼睛的颜色也不对……
这个人黑眼白肤对比得几乎令我难忘。
但他不是他……
不是那个人……
我想再近一点看他。
即使只是相似的人,我也想跟他说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