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秀叶瞅了星傲轩一眼,蹲下身扒开落叶,果然见是一口镜面般明亮的通道井口。他面上惊疑之色交叠不定,神志些微有点呆滞。
凤英蔚印堂上忽现黑气,他悄无声息的站在紫秀叶背后,猛地双手一推——
“啊——————……………………”
叫声渐渐遥远,瓶颈口突然迸射出万丈金光,遮天蔽日般的,像是暗夜里的第二颗太阳,水幻森林里郁郁葱葱的树被它浇染上一层白亮,空气中茫茫一片,刺痛的眼睛,明明是光明之相,却也伸手不见五指……
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却仍然固执的捂着伤口,望着那光汇聚的方向。
凤英蔚的身体沐浴在圣光中,无比神圣,他的冰蓝色的眸子中充满温柔和宽容,却又那么陌生。星傲轩始终不相信他会背叛自己,可是事实又是那么的铁证如山,就在复杂的思想矛盾斗争下,他的意识逐渐陷入一片混沌……
*** ***
冥冥中,像羽毛般抚慰着他巨痛的伤口,像清凉柔软的水流冲洗着他每一寸皮肤,又像稚嫩温柔的小嘴亲吻着他的疲劳。
身体里,似乎有一股暖流静静流淌,汇聚在胸口的伤口处,阵阵麻痒,伤口发着高热,可是疼痛却无影无踪……这是什么?星傲轩想,也许他已经死了,这种置身云霄的美妙感觉也许只有死了才能感受到,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始终不相信凤英蔚会背叛他、伤害他,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别傻了!没有人可以相信!只有靠自己!力量才是唯一!
该相信什么?眼睛没来由的一阵酸热……
那温柔,忽然抚上颤抖的眼睑,微微的凉爽中包含着浓不可挡的善良。
星傲轩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一张端庄而清绝、满是惊喜之色的容颜。细长上挑的眉,新月形的眸子似乎蕴着比月色更动人的朦胧光芒,薄而小的淡红色的唇始终微笑,衬得有单薄的五官的线条都显得柔和。他有一头顺滑的宝蓝色长发,两个鬓角留着落差式的垂髫,额发上掀,与侧脑的发扎成侧辫,露出宽而明丽的前额,剩下的发在脑后扎成高高的马尾,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你醒了?伤口还疼吗?”
丽人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是属于青年的温润却不细腻,他欣喜地对着星傲轩微笑,用掌心轻轻试着他的额头的温度,又拿水湿的丝绸手绢擦着他额头上的汗珠。他的神情是连星傲轩本人都被感动的真诚,动作却轻柔、熟练而理智,不为情绪所左右。
实际上他的发型已经暴露了他的年龄。凤族人无论哪一族,过了成人礼后就会将前发挑上去,露出额头以示成年,并方便以后将各种荣誉或耻辱的印封在上面。星傲轩对于这方面的事了解甚少,没有了可以引导他的人,就更是无所适从。
想起凤英蔚,便又想到不可以轻易相信别人,便对这个照顾他的丽人无甚好感,起身欲走,伤口出却传来阵阵巨痛,激得他又倒了下去。
“你不要乱动,虽然你的伤口有被人施过法术的痕迹,但是还没有完全愈合,你要静下心来好好休息。”
星傲轩一怔,有人施法治疗过他的伤口?莫非是……心里又升起一阵交织的复杂滋味。
青年见他神色恍惚,似受了怎样的打击,担忧道:“你还好吧?”
他毫无私心的关切模样令星傲轩失落的心也感到暖洋洋的,不再冰冷,又找回一点信心和生气。星傲轩摇了摇头,道:“……我很好,谢谢你。”
青年见他开口说话,知道他心结已解,欢喜地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为你守夜。”
“不用,”星傲轩还着小心地用手臂支撑着坐了起来,仰头四望,见是一个潮湿的山洞,地面中央放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碧蓝圆润,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冷光。“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他顿了顿又道,“谢谢你。”语气里已有些活力。
星傲轩一向是这样的个性,对伤害和痛楚的记忆总是遗忘的很快,他的骄傲和自尊也不允许他死守一个无聊的悲哀。
“太好了!”青年高兴的双掌合十,“我见你容貌就觉得呀,你应该是个开朗乐观的人,才不会是刚才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你终于恢复了!”
星傲轩惊讶万分,“你……你怎么知道?”
青年察觉到他的戒备,便坦然解释道,“也许说来你不相信,我会察颜术……恩,这是天生的,我也不大会使用,只是能通过容貌大概看出一个人的个性特征,有时……也不大准的。”他讪讪地偷笑,神容可爱得像个大孩子。
大概是受了他的感染,星傲轩也跟着笑起来,“你很厉害呀,是凤族吗?”
青年点了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还没自我介绍呢。我是雪凤族的……大家都叫我真真,今年十九岁。你呢?”
真真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从他提供的信息里,大概可以知道:第一,他姓雪,名字中有‘真’字;第二,他比星傲轩年龄大。
他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一定有着他的难言之隐,星傲轩也不勉强他,自报家门道,“我来自占星一族,我叫星傲轩,今年……十六岁。”很不情愿的说出自己的年龄。
真真却没有取笑他的年龄,只是善意地道:“你才完成成人礼么?我也才参加了成人仪式,所以我们差不多啦。”
凤族人的成人礼在十八岁,成人仪式却设在十九岁,凤族的年轻人只有过了十九岁的成人仪式才有资格外出,这是凤族保护族人的一种方式。星傲轩并不知道这些,他只当真真的话出于一片诚挚之心,便也敷衍地对真真一笑。
真真以为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顺水推舟地说:“那我们就是朋友啦。你叫我真真,我叫你轩轩好不好?”
凤族人的习俗,当他们喜欢一个人或是想要亲近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叫对方的叠字妮称,这个习俗外族人根本不知道,所以游历浩宇大陆的外族人才会觉得凤族人说话的措辞千奇百怪。而星傲轩初来乍到,凤族人的说话更是很少听到。
星傲轩猛然听到‘朋友’二字,心里还是有些不好过,随即又恢复过来,故意嬉皮笑脸地对真真道:“你的名字还好,顶多孩子气一把,我的就不怎么样啦,‘轩轩’、‘轩轩’的,听起来就像馒头似的,好难听哦。”
真真鲜少接触外人,他们凤族人的爱憎分明,话语的感情色彩也是黑白分明,从来不说朦胧话,星傲轩本意是逗他笑,却不想,真真不明白他话语里的调笑。他见星傲轩先是落寞又‘不怒反笑’,以为他在怪自己的名字难听、不领他叫他‘轩轩’的好意,当即又是气恼又是委屈,转身拿了珠子走开,留下山洞里一片模糊。
他教养和心性都极好,从不对别人发火,唯一个人坐在洞口对着月亮生闷气。
星傲轩发觉自己又得罪了人。
其实他不是冒失鬼,他所有看似痴傻或唐突的举动都是有意而为之,是他明明知道不好却偏要做出来伤害别人、自己也不快乐。他根本是在把对凤英蔚的气愤转嫁到真真身上。
原来得罪人是件相当无奈且棘手的事,每个人都有他脆弱的底限,你若是不慎触动了他的痛楚,那份赌气的恨就非要用时间和不择手段的弥补来修缮,即便修缮,也不一定完全。就像瓷器,一旦有了裂痕,就回不到当初。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凤英蔚那样的好耐心,星傲轩忽然明白,凤英蔚之所以对他百般容忍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是想利用他。而怀着一颗毫无防备的真诚之心接近他、却被他拒只门外的真真,也许会因为这样以怨报德的伤害而永远避开他。
想到真真的疏离,星傲轩的心里自责难过。
月上中天,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坐着,心不在焉,相对无语。
第六章
月华如水洒泼了真真一身憔悴的冷艳,他宝蓝色的长发像是渡上了一层厚厚的银子。他的皮肤皓如冰雪,却不像紫秀叶那样显得冷漠;他的眼眸充满情感的光泽,却不像抱走岫岫的青凤族男子那样顾盼留情;他的语态天然善良,却不像小小的岫岫那样一派天真。
在星傲轩为数不多的交际圈中,他显得那样的特别,那样的抢眼。
他的身上拥有着星傲轩没有和追求着的一些品质,如成熟而端庄的举止,温和善良的情怀,不任性、不骄不躁,有礼貌有教养……与传说中的圣神的某一方面类似。他也像其他凤族人那样,美丽夺目,但当星傲轩注视他时,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总是把他的美貌当成一件平常的事,而刻意的欣赏他的品行。
星傲轩靠着墙壁坐着,没有困意,往常的这个时候他早已睡得死猪一样,今天却不知怎的,睡意全无,精神焕发。他望着真真背着弓箭坐在洞口,手上拎着箭筒,好似与夜色融为一体似的与世无争,但每每听到可疑的声响,他都要站起来四处打探一番,驱赶可能造成隐患的野兽。
即使星傲轩那样的‘刺激’他、另他生气,他还是帮助星傲轩……这样的细心和宽容足以令任何人感动,可是星傲轩被背叛过的心灵仍然怕见井绳的想:他也许明明就知道我没睡,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给我看的呢?
直觉上总是对真真报有好感,心里却始终害怕再一次背叛的伤害,星傲轩痛恨着这样的自己,索性倒头睡起了大觉。
真真听见稻草的窸窣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他也恨这人的不知好歹,但良心上不允许自己见死不救或是算计报复。只是想:大不了我不理他,等他伤一好我就走!可是他明白,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而已,想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声幽怨的叹息,化为一只蝴蝶,飞扑向星傲轩的面庞,像是直钻进他的心里,惹得胸口一阵郁闷,一阵不安。可是,与此同时,那个卑鄙的想法又有了下文:他也许早就知道你没睡,所以作戏给你看,现在以为你睡下了,当然要松口气,以后就不用心给你守夜了!
像是要应证自己的猜测,星傲轩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却不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每当有了一点睡意,就在自己腿上、身上掐一把。每隔一小会,就睁开眼睛偷偷看一眼。
真真却没有像他猜测的那样放任他不管,仍然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的为他守夜。偶尔无聊了,就放下弓箭来拉几把,或是把玩筒子里的箭,神情却始终是紧绷绷的戒备。他也是可以玩稻草、玩小虫的……他即使稍微放松一下自己,也是把保证星傲轩的安全放在首位。
星傲轩感动的哽咽了几下,想要张口说话,请求他的原谅,又顾虑到:他是个有义气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不生我的气,我有什么资格请求他原谅?
就在他内心复杂斗争的时候,只听一阵吵闹的乱响由远及近,声音凄厉,听得他心有戚戚然,睡意全消。
真真腾地站起来,走出山洞几步,伸出双臂——月光从空中射下,凝聚在他身上,他双手虚空地浑圆一划,周围草木上的露华齐向他手掌处凝聚,冻结成一道薄却坚实的冰壁,敷住山洞的洞口。
确保了星傲轩的安全,他才转过身去,从容的拉开弓箭,箭镞上凝聚了淡蓝色的光晕,他瞄准云间吵闹变换的乌黑,手指一松——
“咻——”一支响箭破空而去,化为一道强烈刺眼的白光,忽然,白光开始分化,一支变为四支,四支变为三十二支,光芒变得短促,却不减那份迅猛的明快。三十二支光箭,如三十二颗明星,华丽而强大,齐齐向天空中的黑云冲击。
星傲轩悄悄挨到山洞口偷望,却被这绚丽如礼花般的法术震撼了!
真真的表情自信和稳重,即使施用了如此强大的法术,他的面上仍然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疲倦,连呼吸都是有条不紊。星傲轩意识到真真的法力比他甚至比凤英蔚都高强许多倍,震惊得几乎忘了怎么呼吸……
黑云被三十二支光箭冲破,不断有黑色物体掉落下来,星傲轩仔细一看,竟然是一种浑身长满黑毛、牙齿森森的大型蝙蝠的尸体。忽然,那些被冲散的蝙蝠又重新凑在一起,骤然压低,空气中似乎也充斥着它们带来的压迫感。
真真双手各握了一支箭,向蝙蝠阵依次抛去,蝙蝠大概忌惮了他的箭,又一次飞散,真真趁机展开的硕大而丰满的雪白的羽翼,振翅而飞。浮在半空中,他神情冰冷,两手一结,又弹开,在那弹开的瞬间无数冰刺,铺天盖地的朝蝙蝠群飞射而去!
蝙蝠的尸体如下雨般掉落在地上,星傲轩发现这些尸体很多都只是被冰刺伤到了皮毛就毙命,显然,冰刺含有巨毒。
天空中的蝙蝠已所剩无几,真真落回地面上,收起翅膀,冷冷地道:“圣神不在了,你们这些下等魔物也敢横行无忌……”
似怨似诉的语调,回答他的只有夜的无声孤寂。
天空中的蝙蝠突然‘呀’地一声被扯入虚无,留下一阵张狂的大笑声,久久不散。
星傲轩忽然萌生了一种感觉:他们生活在浩天大陆上的人,相对于凤族,卑微得就像刚才的那些下等魔物,而凤族相对于高高在上的圣神,又算是什么呢?这样的想法令他恐惧,圣神只有一个,他是至高的绝对的存在,与其说他们都是圣神的臣民,不如说他们都是圣神手中的玩具……他怔怔地躺回稻草中,思绪乱如麻。
真真回头望了一眼,见山洞里乌漆漆看不清形状,料想星傲轩已经睡了,撤掉结界,依旧坐在山洞口守夜。
他的头上月亮正皎洁,照得夜间的水气溟濛,融化了桂花的魂魄,充斥着鼻间淡淡的甜香淡淡的血腥。真真大口地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像是咀嚼着他的粮食,然后解开自己的长发,从背囊里寻出一把雕刻得很精巧的梳子,慢慢的梳理。空气中渐渐浮现出许多小小的蓝色光球,都凝聚到他飘散的发丝中,他的长长的发丝舞动起来,像是有生命一般,仿佛天地之间的灵气都汇集于他一人之身。
星傲轩注视着他,就像他用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月亮,两人皆是今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星傲轩从稻草堆中爬起来,他的伤一夜之间好了六成,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想叫真真进来,真真已经抱着一堆野果走进了山洞,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熊猫眼,哑然失笑。
气氛些微有点尴尬,星傲轩率先道:“……我还想去找你。”
“我去找些吃的……”真真铺了几张大树叶在地上,把野果一股脑儿地放下去,坐在星傲轩对面却不看他,径自抓起一只果子道:“快吃吧……你伤还没好,别乱动。”
星傲轩不敢再惹他生气,抓起果子大口大口的啃,吃相极其糟糕。真真找来的果子味道甜美,他吃了一个又想吃第二个,倒像是越吃越觉得不够似的。真真见他吃的香甜,把果子全推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连同自己手里那只也放到他那儿,转身就要走出去。
“喂!”星傲轩忙叫住他,“呃……‘真真’,你还没吃饭,要去哪里?”他终于叫出了真真的名字,虽然发音上有些别扭。
大概是星傲轩终于肯叫他名字的缘故,真真回过头,面色看上去和悦了一些,淡淡道:“我去再找些吃的来。”
“不不不……够了!”星傲轩赶紧摆手,他并不是想独吞果子才吃的那么快的!
真真却有些生气了,“你这人真自私!你够吃了,那我吃什么啊?”
又被误会了……星傲轩尝到了委屈的滋味,却羞赧于承认错误,他可怜兮兮地望着真真,低声道,“……你别去了……这些…够我们两个人吃了……”
真真难得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坐回星傲轩对面,抓起自己刚才放下的那只果子,别扭地道:“那就不要吃得那么吓人……害我以为你不够吃……”明明是责怪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理性并和缓。
星傲轩再也不敢造次了。他觉得神在与他们开玩笑,他和真真不管怎样互相表示友好,都会被对方误会。所以他这回除了循规蹈矩的吃东西,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结果真真还是把大部分食物都让给了星傲轩。
吃完早饭,真真把残渣收拾出山洞,就坐得离星傲轩老远,打开自己的背囊把里面的小物件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擦拭整理又放回去。星傲轩注视着他做这一切,突然觉得他不仅是容姿憔悴,比起昨天见时还消瘦了许多。难道昨天的战斗很令他吃不消?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多么劳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