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花开花落、日月消长,时光飞逝,又是来年草长莺飞二月天。农忙时节,天刚蒙蒙亮,村人就纷纷扛着锄头下地劳作
了。眼看日近中天,各家各户的妇人们都端锅抱盆的给自家的男人送饭吃,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骑着一匹鬃毛花白的
骡子进了下岐村。
他看见路上一长一幼两名村妇,急忙翻身下来,摘下斗笠牵着骡子向两人走近,先是作了个揖,谦声问道:“这位大
婶,请问往陈家可怎么走?”年轻的那个见这人面貌虽算不上俊秀,可也宽厚端正,谈吐之间更有一股儒雅之气,脸
不禁红了红;又见他前行靠近竟是一个跛子,心下叹惋不已,眼珠子灵动一转,快语道:“我们村儿里有杨家、张家
、王家、李家,就是没听说过还有什么陈家。”
青年一听稀稀称奇,连忙又问:“敢问这位姑娘,这里可是下岐村?我找一个叫陈九的人。”年轻的那个刚要回答,
却被身后年长的那个一把拉到身后,粗声粗气地说:“什么陈酒新酒的,没这么个人!”言罢就拖着人便走,一边还
出言教训,声响正好能让旁的听见,“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和外面的人搭什么话?!到时候被骗了都不知道!……”
青年闻言,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足下略有颠跛地继续行走,一路上还想再询问询问,却不了刚伸出手村人就躲闪了
开去。此处民风怎的如此见外?少爷真的是被这村子里的人所救吗?青年强自按下不快,也不再去拦村人问路,依照
主子的吩咐径直走到村尾最后一家院落,早已破败不堪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了。
这青年姓莫、名白,年纪二十有五,正是莫昕觞莫公子家的家生子。从小照顾少爷一起长大,一同经历诸多风风雨雨
,他那条腿就是幼时为救莫少爷落下的残疾。大半年前,莫昕觞出色地完成了谢丞相所吩咐的任务,和谢小姐完了婚
,现下小两口住在京师东大街外一座谢家的别府里。当时就带了莫白一人过府,平时除了管管账务也没什么具体差事
,跟半个主子似的。
月前年关时核帐,顺昌号上平平多出几百两银子来,账房里都乐翻了天,私下商议怎么将这笔钱给分了,偏巧被莫白
这个闲散人抓了个正着,上报给了莫昕觞。莫昕觞得知后,没有怪罪那批下人反问月钱够不够使。众人都惧怕责罚,
哪里还有人敢说个“不”字?
接着他让人取来一盘银锭,当着那几人的面,随手一抚皆化作碎块,吩咐丫鬟用红纸包了,大年三十夜里派发出去。
谢家几个奴才看了都噤声不语,才明了这位新姑爷不是光光长得好看,心里都绝了贪污的念头。
事后莫昕觞将莫白一人叫进书房,凭窗观雪不语多时,这才将在下岐村里遇到的种种告诉了莫白,自然是将最后撞见
的那一桩丑事给隐去了。“从数量上看,应该就是我给那村夫的银票,不知为何过了许久都丝毫未曾去提兑。那人于
我毕竟有救命之恩,按理说你腿脚不便我不该指使你去,但旁人我又信不过,只能麻烦白哥你走一趟了。”
之后莫昕觞又说了他几句,在府里莫要事事太过顶真,他这个做姑爷的也只算是半个主子,更何况莫白空挂着个总管
名头、却无实权的奴才呢?一顿话说得有理有据、深入浅出,说得莫白连连点头,心道少爷小时候最是没脾气、好相
与的人,遭逢灭门惨事之后心眼着实生得比比干还多,不禁有些怆然。
年后没过几天,莫昕觞便细细嘱咐莫白了诸多事宜、给足了盘缠,敦促他上路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京师至此,
不远千里,花了两个多月莫白才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却不料早已人去楼空,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着,绕是他性情温
厚,也不由得气闷难平。
“这位大哥,你找谁啊?”身后忽然有人问话。莫白回头一看,竟是一个麻子,他赶紧揖了一揖,道:“这位兄台,
敢问这里可是住着一位叫陈九的人?”那麻子正是陈家的邻居王二,他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见的确不像是什么匪类
,便说道:“你是何人,找九子有什么事?”
莫白一听,便知找对了人,立刻来了精神将莫昕觞教他的那番说辞复述了一遍,无非是什么千里寻亲的戏码。乡下人
孤陋寡闻,自然信了个十分,急忙招呼他到自家来歇歇脚。莫白赶忙应了,麦色的脸颊上映出淡淡的红晕,像是不习
惯用谎话来糊弄人。
王二请他到坑上坐下,先叫自己的女人倒了碗苦茶给客人。莫白起身道谢接过,一口饮下顿感回味生津,连呼好茶、
好茶!王二和他媳妇都开怀笑了,又给他满上一碗,让他媳妇下去做饭,自己摇了摇头,开始说道:“九子他,唉~命
不好!”接着连连叹气,最后竟抹起泪来。
莫白既不催促、也不应声,陈九的事,他听少爷说过一些,穷苦人家中也不算少见。但等他听王二说完莫昕觞走后所
发生的事之后,这才真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少年心里生出不少亲近来。
“自打那以后,村里人都说九子招来了瘟神,都闭口不谈他们家的事,对外面来的人更是忌讳。聂家的酒肆荒废后,
行人连个歇脚的去处都没,这村子是越来越没人气儿咯~”王二一番感叹后,他媳妇便喊道饭菜准备好了,他急忙招呼
莫白去吊炉旁,边烤火边吃,倒也其乐融融。
在问道陈九的去向时,王二说他也不甚清楚,只听陈九似乎提过要去省城闯闯。饭后莫白提出要去村后的瀑布观景,
王二欣然答应了。到了潭边,莫白给了王二一小锭银子,王二起初说什么都不愿收,莫白一再坚持,说还要在他家过
夜,不收下可不敢住了,这才作罢。王二让他自己一人小心,就先走了。
莫白见这瀑布景色的确醉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办的正经事,从包袱里拿出两摞元宝烧了随风飘散下去。他知道
少爷习惯给手下亡魂烧钱,这两人都是天剑门的门人吗?出门前他没敢多问。一想到小时候捉只小鸡来耍玩弄死了都
会伤心半天的少爷,现在人命都已经背上了好几条,顿感积郁于胸,扬声对着幽谷长啸许久,才转身离去——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大清早,莫白不敢延误时间,告别了王二夫妇后就向省城行去,沿着古道花了约莫七天,才依稀瞧见了城门的
模样。锦官城虽比不上京师巍峨大气,却另有一番繁华热闹。城中最多的莫过于茶馆和赌馆,泡上一壶毛尖、听茶博
士讲讲江湖逸事,抑或拿上几个小钱打上几圈小赌怡情,民风如斯,少有听说闹得家破人亡的。
莫白入城后,更是被夷人各种艳丽繁复的服饰迷花了眼,特意找了一家汉人经营的客栈住下,然后开始犯愁。这锦城
做为古时蜀汉的都城、西南一大重镇,人多地广,况且他是莫昕觞私下里派来寻人的,又不能借助当地官府的力量,
茫茫人海该怎生是好啊?
“咚咚咚”门外小二敲了敲门,送来了洗脸的热水。莫白叫住了他:“小二哥,我有个弟弟失散了多年,听说是来了
锦城,却不知如何下手……”顺手抛给他一块碎银。小二哈哈一笑接过,道:“这位客官,要在锦官城里找人,说易
不易、说难也不难~只消去城中四大茶楼布下寻人告示,再加以高额酬金,只要令弟还在此地,相信不日便有消息。”
莫白闻言一喜,钱银这次出门没有少带,少爷也说了不必刻意克省,定是要找到那个少年才好。他谢过了小二,又要
了些纸笔来,照着少爷的讲述绘出一副人像来,再配以文字及赏额,一张像模像样的告示便写成了。
莫昕觞四岁发蒙起,莫白就开始侍读陪伴,他身为奴籍难得有机会读书,学起来比小主人还用功几分。莫昕觞常说他
这手隶书罕有人及,若非为奴,入科考取功名不算件难事,最最不济,去府衙做个刀笔吏养家糊口也无不可。
莫白每次听了都一笑而过,其实少爷笔下的狂草,颇具怀素风骨,曾经酒后如有神来写了一帖,竟被人当作真迹,还
骗过了一众行家。事后说出真相,众人赞叹不已,一时传为美谈。如今少爷以武侍人,笔墨碰得也少了……
莫白叹了口气,现在的少爷跟着谢丞相做事,整日绷着个脸难见欢颜、时时小心谨慎,就算要写,也难及当日风采了
吧……可是他依稀记得,那天少爷提起这个叫陈九的少年时,脸上露出了或喜或忧、或恼或愁的鲜活神情,完全不似
平日里,如同一尊没有人气的玉雕。
这个少年对少爷而言,一定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莫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誊抄了十来张,直到外面
打更人经过,才知已经三更了。他放下纸笔上床就寝,仍然难耐胸口隐隐发作的痛楚。为什么……短短几十天的功夫
,竟连十多年的朝夕陪伴都无法匹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莫白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巴子,心里大声喊道:莫白,你只不过是个连自家姓氏都没有的奴才!痴心妄想些什么
?!可立刻有另外一个声音说道:那个叫陈九的,不也只是个乡野小子吗……
他思及至此,翻身坐起,两腿盘曲,口中默默念诵的居然是金刚经文。过不了多时,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面容
也变得平和起来,不似先前那般狰狞。完完整整颂上一遍后,他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下床喝上两口水,这才安心睡
下了。
次日直至日上三竿,莫白才悠悠醒转,他换了套蓝色长衫头戴方巾,看上去好似四处游历的书生学子,怀揣着一叠告
示便出了客栈。上了大街随便找了个行人问路,一直向前再左拐,就先到了第一家顺兴茶楼。
楼下大堂内,有一说书的合拢折扇,一拍响木,四下立刻安静不少。莫白在角落里一张空位上落座,向小二点了壶清
茶和一些小食,边吃边听了起来。
“话说前朝有一江湖门派名唤地刀派,那开派祖师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本‘滚地刀三十六式’的武功秘籍,练就一身奇
异武功,就连少林达摩刀、武当八卦刀都奈何不了。一时风生水起,各州各府都设了分堂,收徒习武~”说书人停下喝
了口水,茶客们都哄笑了起来。莫白心道,何时有过这么个门派,定然是那说书人随口胡诌,当下也就不去在意继续
喝茶。
“一派基业传到第三代掌门手里,更是发扬光大,四处弟子之强横,就连官府都要据让三分。朝廷上王相国为着这股
江湖势力都操上了心,总得想个法子压制才好,就派出一众暗探打听消息。地刀派门下弟子来路虽说鱼龙混杂,可门
规森严,少有真正作奸犯科之辈。王相国见抓不到他们的小辫子,更是整日愁眉苦脸的。”
“诸位可知,前朝比不得当今,大老爷们儿好那一口的大有人在,那地刀派掌门也不例外,纵使平素律己甚苛,就这
么个老毛病怎么也改不了。王相国得了这消息,乐了。他曾与一好友有指腹为婚之约,却不料这位故人犯了事被灭了
门,故人之子寻上门来,要求他帮忙为其父昭雪并履行当日诺言。”
听到此处,茶客们都开始私下小声议论起来。莫白心下一紧,什么地刀派、王相国,这明明说的就是当朝的事……
“说到这位故人之子啊,虽说身为男子,面若春花,却是赛西施、胜貂蝉,风骨清朗,却又使宋玉潘安都自叹不如。
他本与王相国的千金也当属良人美眷,怎奈如今家破人亡还是带罪之身,王相国心生一计,要他去盗取地刀派的武功
秘技及镇派宝刀,成与不成皆有赢面。故人之子只得领命出发,隐姓埋名潜入地刀派总堂,那掌门果然是一见倾心、
再见钟情……”
莫白再也忍无可忍,“嗖”地站起身来想要前去阻止那人胡说八道,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原本高高挂着的匾额
被一劈为二,正砸落在说书人的面前。茶楼里一时寂静无声,下一刻立即鸡飞狗跳,茶客四下逃窜。一个少年扛了把
大刀从二楼翻身跃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噌”地将刀插入匾额、直入石板,“喂,瞎子,你爷爷我就是使刀的
。说,继续说啊,不说?看来你要这舌头也没有用了!”
第四十二章
那少年左手掐住说书人的下巴,右手拔出大刀就要往他口中捅去。只听见“叮”的一声,一枚黑色的透骨钉击中刀身
后,擦过说书人的耳朵,牢牢地钉入他身后的墙上。“小师弟,休得无礼!”从楼梯上腾腾腾跑下来一个矮壮的男子
喊道,“你就不怕掌门师兄知道了教训你?!”
“四师兄,你就知道用大哥来压我……”少年握刀的手现在仍在发麻,心知这位四师兄的功夫可并不像他长得那么挫
,口气也放软了下来,“原来那家伙是丞相派来的,大哥知道吗?”四师兄姓徐名泰,当真人如其名泰山不动,“江
湖艺人胡说八道,你去信他作甚?!少闹些事出来,赶紧回去复命吧。”随即对着一边早已吓呆的掌柜作揖赔了不是
,留下了修缮的银子,便领着那少年走了。
待人走远了,掌柜的赶忙将银子收好,对着一旁仍跌坐在地上的说书人骂道:“死瞎子!那天剑门的人是好惹的吗?
!别以为他们得罪了朝廷近来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今后不要到我们顺兴茶楼来了!”说书人刚才死里逃生
,哪还敢多说什么,赶紧收拾了东西,拄着竹竿子走了。
掌柜骂骂咧咧地指使几个伙计收拾残局,口中嘀咕道:“兀那天剑门的狗贼,让朝廷全都剿灭了才好!本店的匾额可
是凌大才子亲手提的啊~银子哪里赔得上……”他看见了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来的莫白,急忙收住口,换了副嘴
脸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位客官,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用茶了,就算是小店请的,不用付账了。”
莫白上前作了个揖,说道:“哪里,是在下有事要叨扰掌柜的。”接着将寻人的事情扼要给他说了,附上若干告示和
少许银两便要离去,却被叫住了。“客官,您和令弟,长得可不太相像啊~几年没见着了?”掌柜一手拿着告示,一边
皱起眉头打量着他。
“掌柜说的对,的确并非一母所生。也有两三年了吧,估摸着应该是这个样子。”
“小小年纪,怎么会离家出走的呢?”
“唉,说来也不怕人笑话。那日舍弟与家父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便跑了,连日未归。家父也着了急,派人找了许久都
未找着,怕是被拐子给拐了……前些日子听闻有人在锦城中瞧见舍弟,故特意来寻,还望掌柜多多帮忙~”
掌柜的听后叹了口气,说道:“你算是找对人了!这娃叫陈九不是?他在这儿做过伙计,估计就是这样被人瞧见的。
”
“哦,那感情可巧,也省得我去他处再找了。他现在可还在此处?”莫白心下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工夫啊~
掌柜的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饱含着责难,道:“这娃懂事、肯干、能吃苦,性子又好,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