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站在一边黑脸地看著,燕大教主在地里哼唧哼唧地忙活了一阵,脱下外袍将挖到的东西放在上面,拍拍手,然後兜著一脸兴奋地跑回来,「快走,快走,别让人抓住了。」
凌青看看他衣服里兜著的东西,倒抽了一口冷气,堂堂天绝教教主竟然……竟然偷地薯!
不知道说出去谁会相信……
「燕教主……」凌青只觉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嗯?」对方应道,还在催促,「有什麽话换个地方再说,被抓住就不好了。」
凌青伸手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燕教主,你这是偷……」
燕云烈一愣,竟然还用著很无辜的表情问他,「不可以吗?」
握著归梦的手颤了颤,凌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和,「当然不行!你这行为和窃贼盗匪有何不同?」
燕云烈脸上的欣喜顷刻烟消云散,泄气一般,然後用一只手抱著那些地薯,腾出一只手来,摸遍全身翻出块碎银,将地薯递给凌青,自己又跑回地里,哼唧哼唧地把碎银埋在他刨过的地方。
凌青很无语地站在那里,但又很想笑,虽然印象里的燕大教主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真的相处下来却发现他直率有趣,还带点孩子气,虽然孩子气过了头,变成脱线的时候让他很有一脚踹上去的冲动,但是凌青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讨厌他。
第四章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解决「偷」来的地薯。从烧尽的树叶下扒出已经闷熟的地薯,顿时飘香四溢。
凌青想起来,小时候和东离暮云两个在青鸿山上习武时,就常常跑到山下农家的田园里偷来地薯,躲在後山上烤……没想到长这麽大後,居然还有机会做这样的事,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某位大教主的福。
「给。」
应声回头,燕云烈将手里那个剥了一半皮的地薯递到他面前,「快趁热吃。」
热腾腾的白烟蒸了他一脸,凌青有些错愕,讷讷地接了下来,「有劳燕教主了。」
「那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一眼吧。」燕云烈漫不经心地说著,说完咬了一大口自己手里的地薯。
本来还心存几分感谢,又被他後面的话给搞得烟消云散,凌青有些怨恨地一口咬下去,被烫到了舌头。
呜咽出声,引来那个人的注意。
「怎麽了?烫到了?」
凌青手捂著嘴,眼含水光地点了点头,於是那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不意外地凌青手里的地薯直朝燕云烈飞了过去,幸而燕大教主身手敏捷躲得快。
「本座只是笑笑罢了,犯得著这麽生气吗?」
凌青正低著头苦恼,便见一团黑影罩下来,抬头,正对上一对曜石一般漆黑深邃的眸子,眸底星泽熠熠、光华暗烁。
燕云烈不由分说地拉下他捂著嘴的手,命令的口吻,「张嘴。」
凌青一时失神,乖乖听话照著他说的做了。
「还好,看起来没事。」燕云烈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凌青的视线落在对方俊美的脸上,两人靠得那麽近,彷佛被笼在对方的气息下,温柔小心的动作,略显粗糙的手指按压下的肌肤,隐隐传来对方指尖的热度,让凌青觉得自己似乎正从被他碰触的地方一点点融化,绵绵瘫软连动一动手指都有些困难……
上一次如此接近的距离是在青楼的那个後厢里,但当时两人间的气氛却犹如剑拔弩张,而此刻……轻风卷著带有甜意的香气散到天际,枝叶沙沙作响,两匹大宛名驹在树底下啃著草根,偶尔抬首颈项厮磨,惬意悠然……
燕云烈捏著他下巴没有松开,麽指按上他的下唇,来回摩挲,突然嘴角一弯,笑容里染上几分邪气,俊颜缓缓贴了上来,热热的吐息全扑在颈间……
他要……做什麽?
凌青一时反应未够,但就在燕云烈的唇快要贴上他的嘴唇之时,凌青突然醒神过来,紧接著用力将燕云烈推开。
燕云烈一个不防被凌青猛然推倒跌坐在地上,并大睁著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片刻後嘴角浮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方才秦公子的模样,本座还当真以为是在诱惑本座。」
凌青闻言,肃敛起表情,「请燕教主自重。」
燕云烈单挑了一边的眉,然後悻悻起身,从那堆叶子下又扒出个干净的,仍然动手剥掉了一半的皮递给凌青,还不忘叮嘱,「这回可别再烫著了。」
凌青伸手接了过来,捧在手里愣愣地看著,半晌才张嘴小小地咬了一口,被烫到的舌尖依然刺痛刺痛,却觉得有甘甜在舌尖浅浅化开,绵延细流,一直融进心里。
在赌馆和「偷」地薯这之後,再次上路时,凌青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算燕云烈再做出什麽让人惊吓的事情,他都见怪不怪。
重峦迭嶂,烟波浩渺,一路上风景秀丽的地方没少去。算算日子和路程倒也没有因为燕云烈的玩乐而耽搁。故而除了开始几天的烦躁,接下来的时日,凌青也放开怀,随著燕云烈边玩边走。
相处久了,以前那点隔阂也就渐渐淡忘过去了,燕云烈本质上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会说笑、爱玩闹,同桌吃饭时总是把好的往他碗里夹,一边夹一边咕哝,「呐,以後出去了,可别说我燕云烈仗著一教之主的身分欺负人,本座用毒针伤人确实不对,但这一路上也鞍前马後小厮一样地效劳服侍了……喏,鸡腿也给你。」
言语里依然孩子气十足。
只是殊不知他燕大教主一路过来,睡要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床,吃要最好的酒楼、最陈的酒。纵然凌青家世不错,看在眼里也道这人过奢过靡,於是有时便刻意找点事耽搁一下,使得两人赶不及进城,只能在郊外或破庙将就一宿。
每每此时,燕云烈总要摆出不甘不愿的臭脸,第二天还总抱怨睡草堆睡得肩酸脖子疼。凌青心情好便伸手替他揉揉,但挨不了两下,就差点要在燕云烈笑嘻嘻不正不经的调笑里一掌劈下去。
两人的斗嘴伴著一路的山明水秀肆意开去,偶尔夜晚睡不著的时候,凌青便会不自禁地回想起白天的事情。从小到大除了东离暮云,这麽亲近相处的也就只有燕云烈了。虽然有时对方的行为举止让他很苦恼,可又有点希望这段路途不要太早结束……
明明自己应该很讨厌他的不是吗?明明应该趁著这段时日好好显露下身手,日後就算被揭穿了身分也好让他刮目相看一下。
但是现在他又觉得那些似乎并不是很重要,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和燕云烈像现在这样亲近相处,如今这一路走来,打打闹闹偶尔拌嘴,却又有些策马江湖的惬意和愉快,让凌青不觉生就几分留恋。
便想,待到一切都解决,一切都明了,不知燕云烈是否愿意当自己为友人?见面能点头一笑,偶尔把酒一叙……这麽想著,小小的希望,却让凌青蓦然感觉胸口有一阵酸涩涌了上来,却又难以解释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而另一边的燕云烈,也是觉得这一路走来有趣非常。他向来只爱美人,却是第一次对个连面貌都不知道的人起了好奇心,看他和自己斗嘴,斗不过的时候就会动粗,全然不像以前伺候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那般柔顺,但是自己却不反感和他在一起。
那个名叫「秦林」的人并不介意自己的身分,也不畏惧自己的武功和权势,在他面前自己完完全全是个普通人,说错了话要挨骂,惹他生气会被打,虽然他总是打不过自己的,但是这样没有间隙的相处却是燕云烈曾经很想拥有,但从未获得过的。
他的父亲是前任天绝教的教主,他生来就受教众膜拜,至今的人生顺遂却又贫乏,不论是习武还是在江湖上立名。想得到的东西也很容易到手,他喜欢长相漂亮的人,故而身边总是美人环绕,但每一次的感情都维持的不长。
不是他愿意风流多情,也不是他喜欢见一个爱一个。实在是对他来说,再豔丽、再倾国无双的美人,不过都是面容变了变,他们对他总是一样的敬畏如神,一样的温顺听话,昨日抱著的那个和今日搂著的这个,除了面貌不同却好像是同个人。
所以这个叫「秦林」的,便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了他。
他是不同的,和他相处过的任何一个都是不同的,他有时沈稳,有时莽撞,有时跃动如一小簇火苗,有时又恬静如水。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周遭万物都染上了清豔的色泽,都像是活的,有了生命一样。
这个名叫「秦林」的人,在还未足够了解清楚的时候,就已经闯进了燕云烈的心里。
缁衣重,点残红,轻风无意碎映月。
凌青坐在窗前,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拿在手里看著。
想燕云烈对著他面具下的容貌似乎抱著无穷无尽的好奇,碰到燕云烈的旧交或者下属,对方也总用著异样的眼神打量他,几乎都误会了他的身分。
银质的面具上映出一张清秀淡雅的脸……不知向来喜欢美人的燕云烈和他身边那些见惯了美人的属下看到後,该是露出怎样失望的表情……
不过,自己堂堂一介男儿为何要去在意容貌?但真要摘下面具露出真面貌,却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原是为了藏起身分而戴上的面具,现在倒好像是为了掩饰一些别的什麽东西,而究竟是什麽,凌青想不透。
总觉得自己在意的东西似乎多了,而在意的中心又统统围绕著那个名叫燕云烈的人,即便从官山驿道那次初遇之後,便有意无意地隔著人群关注那个人,却也不如现在这般……在意得几乎乱了自己的心神。
心里这阵拿捏不住的情绪让凌青不由烦乱,便想著还是早点到拾君山为好,早一日到,这段路程便好早一日结束,早一日结束,自己便也不会如此焦灼和忐忑……
门被敲响,凌青回过神来,将面具重新戴好了去开门。
有些陈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响,男子站在门口,自疏格窗棂中透来的月华洒在彼此间,似染了一层朦胧如纱。
「燕教主这麽晚不睡,还有何要事?」
男人嘴角浅浅一弯,弧出一抹淡然温和的笑,「头还痛不痛?」
白日里照例为著点小事,两人嘴上谁也不饶谁,正吵到凌青已经按捺不下,打算一掌上去将那人拍下马的时候,不想自己的旧疾在这时候犯了,脑门窜过一阵针扎似的痛,凌青只觉眼前一花,胯下的马又一个颠簸,他身子不稳直接栽了下来。
心里暗道不好,却一股劲提不上来,只能眼见自己向地面撞去。
「秦公子?!」
他听到男人叫了一声,接著一道风旋过,同时整个人摔在地上,地上的凹凸不平和石子磕得身上腿上一阵疼,但头部却被燕云烈稳稳捧住,没有撞到地上。
事发突然,燕云烈来不及多想直接从马上扑过来,整个人同样摔在地上。
烟尘散去,凌青躺在地上仍然惊魂未定,然後感觉自己的头被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放下来,接著一张挂著担心的俊脸出现在视线正前方,遮住了云淡天高。
见他没事,燕云烈长吁了口气,头一低几乎和他额头碰额头,「本座第一次救人都救得如此狼狈……」
凌青没出声,只觉才稍稍平敛下的心脏又狂跳了起来。
「本座刚才说了什麽?竟把你气得摔下马?」
燕云烈的声音沈沈柔柔,带著热气落在他耳边,莫名的,心底似荡起了圈圈阵阵的涟漪。
他摇摇头,「头痛罢了,是旧疾,但不知何时会发作。」
燕云烈没有问他有没有药,起身却仍是坐在地上,两只手伸过来食指按在他太阳穴上,力道恰好地揉著,「是这里吗?」
凌青点点头,一阵阵酥麻从他碰触的地方传来,顺著经络蔓延到全身乃至细枝末梢,有种飘然云端的感觉,还有种莫名的情绪如春花绽然、如秋月惆怅,正一点点顺著两人相触的地方盘桓而去……
思绪收回,凌青微微颔首,「多谢燕教主关心,已经无碍了。」
燕云烈点点头,然後两个人互相看著却都不说话,无言的暧昧在彼此间流转。
「秦某……」
「本座……」
两人同时开口,一愣,又同时噤声。
「燕教主!」
「秦公子!」
再次同时出声唤了对方。
燕云烈有些好笑地微微撇开头去用手撑住额头,然後又回过头来,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坛酒,「这是本座来找秦公子的本意,不知秦公子是否赏脸陪本座喝两杯?」
凌青愣了愣,欣然点头接受了燕云烈的邀请。
彼时已过了三更,月凉如水,客栈的大堂里没有什麽人,夥计在柜台後撑著脑袋打磕睡。
两人挑了角落的位置相对而坐,一杯接著一杯却都沈默不语。
凌青从杯盏间抬眼,不自觉地开始打量坐在对面的男子,斜飞的剑眉,高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笑中带邪……凌青默默在心里以目光为笔,攀描对方的俊颜,不想燕云烈突然抬头,视线交错,无处可逃。
「本座脸上可有什麽不妥?」燕云烈笑著问道,给自己又斟了一杯。
「没有,秦某走神了而已。」凌青有些窘迫地垂下头,看著自己面前的杯子。清澈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照出他戴了面具的脸。
不曾想过有一日能与眼前这个人并驾而骑、踏逐风华;也不曾想过有一日能与他同桌举箸、举杯当饮。
凌青觉得自己心里对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点不太一样的感觉,但又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这种感觉,有点欢喜,又有点烦躁,觉得这样两人不说话默默喝酒的气氛很好,但又觉得这个样子实在说不上来的奇怪。
自己为什麽要这麽在意眼前这个人?
似乎这种在意和以前的那种又有著微妙的不同,想要去探究其中不同,却又被心里一个声音喊停,让自己和燕云烈不要过分亲密,彷佛那样就会发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於是这种纷乱复杂的情绪像团杂草一样堵在凌青的心口,闷得他有些呼吸不能。
「这酒……」似乎是嫌气氛有些沈闷,燕云烈开口道,「这酒还不够年数,喝来总觉还不够味。」
凌青淡淡一笑,想这大教主的老毛病又犯了,「都闻京城某家的女儿红百年声誉、十里飘香,燕教主可曾尝过?」
听他这麽一说,燕云烈倒是来了兴趣,「你真觉得那家的女儿红好?」摇了摇头,「本座倒觉得,盛名之下难符其实。」
凌青只是轻笑但不接口,心里暗想,说起这些果然就他在行。执起杯子正要递到嘴边,被燕云烈握住他的手阻止了。
「别喝了,本座带你去喝真正的十八年陈酿女儿红。」还不待凌青点头,已经拖著他向外走了。
苍穹碧黛,幕掩疏星,晚风扑面轻。
燕云烈带著他到了郊外的牌坊下,嘱咐他在这里等著,自己则一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凌青看看天,看看周围,又百无聊赖地在牌坊底下转了一圈,心里暗想,燕云烈那家夥不会是故意把自己丢在这里喂蚊子,而他自己则躲在暗处看笑话?
於是捏了捏拳头,如果真是这样就把他打成猪头丢河里喂鱼!
但是显然这一次是凌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燕云烈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捧了一个大酒坛,远比在客栈里拿的那个要大得多。
走到凌青跟前,手指指牌坊上头,「我们上那里去喝。」身子一展已经跃到牌坊上,凌青摇摇头只能跟著他上去。
「这酒啊,寻常人还喝不到……」燕云烈在牌坊上坐稳,一边说一边拍开封口,登时浓郁醇香、飘撩醉人。
凌青并不贪杯,却也闻得出来此真为上品佳酿,忍不住伸手,却又迟疑,「燕教主可有带杯子?」
燕云烈被他问得张嘴一愣,然後笑,「要什麽杯子?酒要这样喝才对。」说完举起酒坛,半仰著头,张开嘴就著坛口灌了一口,喝完用袖子擦了下嘴,将酒坛抛给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