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烈在旁一副失宠呷醋的表情。
回客栈去的路上,燕云烈就一直在打他这坛子酒的主意。
凌青本来就没打算喝,但面上又不答应,弄得燕云烈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连以身相许的话都说出了口。
便想,这人果然不正经,情字在他眼里或许真的如同玩笑。
「秦公子可知……莲姨为何要酿这个酒?」有点突然的,燕云烈的表情到声音都变得极为严肃。
「为了营生?」这酒就算拿到京城的酒楼,也毫不逊色。
燕云烈摇摇头,「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风俗,女儿落地之日酿好好酒存於窖中,女儿出嫁之日取出来启封,十多年的陈酿顷刻飘香满席,又是满堂皆红的大喜事,这便是取作女儿红的意思。」
凌青恍然大悟,「燕教主的意思是……?」
「莲姨一直留著这酒,本座有时带著人来,不管男女,她定是要送上一坛……如此,秦公子你这酒可还要留?」
凌青心里有些犹豫,但面上却是云淡风清,「看来这酒……秦某是不该留的……」说著递出手去,手却微微的颤著。
他本就没有留下这酒的理由,但是在听了燕云烈说的话後,却是很想留下来。这一念头把凌青自己也吓了一跳,就好像……舍不得将彼此的关系撇得一乾二净,想要和眼前之人扯上些羁绊,不用太多,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为什麽会有这样的念头?
凌青发愣之际,一队人马从他们身侧经过,马鞭挥得呼呼生风。
燕云烈眼疾手快,在马鞭挥到他前,将他往身边拉了一点。
凌青还纠结在那坛子酒上,被燕云烈一扯,失神之下,酒坛从手中滑落。
那队人马飞驰而去,只落下一溜的扬尘。
凌青呆呆地看著地上破碎的酒坛,心里却腾然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燕云烈见他蹙眉沈吟,只当他是在可惜那坛子酒,便安慰道:「以後有机会再来喝好了,莲姨这麽喜欢你,你开口她一定答应的。」
凌青蓦地惊醒,一把抓住燕云烈的袖子,「我们要回去,刚才那些人……我好像看到刚才那些人的衣服上绣有双头赤练。」
这一说,燕云烈也不由睁大眼睛。双头赤练是霍贤手下血滴子的证明,他们刚还伤了官府的人,难保不会……
「回莲姨那里!快!」燕云烈话音落下,已经运起轻功往回赶去。
天被染成血色,烈焰冲天,浓烟蔽日,走时还平静的小村庄,此刻俨然陷入一片地狱火海中。
奔走逃窜的人,拿著水桶救火的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孩子,交织成一片混乱和绝望。
燕云烈随手抓了个村人来问,才知是官府的人带著霍贤的手下前来洗村,不肯缴纳贡税的农户无一幸免。
「莲姨!」凌青喊了一声,已经向莲姨的住所跑去。
血滴子是霍贤眷养著用来铲除异己的杀手,个个杀人不眨眼!而此刻他心里的不安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跑到莲姨的宅子前,突然止步……
烈火裹卷著浓烟与碎屑冲天而起,烧裂的木头劈啪作响伴随著轰然而塌的声音。
他不知道此刻心里是怎样的情绪,但是在看到那些人提著滴血的刀站在屋外,看到他们面无表情地将点燃的火把一个个扔到屋顶上时,凌青心里某一处塌然而毁。
彷佛依然可以闻到那飘醉沈醇的酒香,唇齿间也还留著馥郁芬芳,耳边甚至还回荡著莲姨那脆格生生极为好听的声音。
「啧啧啧,多懂事的孩子……」
「喝过莲姨的酒也尝尝莲姨的菜,保证你以後走到哪里都想回莲姨这里来。」
「小燕那孩子从小就缺心眼,见一个喜欢一个,又个个都说是自己真心欢喜的,若是哪一天……记得还到莲姨这里来,莲姨都当你们是自家人……」
凌青站在那里,微微眯眼,火海冉冉,热浪熏得他脸上的面具发热滚烫,好像就要融化,耳边是凄惨的哭声伴著沙哑的呼唤。
他拳头一捏,看见头上缠著纱布的师爷也在那些人间。似乎看见了他,师爷脸上露出恐惧和惊惶的神色,对那些血滴子说了什麽,转身就要逃。
「不准走……」凌青低喃了一声,捏成拳的手指指骨咯吱作响,热浪一波波掀来,衣袂飘飞。
那些血滴子执著剑围了过来,素闻霍贤手下高手云集,却都个个是没心肺没感情的杀人狂!
凌青赤手空拳,又因著「清风」内力不济,正要跃身入杀阵,却听燕云烈一声低咆,黑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
时间彷佛定格了下,接著十几个人头齐飞,血雨如洒。
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凌青伸手抹下,指尖一片绮丽荼靡的豔色。他突然想起什麽的就要往屋子里冲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晚了……」燕云烈低沈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凌青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火光四耀,摇了摇头,嘴唇轻嚅,「不会的……」
不会的……莲姨不会死的!
「莲姨还在里面……」凌青意欲从燕云烈手里挣脱,被燕云烈死死按住,「放手!莲姨还在里面!快去救她!放开我!」
「秦林!」燕云烈却将他抓得更紧,「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凌青又挣扎了两下,直听到燕云烈说已经来不及了,突然安静了下来。
回头,火光熠熠下,男人紧蹙的眉,抿起的薄唇,俊逸的脸上是强压下的悲容与愤怒。
「那些人即使赔上性命也不可能让莲姨再回来了……」燕云烈淡淡的说。
才只一转身,烟消人逝。
燕云烈静静地看著那座屋舍在大火中化成灰烬,以及那个照顾自己长大的纯朴女子,再也看不到她风华灿烂的笑颜,再也听不到银铃似的脆耳声音,还有那十八年陈醇的女儿红,一手好厨艺,和著她不幸的过去都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是幸?抑或不幸?
事世无常,也无绝对,燕云烈冷眼看著面前冒著冉冉青烟的废墟,最後一缕日暮沈了下去,将披盖在地面上的金辉红霞如卷帘一般收走,灾祸之後,则便是……逢魔时刻!
他也难过亦是悲愤,但对於莲姨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个说要代替她的相公和女儿活到人世最後一刻的女人,这个说要看尽人世每一个日出、尝尽人世间每一夜甘露的女子,这一下,终於可以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两人回到客栈,燕云烈看著凌青默默上楼,看著他默默走到自己房门口。
「秦公子……」
凌青手把上门,回头。
他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他半截面容,但是这一路上将近一个月的相处,燕云烈都辨得清那面具之下藏著怎样的表情,暗喜,又或著隐怒,都可在那双清澈的眼眸底下反映出来。此刻即使不开口,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悲痛,甚至比他还甚。
凌青的嘴唇动了动,彷佛有些艰难地才挤出声音,「燕教主,若是秦某当时并未出手伤了官衙那些人,莲姨是不是就……」
燕云烈摇摇头,「你不出手,本座也会动手,只是本座不会只取一只招子这麽简单。而那些人……是早有预谋。」然後安慰他,「别多想了,这件事,本座自有安排。」
凌青垂下头沈默了一下,然後推开门走了进去,门轻声合上,燕云烈望著那紧闭的门扉良久,才回去自己房间。
莲姨虽已不是天绝教的人,但怎样都是他的奶娘。霍贤一介佞臣扰乱朝纲,本和他们这群江湖中人无甚关系。然先前被正道人士当作是霍贤而误伤,此际又害了他的人,他燕云烈若是再忍,便枉为人了。
站在窗前,从腰际取出一截短笛,搁到嘴下吹出绵长与短促交织的笛声,清亮悠转,即便隔山隔水也迂回不绝。
片刻後,一道身影从窗口逸进房内,跪在地上行礼,「属下来迟,请教主吩咐。」
燕云烈背手身後,声音冷冽,「传令下去,将此地县衙一干人等连同其亲眷擒至……」
话未说完却听见隔壁「咯嗒」一声,燕云烈开了门来探看,却见凌青那间的房门无力地摆动。
房内没有人,燕云烈走到窗边,只看见一抹白影策马而去。
隐约猜到他想做什麽,燕云烈连忙下楼从马厩取了马追出去。
远处浓云滚滚,乌黑压顶,道道闪电撕破天际,伴随著阵阵低沈的轰雷,燕云烈一路策马狂奔。
又一道电闪雷鸣之後,豆大的水珠砸了下来,冰冷的,带著泥土的腥气以及血的味道,越来越多,顷刻滂沱。
四周一片漆黑,狂风烈雨里枝叶大幅摇动,呼啸出尖锐的声响,宛如鬼魅的号泣。
城镇就在眼前,却是死一样的寂静,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碎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燕云烈直往县衙而去,却在县衙门口收了缰绳勒住马。
血气弥漫……
燕云烈翻身下马,才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有嫣红的液体,流到自己的脚前,又分成两股顺著脚边流过去。血水是从县衙门口蜿蜒而出的,被雨水冲刷过,淌成汩汩鲜红的溪流,燕云烈松开缰绳,缓缓朝里走去。
粉墙黑瓦的县衙被重染了另一种颜色,腥红夺目,头上包著纱布的衙役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脸上是惊愕如见鬼的表情,皆都被一招毙命,心口的小洞还在突突的向外冒著血。
走进中堂,燕云烈抬头,然後愣在那里。
堂上站了一个浑身血红的人,手里持著黑布缠绕的东西,嫣红的液体不断从黑布上缓缓滴下。
一滴,两滴……
落在地面上的破碎声音,在外面风驰电掣下依然清楚可闻。
燕云烈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前方,县太爷座位後的墙上血迹像是被泼洒上的茶水,正一道道流下来,再往上看去……便看见师爷被刑棍钉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惊恐的眼神和那块浩气凛然的牌匾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视线再次落回到那个浑身血红的人身上,那是血的颜色,大片大片的嫣红在他飘逸的白衣上绽放如莲。
「秦公子……」燕云烈走了上前。
凌青静静站著,银质的面具上映出的是血腥惨烈,良久,他才好像从失魂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抬头看了眼,然後淡淡开口,「多谢燕教主提醒,往後若再碰到霍贤那老贼的狗腿逞威扬恶,秦某定不与其废话……」顿了一顿,而後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直、接、了、结!」
过於血腥惨烈的一幕,和那个白衣上血莲如绽,神情却淡定如常的人,两个极端的反差让燕云烈在接下来的行程里,久久忘不了这一幕。
他一直以为他本质上是个有点莽撞但本性温润随和的人,但是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他深埋在心底、没有表现出来的强烈情感。就彷佛原本总是漾著微澜的水面,却有一日突如其来掀起了惊涛骇浪,那般冲击,让燕云烈深深地撼动。
其实他根本不必这样做,县衙那些人,自己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但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比自己先动手,和莲姨认识其实还不足一日,态度上却好像已经是他的亲人一样。
是一个善良的人……燕云烈暗暗评价道,不知为何,却是越来越不想这麽快的就找到袁不归。
第六章
再上路时,气氛已大不如前,燕云烈虽是难过,但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逗凌青开心,总还要做些令人困恼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搭腔,几次下来他也觉得没什麽意思,之後一路上整个收起了玩笑的态度。
凌青一直自责於他那天冲动之下,打伤衙役才导致那些人报复回来,虽然燕云烈劝解过很多次,但他依然无法从中释怀。
行至拾君山下的小镇时,便遇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天绝教的药师──袁不归。
对方年纪和他们相差无几,一身儒衫,纶巾飘飘,说话间和颜悦色、谦逊有礼,倒更像是个书生。
凌青在桌边坐下,按著袁不归的要求将手搁在桌上,对方伸手把上他的脉门。
「解个『清风』还需要把脉?难道个把月不见,药师的医术退步了?」燕云烈坐在一旁喝著茶,说著风凉话。
袁不归瞥了燕云烈一眼,言辞口气和卫禹的恭敬简直天壤之别,「原来教主是生怕属下医术退步,故而千里迢迢带个人来试炼属下?」说著又回过头来看向凌青,「敢问秦公子可有中过毒?」
凌青被问得一愣,朝燕云烈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道:「秦某为燕教主的毒针所伤。」
袁不归微笑著摆摆手,「在下的意思是,秦公子在中了『清风』前,可还有中过其它的毒?……或者是毒蛊之类的?」
凌青蹙眉垂首略微一忖,然後抬头,「不曾。」
「这就怪了。」袁不归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又认真诊了片刻,再问,「秦公子平时可有头痛之症?」似乎怕凌青不明白,还特意补充,「就是脑门这里犹如针扎,时辰不长,片刻便能恢复。」
这一问,凌青脸上露出讶异之色,点点头,「确有其状。」
「多久了?」
「有段时日。」
「多久发作一次?」
「长则数月,短则数日……」
「可有服用什麽克制的药物?」
「有……」凌青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袁不归。
袁不归打开瓶塞闻了一闻,「在下能否知道秦公子是如何得到这个的?」将瓶子还给凌青时问道。
凌青略有犹豫,想了想才回道,「是一位世兄……」
「如此看来……」袁不归面色肃严,「『清风』的解药在下身上确有,但不适用在秦公子身上,要等在下回天绝山後为秦公子另外调制。」
凌青有些错愕,「是秦某身有隐疾?」
袁不归笑著摇头,「秦公子多心了,各人体质不同,只是解药中有一味药正好和秦公子所服的药物相克,都道药乃三分毒,解毒不慎反而伤人性命。」
凌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暗想这药师倒也谨慎,再回忆起那个言语不多但一看就极为忠诚的卫禹,不禁暗自揣测,燕云烈手下定还有不少能人异士,若是真和正道反目……
恐怕这就是那放出假消息来,让他们误伤天绝教众人的目的所在。如此推测,能这般清楚了解燕云烈去向的,怕是他身边之人。
只是他人教中之事,他不便多加言语,而眼下他连自己都无法自保,「袁先生,秦某身中『清风』已近一月,可能捱不到先生回去後另配解药。」
「你说什麽?」袁不归像是没有听明白,待凌青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之後,便再伸手替凌青诊了一遍脉,诊完後垂著眼眸若有所思,然後猛地醒悟看向燕云烈。
只见燕大教主捧著茶盏,看著窗外,好像没注意他们说什麽的样子。
袁不归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又回过头来对凌青道:「无碍,在下可有法子延缓秦公子身上的毒,不过可能还要请秦公子去一趟天绝山才可。」
袁不归提著药箱走出凌青的房间,燕云烈跟了出来。
「不归!」
袁不归停下步子回身,「教主有何吩咐?」
燕云烈走到他面前,「为何要对他说你身上的药不能用?又为何要他上天绝山?」
袁不归嘴角一弯,淡笑,「属下当然猜到是教主故意骗他的,其实只要给他一粒补药然後让他自行运功,以他的内力,两个时辰内就可将余毒逼出……但是教主带他来见属下不是为了那个?」
燕云烈看著他,皱眉,「什麽那个?」
见他这样问,这一回轮到袁不归发懵了,「教主难道不知他被下了『及第』?」
「『及第』?」
袁不归肯定地点头,「属下曾接触过被下了此蛊的人,中蛊之人脉象和常人无异,然手指指甲根部会生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属下也是在他伸手让属下把脉时才注意到的,询问之下发现症状也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