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接过酒坛,却有些为难,自小家规甚严,一言一行都须讲究礼教,这些粗鲁的事倒是真做不来。捧起酒坛,微微抬头,才刚张嘴,突然酒坛被人往前一推,醇香的酒液倾泄如瀑,浇在脸上的倒比喝进嘴里的多不少。
「你?!」
凌青恼羞成怒放下酒坛,那个人倒是不怕死地凑过来用袖子给他擦脸,言语里有笑意,「有过一回,下回就熟练了。」说罢已经从他手里取过坛子又灌了一大口,然後握著坛口伸到凌青面前,眉尾一挑,「不喝可惜了。」
凌青再次接过那坛子,这一回有豁出去的意味,抬头,张嘴,酒坛微倾。
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华下落成一道金色的水帘,经久来年的醇香浓烈,馥郁芬芳。甘洌的酒液滑过喉口,带起一阵辛辣呛人,捱过之後便是绵延无尽的沈醉。
「果然好酒。」凌青赞道,同样无所顾忌地用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液,将酒坛递还给燕云烈。
於是你一口我一口,边喝边闲聊,亲身经历的或道听旁说的,寂静无人,苍穹如盖,偶然传来几声爽朗大笑,惊飞一林子雀鸟。
「可惜有酒无歌尚不够尽兴……」半坛子酒下去,燕大教主咕哝了一句。
凌青从他手里取下酒坛,笑言,「最好还是在画舫之上,堕髻如云、长袖如烟,晚风过处,淡抹著碧荷的暗香……」
「哎?你怎麽知道这是本座最爱?」燕云烈挑了挑眉,一脸的兴味。
凌青被他这一问,反倒问得懵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的最爱,挽月山庄就在江南,每年春夏最是游湖泛水的好辰光。他在岸边见过了许多回,雕栏画栋丝竹缭绕的画舫船头,燕大教主一身墨色深沈,手执杯盏凭栏而眺,神情惬意,姿态潇洒,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神。
见过了第一次,又见过第二次,然後一年复一年,偶尔彼此的画舫错舷而过,偶尔同行数里然後各分东西,好像有了约定一同结伴出行一般,不过仅仅是凌青单方面的。但是不论春雨绵绸还是暑夏难耐,对凌青而言却似多了一件乐事。
总不能实话告诉燕云烈,自己是因为这样才知道的……便迟疑了一下说道,「难道不是每个风流成性之人都爱这样的排场?」
面对凌青的挖苦,燕大教主只撇撇嘴不以为意,然後嘴角淡淡一勾,「不知为何,本座总觉得你并不只认识本座这些时日的样子。」
凌青一愣,不由抱紧了怀里的酒坛。
燕云烈没有发现他的紧张,继续往下说道:「但是本座素来不喜与人结交,又想不出来有这样旧识……」难得的,燕大教主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认真的表情。
凌青将目光落在燕云烈俊挺的脸上,片刻後收回视线低下头,「数面之缘罢了……」
「是吗?」
却没有得到响应,於是一阵沈默。
碧空万里横呈,酒香缠绵醉人,燕云烈突然起身,凌青只看见身旁人影一晃,那人已经踩著夜风飞身落下牌坊。
江湖中人,多豪放不羁,酒兴酣时,常不自禁放声长啸或执剑起舞。
燕云烈便是如此,只是此刻身边并无剑器,便以掌风为剑,兜身回转,刚烈之气,撼山摇海,四周枝丛皆随其之势左右摆动,树影晃晃,轻尘旋舞。
凌青坐在高高的牌坊上,凝眸而望,高大英挺的男子,飒爽如风,招式间,燕飞留影、水泻留声。看得出神时,但见燕云烈手伸向他,五指一张,胳膊一收,便有一股强力蓦地将凌青搁在腿边的酒坛吸走。
见状,凌青也是一跃而起追了上去,在酒坛落入燕云烈手前,手往坛底一探,旋身,轻巧落地。
燕云烈手上扑空,愣了一下,而後嘴角一弯,劈掌再出。
凌青单手托著酒坛,另一只手背在身後,只是躲闪但不出招,酒坛彷佛黏在了他的手心上,擦著燕云烈的掌风而过,偏是不把酒坛给他。
初时,燕云烈还有所保留,然见凌青一派悠然,白衣飘飞,几乎有在耍他的意味,不觉招式里动了几分真,掌风扫过,叶落枝残。
见状,凌青便有收势之意,谁知燕云烈趁他疏忽,已是伸手直朝他面门刺来,凌青躲避不及,情急之下举手将酒坛挡在面前。
便闻「匡」的一声,燕云烈击破酒坛,掌风破空,手停在他面前。
琼液汩汩而流,四周静谧无声。
凌青缓缓睁开眼,只觉心脏怦怦乱跳,还没从前面的惊险里缓过气来。
站在面前的男子眸子沈黑,嘴角敛著邪气的浅笑,手停在他的面前一直没有收回来。见凌青睁开眼时脸上有一瞬的茫然和惊惶,燕云烈便拳心向天,缓缓地一点点地摊开手掌。
几只流萤,自他手中飞出,飒沓矜顾,扑朔著莹莹亮亮的辉耀,先是聚成一团,彷佛天上摘下的星子,待到燕云烈的手掌完全摊开,它们便都四散著飞走,一闪一闪,隐进四周的草丛里。
「能在本座手下躲过十多招的,秦公子还是第一个,不知秦公子还有多少惊喜等著本座去探究?」低沈醇厚的声音在静夜里淡淡铺开。
凌青何尝不知,方才燕云烈只是最後一招用上了几分真力;凌青又何尝不知,燕云烈这一番话里含著满满的恭维之意,但是显然,他已经醉了,所以欣然接受了燕云烈的赞赏……这些年,难道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句话?但……
好像又不仅仅如此……
「只可惜了这酒……」凌青低头看看已经残缺的酒坛。
燕云烈走到一边,从树上摘了两片叶子下来,捻转在手里又走了回来,他将叶子圈成漏斗状,然後从坛子里舀酒,「这样……就能继续喝了。」
看著面前飒爽的男子,以叶为盏舀酒而喝,凌青心里那阵难以言喻的情绪越发浓烈,好像再有一点就能想明白,但同时又有一阵寒意笼罩下来。他感觉得到,自己这是在害怕。
有些事情,以前只是懵懂,或为别的情绪所掩,如今渐渐云散天清,彷佛只隔重纱,他却不敢去承认去面对。
因为这世上总有那麽一些,是他凌青承受不起的。
第五章
「你小子又跑来偷酒了?!」
「哎呀!哎呀!好疼啊,莲姨。」
吵吵嚷嚷的声音把凌青从睡梦中惊醒,带著宿醉後的头痛,凌青先是恍惚了下自己身在何处。
日头很高,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而後意识渐渐清楚,终於想起来昨晚两人後来坐在牌坊下继续喝,酒劲上来,又夜深露重,便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最後什麽时候睡著的却是不知了。
凌青有些紧张地去摸脸上的面具,还好,还在……然後抬头,就看见一幅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
年届中年风韵犹存的女子,手里执了把扫帚,另一手揪著燕云烈的耳朵,一边骂一边打。
堂堂燕大教主虽然抱著头却把整个背脊曝露在外,任那扫帚一下下落在背上,还猫著腰,好像生怕自己个子太大,对方揪不到他似的刻意压低了身子,嘴里虽然哀哀地叫著,但是凭他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力,总不会连这麽一个弱质女流都挣脱不开吧……
凌青歪了下头,看不懂眼前的状况,燕云烈却像找到救星了一般。
「秦公子,救命……」
这不喊还好,一喊那女子打得更凶,「好啊你,又拐了哪家的孩子?就说你整天拈花惹草没个正经,好端端人家出来的一个个都被你带坏,我今天连那些孩子家人的份也一起打了!叫你偷酒!让你再拐人!」
「啊!疼……我不偷了!我不偷了!哎呀!秦公子!」
不知道这算唱得哪一出戏,凌青还是走上前去,握住那女子的手腕,扫帚停在了半空中,「这位大姐,酒钱多少,我给你,我不知道那酒是偷来的,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那女子看向他,燕云烈也看向他,凌青被看得一寒。
没想到那女子丢掉扫帚一把握住他的手,将凌青上下打量了一圈,脸上挂著喜上眉稍的表情,笑颜如花,「啧啧啧,多懂事的孩子……」说著回身蹬了燕云烈一脚,「你又说了什麽把别人拐到手的?别和我说是人家非要跟著你的。」
燕云烈躲过她那一脚,窜到几步开外,「秦公子,你和莲姨说,我们不是……不是……」
凌青原先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没想到一下子被扯了进来,还被误会成和燕云烈是那种关系,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动了动嘴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秦某只是被燕教主用毒针暗伤,此际和燕教主一同……」
话未说完,便见那个被燕云烈叫作莲姨的女子,已经捡起地上的扫帚去追打燕云烈,「好啊,现在本事大了,会用毒针伤人了!」一边追一边挥扫帚。
「不是啊,是他们先伤人的!我都差点命丧他们手里!」燕云烈绕著牌坊底下的石柱逃,边逃边解释。
「你还狡辩?人家这麽乖巧的孩子做什麽要伤你?还不是你做了什麽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那个……」
凌青看著他们一追一逃,显然又没自己什麽事了,只是燕云烈本是向自己求救的,但自己似乎没说到重点,反而让一向自恃潇洒倜傥的燕大教主更加狼狈。
转念一想,自己其实说的也都是实话啊,而且长不大的孩子确实需要人好好管教一番,於是很理所当然陷人於不义的凌青,抛开内疚抱起手臂站在一旁,悠悠然地看好戏。
「秦公子,我们好歹认识一场,你居然见死不救……」燕大教主眼睛青了一边,另侧脸颊上有肿起的扫帚柄印,已经很滑稽的脸还用著极为怨念的表情看著凌青。
凌青很想笑,却又不得不憋住,不由庆幸脸上的面具遮去不少表情,「秦某见燕教主玩得甚为高兴,不便出手打扰。」
「哼!」燕大教主撇开头去,鼻孔出气冷哼了一声,个子这麽大,却完全是个正在赌气的孩子的举动,「你分明就是幸灾乐祸……明明那酒你也喝了的,凭什麽只有本座一个人挨打?」
凌青想,如果再来一句「你这麽讨厌,我以後再不和你好了!」,那样简直就和小孩子吵架吵到翻脸时十成十的像,凌青垂下头,这想笑又不能笑实在太痛苦了。
「红烧肘子来了。」莲姨端著一盘正冒热烟的肘子进来,此时桌上已经满满当当放了很多菜了。
燕云烈显然很高兴,举起筷子正要戳下去,「啪」一声被莲姨一筷子敲在手背上。
「谁让你吃的?这是莲姨做来招待小秦的。」说著夹了一个到凌青碗上,「喝过莲姨的酒也尝尝莲姨的菜,保证你以後走到哪里都想回莲姨这里来。」
燕大教主揉著手背巴巴地望著莲姨,只怕下一刻就要眼泪汪汪了。
莲姨完全不吃他那一套,但还是夹了一个丢他碗里,「吃完把碗都洗了!」吩咐小厮样的吩咐,又想起什麽来,「还有,把地窖里面收拾下,门口的草也长太长了……」
就见燕大教主先还喜孜孜的抓著猪肘子啃,莲姨说一句他把头往碗里凑两分,再说一句再凑两分,最後几乎整张脸都凑到碗里了。
吃完饭,燕云烈真的有捧著碗去洗。
凌青觉得白蹭饭过意不去,便打算去帮他。虽然他一少庄主在家有下人伺候,出门有东离暮云照顾,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洗几个碗应该不是难事。
走进厨房,便见燕云烈捋著袖子在水缸旁忙活。日光照著他英挺的俊容,剑眉少少皱著,嘴角微微抿起,严肃沈敛,完全没有了先前那股孩子气。
听到脚步声,燕云烈抬起头来,见是他,嘴角上扬,冲著他淡淡一笑,「找本座有事?你先在那里等会儿,本座马上就好。」
凌青捋起袖子过去,燕云烈看看没出声,但是凌青才没刷两只,手里的碗就被燕云烈给抢了下来,显然是受不了他的笨拙,「以前从没做过吧,还是别添乱了。」
凌青纵然不甘,也没办法,擦干手站在一边,看燕云烈动作麻利地刷完一只又一只,一室恬淡而静谧,唯有水声轻荡。燕云烈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你一定会好奇那个人是谁?」
凌青点点头,却道,「燕教主不方便说也无妨。」
燕云烈继续洗著碗,低沈的声音缓缓道来,「莲姨是本座的奶娘,年轻的时候是本座娘亲的侍女,她们感情很好,一直以姐妹相称。
「本座的娘亲过世後就是莲姨一直在照顾本座,後来本座不需要照顾了,莲姨的年纪也大了,前任教主,也就是本座的父亲就把她送出天绝山,替她找了户好人家。
「莲姨以前过得很好,有疼爱她的相公,还有个女儿……」
燕云烈沈吟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莲姨的女儿很漂亮,那年正值碧玉年华,却被镇上某户有钱人家的公子骗去了身子,那公子哥又死活不认帐,不愿给个名分,姑娘家最重名节,觉得自己没脸见人,羞愤交加,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趁家人不注意……投河自尽了。
「莲姨的相公将那户人家告上公堂要给他女儿讨个说法,结果却反被诬陷为敲诈,一顿板子打成了半残,没能熬过冬天也去了……」
凌青没有作声,人在江湖,快意恩仇,但是平民百姓却不是如此,官商勾结,欺压平民,尤其在霍贤得势扩张势力之後,皇帝一连数月不政,满朝文武皆都谄媚讨好於霍贤,朝纲尽乱。
莲姨的事情他听後也很震惊,但想燕云烈一定已经做了很多,现在也明白过来,燕云烈之前种种其实是在逗莲姨开心,听莲姨口气,燕云烈也不是十年半载才出现一回,便又在心里暗暗叹服,难为他身为一教之主事务繁忙,却还能时时想起自己的奶娘。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燕云烈示意出去看看。
两人走到院中,便见一个师爷模样打扮的人手里捧著账册,身後则是几个衙役。
「霍贤那孙子一年到头要过几次生辰?再说他又不是老娘的儿子,他的生辰关老娘什麽事?」
师爷舔了舔手里的笔,看著手中的簿子道:「霍大人进宫多年,一直以来兢兢业业伺候帝王与後宫,生辰之时各地民众备礼庆贺实乃人之常情。」
莲姨手叉著腰站在那群人前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等那王八羔子出丧时,老娘倒是可以送他一迭冥钱。」
「大胆!」师爷尖著嗓子喝道:「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拿不出银钱来就拿值钱的东西来抵!」
说完,身後的衙役便要往屋里冲。
「谁敢?!」燕云烈一声低啸,一个箭步上前将莲姨护在身後,一抖袍袖,霎时飞沙走石。
「你是什麽人!胆敢阻挠官府办事,可知该当何罪?」
凌青还在为莲姨的过去惋叹,又见官府欺人,登时怒火中烧,一拍身边的桌子,装筷子的竹筒一下被震得飞了起来,凌青抬手一扫,下一刻只闻一片凄惨哀叫。
那些人纷纷捂著右眼蹲在地上,指间露在外头的是大半截筷子,其余筷子刺入他们身後的树木和篱笆上,齐正正的都大半没了进去。
「还不快滚?如果连另一只狗眼也不想要的话!」燕云烈斥道,声音听来狠戾冷冽。
那些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相互搀扶著退了出去。
莲姨见出了一口气,自然不会放过棒打落水狗的机会,还追著出去骂,「你莲姨备好了冥纸等那王八羔子的祭日。」
凌青不作声,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将插在树身和篱笆上的筷子一根一根拔下来。
「拔它做甚?放著挺好看的。」莲姨骂完那群人,回身过来,说著已经拉起凌青往屋里走,「没有筷子大不了让那臭小子劈两双来,反正他一身功夫没处使。」
凌青看向燕云烈,便见他背著手看天,当作什麽都没听见。
中午那一桌的美味已经让两人撑得可以,却又被莲姨强留著吃完点心再离开,不知是不是因为帮著教训那些官衙的人的缘故,莲姨看起来十分喜欢凌青,临走不仅送了一小坛子自己酿的酒,还叮嘱凌青,如果燕云烈欺负他,就来找她,她一定替他狠狠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