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哪里来得?”
小童手指帐外:“是它自个儿从外头滚进来的。”
云先生拿了这珠子就跑出帐外,外面寂静一片,雪落无声。
“你,会救他。”
重墨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沙哑又飘忽。
“你会救他。”云先生看到不远处的树后转出一个血红的人影。
重墨面容模糊不清,背后影子拖得很远。
云先生听了不禁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他?你大可将这珠子给他,告诉他我与郑军勾结。又救他性命,又除了叛
徒。
“……我,不管。我晓得,你,害我,是为他。”重墨背后风声不断,云先生这才发现,那哪里是影子!拖延至此的
都是重墨垂下的长发!重墨白色的僧衣满是鲜血,胸口和腰腹处的伤深可见骨。
雪飘在重墨的鼻尖,他抬起头看到黑夜里落下的无数白雪,鼻尖一点沁凉,他哈了口气。白雾中,重墨听到静寂中“
吱呀”一声。
这声音熟悉得让重墨停下了动作,自他来到战地,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了。
那是和尚的院门,那扇老旧的院门发出的声音。
他觉得远方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重墨扭头看到身后拖延至此的头发,想起了和尚给他系着的发带。
“发带……那条发带……我,我要取回来……”重墨话音中带着不安和急切。
周围的血腥味变得越发浓重。云先生想上前,重墨却已经从树后消失不见了。
只余地上仍然温热的血,将白雪染了色。
几天后,将军用了云军师的药,终见好转。伤口开始收口结疤,毒血也已逼出。
将军转醒,云先生执扇立于一旁,也不上前。
“你醒了。”
将军只道一声嗯。他转了转脖子,觉得身上轻松许多。想是已经解了毒。
“你取了解药?”
“不是我。”
“那是何人?”将军沉声道,“你忘了我怎么吩咐的了吗?”
云先生打断他:“不是军中之人。你中毒之事,军中只有我与副将知道。”
云先生用扇子一指,将军枕边放着那缕断发。那缕断发原本由墨绿发带系着,如今却只是散在枕边。
“是他?”将军不解地拿起那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不是将这切断扔了……你从何得来?”
云先生说:“这是缠在你剑穗上的断发,我趁你昏迷之时取下的。”
将军对着断发思索了一会,“他,来了?”
云先生用手指敲击着扇骨,“来过。”
“人呢?”
“生死不明,昨夜他将解药交付与我,带着一身伤便不见了。”
“伤?!唔……”将军一僵,随即要坐起身,却牵动了胸口的箭伤。
他好似看到血人一般的妖怪,是如何艰难杀出敌营。他捂着胸口的伤痛,冷笑起来:“是你,让他去取药的。”
将军举起断发给云先生看,咬牙道:“军师……真是好计谋!不伤一兵一卒,就取来了解药!”
云先生停止了敲击,他慢慢转动眼珠,目光定在将军脸上,不答反问:“那少年为了你踏雪而来,眼下不知生死,将
军不派人去寻吗?”
将军低头未动:“用不着你多事。”
云先生“哈”地笑出声,“是啊,我多事做什么。那少年死活与我何干。”
他说完自顾自走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帐子,小童跑来问他,“将军好了吗?”
“好得很。”青年把桌上的锦盒扔给小童,“用不着了,给你吧。”
小童揭开看到闪闪发光的银珠,一如往常地躺在锦盒中。
小童凑近了青年,“先生,我们真的不走了?”
青年放下扇子,“人都醒了,怎么走?”他用扇子敲敲小童的头,“别想了,还是安心坐狗头军师吧。”
小童摸摸头上的小包,看看青年玉色的脸庞。
“先生……”
“今天不用熬药了,去玩吧。”
云先生打发了小童,坐在案前。将军对重墨的态度分明有情,如今重墨生死不明,他却没有下令寻找。
他知道将军很看重情,可是这世上有太多比情重要的东西了。
25
雪地里,小童拿着珠子一个人在鼓捣。
小童在银珠上打了个洞,用条链子系起来,放在手中甩啊甩。这珠子本来是先生想方设法骗来的,他不知为什么先生
突然不要了。不过既然给了他,就是他的了。反正挺漂亮的。虽然先生说还要留在军中,但是现在将军醒了,那妖怪
也不见了,小童还是很开心的。
小童拿着珠子对着太阳照照,边走边甩着玩。他哼哼唧唧不知唱着什么歌,珠子按着他的拍子忽上忽下,小童踩着雪
左一脚右一脚,好不开心。
他一个不小心,踩着树干滑了一跤。链子脱手,甩出去老远。小童拍拍身上沾到的雪,看到珠子映着日光飞到枯叶林
去了。他急忙跑过去找。
小童在一堆枯树中兜兜转转,终于看到雪堆里有个亮点。他欢天喜地跑过去捡起银珠,链子勾起了什么东西。他抓着
一抽,是人的头发。
小童咦了一声,伸手慢慢拨开雪……
原来雪下面有个人!大半个身体都在雪里,只露出一只手,还有红色的衣服。那手里紧紧抓着根墨绿色的绳子,大概
是发带什么的。
小童凑近一看,那衣服的红色原来是血染的!
他吓得大叫,一路飞奔逃回军营。脚下不停,一下撞到了副将。
副将扶起他,“乱跑什么?!”
小童吓得眼睛都红了,他指着军营外,“那边,那边……有个死人!”说完吓得大哭起来。
副将拍拍他,“你也看到了?我刚接到探子来报,正要向将军汇报此事。你快些回军师那去,别乱跑。”说完叫了士
兵送哭哭啼啼的小童回去。
军医正在给将军把脉,只听帐外有人求见将军,大将军就起身,让人进来说话。
“将军,”副将行完礼说,“探子来报,前日一场大雪,郑军损失惨重。近五千人死状离奇,一夜间都成了七老八十
,死在雪地。另有半数人马被雪活埋。”
这荒唐的消息让众人一时都不知怎么反应。大将军低头思索,看到自己枕边那缕黑发,心中一亮。
他大步走至帐边,一把撩起帐帘。
外面正下着大雪,地上积雪近半尺。大将军看着地上马上被覆盖的脚印,嘴角动了动。他放下军帐,回身说了句:“
甚好。”
将军走到桌前,一挥衣袖。
“真是天助我也!就乘此机会将他们一举拿下!”
“是!”
篝火旁,两个换班回来的士兵搓着手。
“王大哥,你说这郑军是怎么回事?居然大半夜都睡雪地?活活冻死好几百呢!”
“谁知道!”王西一拍腿,左右看了看,悄悄在张兴耳边说,“说不定啊,是中了邪呢!”
“什么?中邪?”
“你给我轻点儿!”王西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将军的军帐,“前天晚上我值夜,看到那妖怪往郑军那走呢!好好五千多
人,一晚上全老死了,这不是妖怪搞鬼还会是什么?”
“妖怪?”
“就是那个披着头发的少年啊!我跟你说,出征那天就是他,可邪乎了!这么多人居然都拦不住他!眼一花人就不见
了!”
“……”
说话声渐渐被风吹散了,风裹着雪往将军帐内卷。大将军在灯下烧了那几根头发。
他好像看到重墨穿过郑军的军营,身后倒下无数的士兵。重墨脑后的头发越来越长,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黑色大蟒。
大片大片的雪变成大蟒的鳞,跟着重墨离开了这片土地。
26
今晚月明星稀,枯叶林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厚实的落雪被抖落,露出的手松开又握紧。雪堆里慢慢站起了一个人。他
看了看空中的月光,眼睛中的绿光退去。记忆又回到了与和尚在村中的日子。手中的发带是他那夜偷偷拿出来的。将
军已经在康复中,自己也完成此行目的。
该回去了。
长时间的晕迷,让他恢复了体力。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冻住不再流血,洁白的僧衣再无檀香味,尽是血红和腥味。重墨每走一步,背后长得可怕的头发
就会在雪地上拖行出沙沙的声音。
和尚还认得出自己吗?会原谅自己吗?
“再不可吸人阳寿了,可好?”和尚曾今笑得眼睛弯弯地问他。那些馒头佛经樟树都在那里,重墨看着手中发带,墨
绿的颜色被自己掌心血污所染,已看不出原本花纹。重墨不知怎么红了眼,他看着漫天飞舞的白雪,张了张嘴,声音
有些哽咽,疲惫却清亮。
“……和尚,我……好想回去啊。”
重墨擦了擦眼泪,循着月光照射的方向一步步走了出去。
四处皆是白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战地的,一路上的风貌是如此陌生。重墨只是依靠直觉,觉得那个方向会暖
和又温柔。村子也许在那里吧。
重墨白天不敢行路,诡异的长发会吓到行人。他被一路追打躲到路边,抱着厚厚的头发蜷缩在石头之间。待到月光出
来,他才张开僵硬的四肢,一点点向着村庄靠近。
不知不觉,四周景象不再洁白一片。积雪也开始化去,山林中开始有了新绿。重墨便在这时,看到了不远处的村庄。
他一路的疲惫都在这时被喜悦冲淡了。重墨喉间发出了高兴的声音。
“到了……”
明月高挂,重墨身上又脏又乱,村庄里的人都入睡了。重墨就像离开时一样悄悄地踏入了村子。他看到人们都在安睡
,却不是因为他的妖力。心里安定了一些。
他几步就跃到了和尚的院子。心中砰砰好似擂鼓。院门只是虚掩,并未关实。重墨黑色的眼睛从门缝中望去,一切还
似从前。古井,槐树,小小的破屋子。
重墨的手微微发抖,慢慢推了一下,院门吱吱呀呀移开了。他踏进院子,嗓子哽咽地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和尚……”
没人回应。
重墨左右看了看,周围安静一片。他有些心慌,又提高声音叫了一遍:“……和尚?”
自己的声音静静回荡在院子里。重墨紧张得口干舌燥,他走到井边,想提点水喝。他拿起木桶要放入井内提水,却发
现木桶内一点水迹都无,好似许久没有人使用过。重墨心中奇怪,提了桶水,喝了点。冰冷的井水流入体内,让他不
禁打了个冷颤。他用水洗了脸和手,来到门前吸了口气。
“……和尚,我,我回来了。”
内中没有应答。重墨打开门,房内空无一人。东西都在,和以前一样。只是桌上和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主人已经许
久未回来了。
和尚不在了?他……离开了?重墨张大双眼,不敢相信。和尚气自己吸了人阳寿吗?一定是的!
自己说话不算话,和尚一定气死了吧。自己还打伤了他。
重墨一边想着,一边却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和尚还在的证据。笔墨纸砚都整齐地摆放好,床铺总是让给自己睡,有着很
浓的檀香味。和尚身上也有檀香味,他的僧衣上也有。甚至和尚常看的佛经上也有。
重墨看到桌上整齐的摆放着佛经。那本涂满“鸡鸭鱼肉”的佛经。他一页页地翻着,眼中涌起了泪水。每一页的缘故
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和尚好似还在外面持笔写着什么。可是门外什么都没有。
“谁?谁在那里?”外头里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重墨吓了一跳,抱着佛经从窗口翻出去,跃到树上躲了起来。
那男人在院子里左右看看,又向屋内探了探身,确定没人。他向院子外喊道:“哪来的人?你看错了吧。”
院子门外,小顺娘露出半个身子:“奇怪,明明看到屋子里有人影。我还以为是大师回来了。”
那男人边往回走,边打了个哈欠。
“回去吧,你肯定是看错了。大师那种高人一定是云游去了,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咱们还是快些回家去。小顺还在王
婶家呢。爹都说让我们住一晚再走,你偏要今晚赶回来。”
“我不是担心小顺嘛!”
“行了行了,那快回去吧。困死我了!”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重墨窝在树上,抱着一叠佛经浑身发抖。
他想,要是能够回来吃一辈子素,那该多好啊。
待到东方泛白,重墨骨碌一下从树上滑下来,偷偷再次进了屋子,拿了两件僧衣出来。他将衣服裹着佛经抱好,趁着
天还没亮,离开了村庄。
重墨害怕被村人看到自己,飞快地逃到附近的山林里去了。每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精怪就逃个精光,它们道行很浅,
看到重背后长长的黑发,都怕自己的阳寿也被重吃掉了。重墨抱着佛经到处四周走着,也许哪天就会看到和尚。
最终,他在一座和小时候很相像的山住下了。那里的精怪不久也搬走了,只剩下了些还没成精的动物。它们不会逃走
,但远远看到重墨就不再靠近。重墨已经穿上和尚的僧衣,换下了那身血衣。可是动物好似还看得出他背后拖着的人
命。
重墨怀里揣着那一叠和尚给他画的牛羊。他坐在这山上最大的樟树上。他将那些纸一张张数着,从树叶间对着阳光看
。这三十多张纸,三十多只牛羊,已够他消磨时间。自日出至日落,他用手指一点点跟着墨迹悬空画着。重墨再也不
敢贴着纸面,那些墨迹会变糊,纸会变薄裂开。
他一头黑发蜿蜒在地,他还有许多许多的时光。这些牛羊会陪他渡过。重墨想着与和尚的那段日子,每天就想一件事
。他还有这么多时光,和和尚相处的日子却这么短。奇怪的是,那些回忆虽然被每天都被重墨一遍遍重温着,却还是
忘记了些许,渐渐的,重墨记不得院门的样子了,它到底是长做什么形状?自己明明用爪子摸过好几遍。重墨举着纸
的手酸了,他把纸盖在脸上,鼻尖闻着墨香,心中泛起无法抑制的恐慌。他以后会慢慢记不得院子里的樟树,记不得
那口井,记不得将军,记不得和尚。
发黄的纸上渐渐现出水迹,一点点在干燥的纸张上蔓延。
重墨连忙拿起那纸,自己的眼泪将墨迹都晕开了,那只羊化了,化成那些佛经的字句。他急忙把纸按在自己的旧僧衣
上,脸上沾到的墨印被眼泪冲散,一条条布在他脸上。
他仔细端详被湿透的部分。
“……没有……破”声音沙哑不堪。重墨许久没有开过口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问他想吃什么,叫他不要老
呆在树上。
重墨收好那些纸,放在胸口。和尚将军樟树井盖院门,这些或许以后都会想不起来。但这些纸还在,只要自己收好。
它们还要陪自己渡过许多,许多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