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晃动的栏杆,它不受控制地倾移和颤抖着,让他觉得自己在经历一个格外逼真的噩梦——因为通过那栏杆,他能清
楚地意识到那蛇有多痛苦,整栋房子几乎被这样的狂乱弄成齑粉!
但法瑞斯知道那是没用的。他甚至可以看到亡者那些脉络在它皮肤下蠕动的痕迹,疯狂而且毫不留情,像逮到了猎物
的肉食者,速度越来越快,渴望把它吞食殆尽。
蛇皮被剥开的越来越多,法瑞斯张大眼睛,一些绽裂开的皮肉下面,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金属质色彩,随着一条脉络
疯狂的延伸,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那些。
——一条条纯粹的银质河流,在巨蛇的皮肤下肆无忌惮地蔓延和扩张。
冰冷,锐利,而且毫不留情。这让他想到水银,因为据说它是可以用来剥皮的。雷森掌下的银同样会流动,但它们好
像是无穷无尽的。他无法想像一个人类的力量怎么会变成实质的银,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优雅的银色河流继续着流淌和杀戮,皮肉腐烂的味道,银器寒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即使法瑞斯的身体那么接近人类
,仍感到一阵阵作呕,那是一个圣职者——很久以前驱魔人曾被这么称呼,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杀戮自己同胞的气
味。
他不想去看雷森,因为他觉得害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而自己竟然能容忍和这样怪物住在一起,甚至一瞬
间认为他们可以和平相处?不,他甚至整个下午都是这么认为的!
雷森突然抬头看他,他们的目光正对在一起。法瑞斯知道,那人肯定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恐惧,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任何
反应,仿佛别人的恐惧对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朝法瑞斯做了一个手势,后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在让他跳下去
。
法瑞斯一点也不想冒险,可是楼层已经整个儿斜开,他狼狈地趴在碎裂的窗户旁,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往下滑去,栖身
之地也越来越小,巨蛇因为疼痛越旋越紧,它像一个黑洞,吞没一切它可以粉碎的物质。
他抬头去看雷森,他正对他做手势。
法瑞斯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跳了下去。
他狼狈地落在蛇身上,差点儿滑下去,雷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但法瑞斯下坠的力量太大,驱魔人一个立足不稳,两
人一起滑下蛇身。
雷森一把抓住旁边的一棵枫树,虽然只抓下一把叶子,却也缓冲了下坠的力度。两人重重跌在地上,法瑞斯茫然地爬
起来,有些意外以自己的体质,竟没摔昏过去。
雷森躺在地上,瞪着天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以他的性格,本该立刻跳起来冲向那只蛇的。
「嘿,你怎么了?」法瑞斯问,不大能相信这么个强悍的家伙会受到损伤。
「不要紧。这很快就会结束。」雷森说,他的声音很轻,几乎不大能听得清楚。
「哦,是吗……」法瑞斯说,他突然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这让他整个儿呆在那里。
「嘿,你是受了伤吗!?」他叫道,去查看雷森的身体,另一个人轻轻呻吟了一声,「别动,别动。」他小声说,把
法瑞斯的手推开。
「你该不会在下面给我当肉垫了吧?」法瑞斯不确定地道,跌下的情况太过混乱,他没有感觉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可
是以雷森的身手,并不该在这样的高度受伤——虽然他会救人怎么听都十分诡异。
雷森在自己的胸口摸索着,大约在检查是不是肋骨断了,听到这话,随口道,「我恢复能力很强,老实说,我自己都
意外,它『怎么折腾都不死』的本事。」
他扶着树慢慢站起来,法瑞斯看到一抹鲜红的液体从他唇中渗出,但那人迅速捂住嘴,黑色的手套像冰冷的封印,拒
绝一切的脆弱。
法瑞斯紧张地扶着他,如果平时大概会被挥开,可是这会儿的雷森很安静。巨蛇已经停止了挣扎,只剩下腐败和血腥
的味道,让这里的一切静得像坟墓。
幸好雷森只是这么站了一会儿,便推开他的手,顺着蛇身走过去,血腥味消失了,他的步子一点也不像受过伤,又或
者伤的不是他的身体。
法瑞斯狐疑地跟在他后面,他知道雷森确实受了伤,为了再一次救自己,而他一点儿也不想让他救。眼前分离的皮肉
让他不舒服,那些银器也让他难受。他紧盯着雷森苍白的脸,有点儿自嘲地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驱魔人拯救,
可真是个罗曼蒂克的谈资。
雷森停下脚步,他的背景孤独又伤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连背脊似乎都不那么直了。
他慢慢回过头,揉着眉心,一脸沮丧。
「老天啊,是三头蛇。」他忧郁地说。法瑞斯走过去,在腐烂皮肉的尽头,蛇身断掉了,剩下的部分已不知去向,大
概回魔界了。
这笨蛋大概短时间内都不敢回来了,他又想。
他转头去看雷森,那人朝他摊摊手,一副无辜又不甘心的样子。
「我知道你尽力了。」法瑞斯安慰道。
「这种蛇很少见,毕竟双头蛇就已经足够稀有了,何况三个头的。」另一个人不甘心地解释,「你知道,魔界总会有
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它们长得让人想不到……」
法瑞斯点点头,这点他深有同感。
「我没想到会这样,真的……」雷森说,伤感地看着那具尸体。
可怜的人,法瑞斯想,他肯定不知道笛兰有九个头呢。
魔物慢慢燃烧起来,它们不能在人界待太久,平时有魔力罩着没事,但当变成了尸体,就会被规则烧成灰烬。火焰跃
动着,那些银色小溪也慢慢消失在火中,法瑞斯不知道它们是化掉了还是……又回到了亡者的身体里,他也不大有勇
气问。
自燃越来越强,毕竟即使只有一个头,笛兰的块头仍然很大,它引燃了房子,和房子里一切可以点火的物质。火势越
来越大,大有不烧光一切便不甘休之势。当然,在此之前房子已经碎得不剩什么了。
雷森做了个手势示意法瑞斯后退一点,后者跟过去,然后长叹一声,「我的房子是完了。」
「那蛇是来找你的。」雷森辩解。
「我并没有准备让你赔我。」法瑞斯说。
「幸好,你让我赔我也赔不起。」雷森轻松地说,靠着对面的栅栏,像看风景一样看着那栋燃烧的房子。
法瑞斯沮丧地道,「这房子我刚买还没到半年。」
「那可真是太不幸了。」雷森事不关已地说。
法瑞斯拧着眉头,我可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在莫明其妙的时候救你的命,然后再说些让你想掐死他的话
。
「你一定很讨厌让别人感激你。」他喃喃地说,「见鬼,我得准备买房子了。」
「最好有室内游泳池。」雷森说,法瑞斯几乎能从那语调里听出一种叫「愉快」的情绪。
他转过头,严肃地看着他,「先生,有没有室内游泳池是我的事,你该不会继续赖在我家不走吧——容我说一句,我
现在已经没有『家』这东西了。」
「可你不是准备买吗?」雷森说。
法瑞斯吸了口气,「我觉得那只蛇不会再来找我了,它被你折磨得这么惨,确切地说,就银器对魔物来说,可谓非常
之惨,我想我已经安全了!」
「我不会走的。」雷森说,「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一家酒店。」
「是『我』需要一家酒店。」法瑞斯强调。
「但它对你很感兴趣,」雷森说,「感兴趣得超出我的想像,谁知道它找你想干什么呢,我们必须查清楚。」
不,不,只有你自己想查清楚,法瑞斯恨恨地想,不要把我拖下水!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到来,那么今晚发生的只会是
:笛兰拎着从超市里买的菜出现在他家里,然后帮他做上一顿美味的家乡大餐,如果他要求,他还会做法国菜和西班
牙菜,而不是在他的门外被银器剥了皮,丢了一颗头,自己的房子还被烧成了废墟!
「我已经不想查清楚什么了,这些天我受够了,我以我父亲的生命发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法瑞斯嚷嚷。
「可我没地方住。」雷森说。
法瑞斯瞪着他。
黑发男子无辜地回视,「当然,对那只蛇我也还是有点兴趣的。我们选家酒店吧。」
这是某种请求吗?法瑞斯狐疑地想,他从不觉得雷森脑子里有「请求」这种概念,也不认为这世界上,弱者会有选择
权。
消防队呼啸而来,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周围一片吵闹,水龙冲向火海,虽然很快会被扑灭,但多半也不留不下什么
东西了。
一个年轻的消防员冲过来,手里拿着毯子,眼中满是同情。「请靠后一点儿,先生们,火势很危险。」他说。
「谢谢。」雷森有礼地接过毯子。「倒不是太冷,火灾现场总是会有点儿热。」他说,但还是顺从地退后,坐到消防
车后面,那个年轻人又递了两杯热咖啡给他们。
「你们有地方住吗?」他关心地问。
两人对视了一下。
「我们住酒店。」雷森说,「或者你还有别处的房产,法瑞斯?」
「那是我唯一的房子。倒是雷森帕斯家,我听说有很多地产。」法瑞斯说,当然他绝对不会去就是了。
「你带着信用卡吗?」雷森关。
这句话倒是说到重点了,法瑞斯呆在那里,然后张开双臂,展示一身的睡衣,「你睡觉带着信用卡吗?」
「那么你需要明天去挂失,但在此之前我们得找到地方栖身。」雷森说。
「天哪,我身份证也在那间房子里!」法瑞斯突然叫道,无助地看向消防队员,后者同情的摊摊手。
「你们可以住到救济所里去。」那人说。「如果你什么都没有,那恐怕拿到钱得等一小段时间了,先和你的保险经纪
人谈谈吧。」
「等一下,你还有那笔生意的尾款,雷森!」法瑞斯叫道。
「我们没有完成工作,法瑞斯,我没找到那个裂缝在哪里。」雷森说。
「那订金呢!你还没有花它,也许那家伙会再付一张支票给你,毕竟雷森帕斯家信誉不错——」
「第一,他给我的是支票,而我没有身份证。第二,我不知道罗伯特的地址,去『天堂』的会员卡也被烧成液体了,
火焰这东西真是不解风情的典型。」雷森说,无奈地看着火场,「我的电话号码都是存在手机里,手机在我的卧室里
。」
「你难道不懂得背常用号码这种东西吗?」法瑞斯绝望地叫道,「还有,那是我的卧室!」他转过头,同样恨恨地看
着火灾现场。
「如果你爸愿意在你离家出走后继续给你钱,一定不会介意你再管他多借一点的。」雷森说。
「不要说得好像你自己的钱一样!」
「在我看来,『老爸的钱』都是一样的,不拿白不拿。或者你有没什么亲戚……」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把你往他们那里带,我还没有仇恨家族到这个地步!」
「可是救济站是单间吧?我不想和你住在一个房子里。」
「难道我就想吗!?」法瑞斯提高声音。
「显然,」消防员说,「你们决定去救济站了。」
法瑞斯长长叹了口气,「那里环境怎么样?有热水喝吗?你们有什么车子搬行李吗?我们孑然一身、身无分文,是两
个穿着睡衣的穷光蛋,只有……」他低下头,看到那个滚到脚边的小可乐瓶子,里面的东西竟然还没逃走,也许因为
瓶盖被拧紧的关系。他弯下腰把它拾起来,「只有一株植物。」他说。
「能在这里买得起房子,说明你很有钱,先生,你本来该多买一处的。」消防员奉劝道,转身离去。
「我忘了。」法瑞斯长叹,雷森从他手里拿过瓶子,拇指横着切下三分之一的瓶壁,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样,塑胶被整
齐地切割开来,只剩下小半截的瓶子,和里头瑟瑟发抖的植物。
「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想招待你到我家的旧宅子住。」雷森说,「那里环境不大好,没人打理,我也不想被父亲知道
我去住。」
也许因为他也想把你杀了,法瑞斯想。「但至少比救济站好。」他说。
「这倒是。」雷森说,他把塑胶瓶子递给法瑞斯,「明天下午的火车,还有弄些土来,我们要带根草搬家了。」
第七章
当天晚上,两个男人带着一个简陋的塑胶花盆暂时搬进了救济站。
绝大部分发生火灾的人都不至于没地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他们会有亲戚,有朋友,有同事,或至少能弄些钱来住
到酒店。但是人总会有例外。
对于失去财产暂时栖身的人,这里的布置的确做到了尽量的简洁,只有两张床,一个共用的床头柜,还有一张桌子而
已,被子不知多久没晒了。简易花盆被随手摆在窗台上,雷森敲敲窗子,随口道,「快点长大,长大了带你回家。」
法瑞斯发现植物迅速站直了身体,连叶子都变得格外翠绿,一副准备沐浴阳光茁壮成长,迎接美好未来的样子。
「你不觉得欺骗一个儿童的感情很过分吗?」他忍不住说,没有人会蠢到再回它的「家乡」。
「有没人和你说过,你有时说话的语气很像家庭主妇?」雷森说,坐到自己的单人床上,那东西发出一声悲惨的呻吟
。
「没有。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时说话的语气很像变态杀人狂?」法瑞斯说。
「没有。好,现在我们扯平了。」雷森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说真的,我很少在昏睡的状态中,和另一个人待在同一个房子里。」法瑞斯说打量,这小小的房间。
「我从没有过。」雷森说,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我也没喝过罐装咖啡。」
「味道怎么样?」法瑞斯说。雷森喝了一口,想了一下,「和磨出来没什么区别。」他喃喃地说,他的姿势那么优雅
,至少在外观上,把即溶咖啡喝出了和精工磨制一样的效果。
「哦,你味觉有问题。」法瑞斯说,抱着双臂,一想到和这个人这么近的待上一晚,他就浑身不舒服。「如果你肯和
你的某些亲戚保持良好一点的关系,我们现在就不用待在这里了。」他抱怨。
雷森又喝了一口咖啡,自语道,「真的没区别耶,我干嘛要喝那些做起来麻烦得要死的咖啡?」
「也许你家人想让你转移一下注意力,陶冶一下情操,别老想着杀来杀去。」法瑞斯无精打采地说,「但朽木不可雕
,你始终分不出饮品和泥水的区别。」
本来以为雷森会反驳,可那人只是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这句话。
「如果这里的客人不是这么多,我们能分开睡了。」法瑞斯抱怨,在冰冷的床上躺下,「难民一到冬天就格外多,天
气杀戮起来,比毒气规模可大多了。」
他闭上眼睛,立刻觉得有些睡意袭来,他不习惯睡着时,另一个活人离他不到两尺,但人类的身体就是这么没用,当
需要睡眠时,就算死神站在你的床头也照样睡得着。
又或者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并不会真的伤害他,如果他真想那么做,自己也无处可逃。
他快睡着时,雷森的呼吸仍很清醒,他也许整夜都不会睡。法瑞斯突然觉得这场景真是奇特,当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真正更有力量的,反倒是更为恐惧的那个。
他的成长环境是什么样的?他想,那里让他神经紧绷,满怀恐惧,让他嗜好杀戮,冷酷独裁。
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有钱,你的姓氏越是拥有漫长的历史,你家族的教育方式也就越古怪,因为他们有太多
骄傲过去的积累,而从不愿意用电视上那种简单有效的方式进行教育。
雷森帕斯家,虽然拥有钱和力量,但那肯定不值得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