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景臣只得来及冲过去,将郭海平手里的短剑撞得歪了一点,那剑微微一偏,无声地刺入姬末其的胸膛,郭海平的人被
他远远地撞开,怦地一声摔在墙角,景臣一把抱住往后仰倒的姬末其,那血迅速地渗出衣服,不断扩大,景臣魂飞魄
散,只觉得四肢发软,扑通一声,抱着姬末其坐倒在地。
姬末其并没有立刻便昏过去,他的手甚至还握住了景臣,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握得格外地紧,看
向景臣的目光中是深深的疲惫,就像景臣第一次抱住他,他望向他的目光,疲惫。。。。,然后鲜血不断地从他口中
涌了出来,握住景臣的手渐渐没了力气,终于松开,软软垂下,双目缓缓合拢。
19
姬末其在作梦。
没有色彩的梦,梦里出现的人,出现的景物,全部都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灰暗色彩,只有
一个人的脸是有颜色的,明亮漆黑的眼睛,红色的嘴唇,那个人对他笑,对他瞪眼,但他不是谢景臣。
他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可是只要一伸出手去,那个人立刻就不见了。
他触摸不到他,不要,他竭力伸出手,他大声地喊,可是手摸不到那个飘忽的影子,再怎么张大了嘴,也叫不出声。
谢景臣被一阵细碎而急促的低语惊醒,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床上的姬末其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跳了起来,一面大叫来人,一面凑上去听,从那零乱的语句里,只听出一个名字,他默然坐下,用丝帕拭去姬末其
额头的汗水,御医匆匆地跟过来,把了一阵脉,景臣看着他道:“怎么样?”
御医道:“陛下性命是无碍了,不过得好好调养,千万不能让陛下生气发怒,静养为宜,政事上,也要少操劳才是。
”
姬末其从梦里惊醒了过来,缓缓张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谢景臣那张惨白的脸,他瞪着他看了一会,好像不认
得一样看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谢景臣?”
景臣身子一颤,在床边跪了下来:“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姬末其动了一下,然而全身脱力,根本坐不起来,他闭了闭眼对旁边的内侍低声道:“扶朕起来!”
内侍连忙上前扶起他,才一坐起来,眼前便金星乱冒,低下头去一阵呛咳,把太医急得道:“陛下,不可劳动。。。
。不可啊。。。。。”
姬末其咳了一阵,低声道:“谢景臣,你很好。。。。。。。很好。。。。。。。。。。”
谢景臣本来毫无血色的脸这时已经白得发青,一语不发,他恨不得去死。
“那个人。。。。。。。。。那个郭。。海平。。。。。。。”姬末其说两个字歇一歇:“在哪里?”
他皱紧了眉头,胸前伤处痛得厉害,说这么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汗水将身上的寝衣完全打湿,内侍拿丝
帕不断地替他拭着额上的虚汗,景臣低声道:“郭海平现在押在天牢里,只等陛下旨意一到,便会处斩。”
姬末其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挣扎出一个笑容:“算了吧。。。”
他说的声音极其微弱,然而景臣仍然听得很清楚,如此轻易地放过郭海平,这根本不是姬末其的为人啊,想到那当胸
一剑,景臣自己也恨不得立马将郭海平五马分尸才好。
那么地狠,那么地凶险,一想到那一剑只要稍偏一点,景臣就害怕得眼前发黑。
算了吧,姬末其看着低头跪在床边的男人,他那样跪了多久了?这个男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谦卑的,容忍地,几
乎是竭尽所能地跟着自己,他想必也很累了吧?
在灰暗压抑的梦里,那张明亮的脸并不是眼前这个男人,那又何必呢?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也许应该开心得多吧?
累就放手好了。
他嘴角浮现出一缕嘲讽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兴趣纠缠一个不情愿的男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曾以为一生一世也不
会分开的男人,走的时候,他也没有纠缠过,何况面前这一个?
这世界上男人到处都是,姬末其明白,只要他肯,会有很多人伏在地上吻他的脚的。
这一个就放他去吧。
“你出去吧,朕累了,想睡一会。”他的声音里有景臣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冷漠,那不是冷酷,冷酷至少是一种情绪,
而这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仿佛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个活人,而只是一样东西一样器物。
20
姬末其说完话,便倒在枕上,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道是不是伤处太痛,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叫他透不
过气,脑子里有嗡嗡的响声,他咬着牙强撑着,听到那人沉默一阵,低声道:“臣。。遵旨。”
然后是一步步走出去的脚步声。
这天杀的为什么走得这样慢?这样沉重?那脚步声一声声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痛得他几乎要蜷成一团。姬末其简直
想要破口大骂,他向来不是一个耐心好的人,尤其在伤口痛得他想杀人的时候, 但是他没有作声,细长纤瘦的手指将
软枕死死掐住,一语不发。
直到那该死的脚下步声终于从耳畔消失。
他再睁开眼,身上的汗水已经将内衣完全湿透,寝殿内除了几个内侍,便是几个太医守在床边:“去传廷尉使钟镇过
来,朕有话要问他。”
一名太医连忙躬身道:“陛下,陛下此时须安心静养,万不可操劳政事,否则失于调养,则非同小可?”
姬末其皱起眉头,冷冷地道:“闭嘴!”
他眼光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冷酷凌厉,而且更见狠绝,太医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
一名内侍飞快地跑去传旨。
郭海平被带进寝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身上的重镣已经去除了,但仍然留下很重的痕迹,手腕脚踝处都
是血渍班班,他跨进姬末其华丽豪奢的寝殿时,有那么一小会,不能确定自己是在何处。
在天牢那种人间地狱呆了三天,再看到如此富丽华贵的居室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内侍用特有的尖细嗓门轻
声道:“陛下,人犯带过来了。”
龙床上纱帐高悬,四处点着的宫灯,将屋子映得一片透亮,姬末其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锦被,满室的红烛映照下,
他的脸色仍然一片苍白。
郭海平再度看到这张脸时,心突然狂跳起来,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勾人魂魄。
有人在他膝弯里踢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只听姬末其冷漠的声音道:“抬起头来。”
郭海平抬起了头,这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应该恨他。
可是他看到他的时候却总是惊惶多于仇恨。
他记得这个人的脸,这个人的身体,那个晚上是如何妖媚,如何地叫人迷恋。
他那时候唯一记得的就是,要么杀了他,要么将他抱在怀里。
他知道他没有机会抱他入怀,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杀了他。
他动手了,然而他却没死,那么死的是不是就应该是自己了?
郭海平张着迷离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床上病弱的皇帝,脑子里却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姬末其薄唇微抿,因为脸色的
苍白而显得双眸更加地幽深漆黑,一直痴痴地看着郭海平的脸。
我一定是疯了,姬末其想,这个张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家伙,为什么会生那样一张脸?
他抬起手,作了个的手势,低声道:“靠近来一点,让朕好好看看你。”
郭海平的行动快于他脑子的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伏在地上向前爬了两步,姬末其从床上弯下身子,竭力忍耐着胸
口伤处的疼痛,一手托起了郭海平的脸,仔细看了一阵,然后放手道:“你现在还想杀朕吗?”
21
“不。。。。。。臣。。。。。罪臣。。。。。。”郭海平不能成句地嗫嚅道,他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有一瞬间,
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
姬末其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个人,他应该把这个人拖出去砍了的,竟然用如此放肆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宁肯郭海平眼睛
里仍然有仇恨,那样至少还算是个人物,他不喜欢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这么多的情欲,这真的只是个冒牌货。
那个人,那个曾经弃他而去的人,永远也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甚至谢景臣也不会。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郭海平说话,对身边的内侍道:“带他出去,叫太医给他处理一下身上的伤,晚上住到后面偏殿去
。”
又开始下雨了,景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空中,天色很暗,雨丝缠绵而下。这一年的春天雨水格外的多,现在已经
是暮春了,却仍是阴雨绵延不绝,一名家人撑了伞过来,景臣默然推开他,独自立在雨中,呆呆地望着天空。
第二十五天。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不错是第二十五天。
他有二十五天没有见到,不,应该是没有近距离地看到姬末其了。
皇帝遇刺事件,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人,这其中还包括两名御医和姬末其自己,对外只是说皇帝生了病,
暂停几天朝事,到第五天,姬末其又开始临朝,景臣站在群臣中,远远地看着被人抬了上来的姬末其,半坐半倚在龙
椅上,身体更见消瘦,然而处理政事仍是清醒机敏,看来损伤的是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仍就是那个精明厉害的皇帝
陛下。
但是总有些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一样,是他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宫殿,再也没能亲吻过他,抱过他,他们之间,像真正的皇帝
和大臣的关系。
谣言纷纷而起,大多数人已经敏锐地发觉,当朝第一权臣的谢景臣已经失宠了,最重要的证据是,皇帝不再单独召见
他,处理政事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后那样总是要询问谢景臣的意思。
各种各样的流言纷至沓来,这些对景臣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姬末其究竟怎么样了,受那
样的伤,不过五天就撑起来上朝,他知道那具身体这样糟蹋下去的话,撑不了多久的。
这令他心痛如绞,然而却全然没有办法。
他甚至都不能见到他。
雨在渐渐变大,他的身上已经湿了大片,家人再次撑着伞跑向他,他回身怒目而视道:“我叫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伞
!”
那家人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吓得立刻站住脚,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宫里的宫里的黄公公
来。。。。。来。。。。”
可怜的结巴的家人话还没说完,他家公子已经一阵风一样地掠过他身边,奔向前厅去,家人张嘴结舌地立在雨地里,
像这样快步奔跑,对这个个以成稳内敛而出名的谢大公子来说,大概是已经有十年没有出现过的行为了。
22
“这是在干什么?”
没能控制住自己,谢景臣脱口而出。
他衣裳和头发都还沾着雨水,好像他就是这么一路淋着雨跑来的,屋外的雨声,屋内的灯光,还有坐在榻上的那个人
,都清楚而明白地提醒他,他没作梦。
然而面对眼前的诡异场面,景臣还是觉得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
姬末其穿着薄薄一层寝衣,裤腿挽至膝盖处,露出两条光滑的小腿,赤着双脚,一个人正跪在地上,轻轻捧起一只脚
,慢慢浇了水上去,替他洗脚。
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景臣也无法想像姬末其会自己洗脚,然而替他洗脚的人,实在是叫景臣吃了一惊,那个人半跪
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姬末其一只脚,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景臣竭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海平?你。。。。。。”
当代大儒的儿子,也算得是颇有名声的风流才子,郭海平竟然跪在这里替姬末其洗脚。
“他在替朕洗脚,你没有看明白吗?”姬末其冷冽而淡漠的声音说道。
景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愤恨地看着姬末其,甚至忘记了这是他的陛下,他还没跪下来叩拜,他颤抖着声音道
:“你。。。。士可杀不可辱。。。你。。。。。你杀了他就是了,竟然如此折辱他。。。。。陛下,你。。。。。
。。”
姬末其看到景臣脸上又是那种他熟悉的神情,痛心,惊讶还有一点点愤恨,很奇怪他心里很平静,真的没有一点动怒
的意思。他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郭海平,朕在折辱你吗?”
郭海平仰起脸来,景臣吃惊地发现,这张三分肖似杜少宣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被践踏尊严的屈辱感,那脸上焕发
的神彩。。。。可以说。。。。简直就是快乐,开心,似乎行走在云端。
这次轮到景臣张口结舌了,他根本没听清郭海平回答了一句什么,他只听得出那语气里的满足和幸福。
景臣觉得自己一定是要疯了,他甚至完全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姬末其拍了拍郭海平的肩道:“可以了,你出去吧。”郭海平答应了一声,细心地擦干净姬末其脚上的水渍,套上鞋
,这才端着水出去。
姬末其站起身来,走到呆立着的谢景臣身边,低声道:“怎么样?景臣,仇恨化解起来是不是很容易?”他咬了下牙
:“只要你够本事,这世上没有化解不了的事。”
“是,陛下是用什么化解的?富贵前程?还是。。。。。你的身体?”谢景臣几乎是愤怒地说,他压抑不住,这比让
他看到姬末其暴虐地残杀两万降兵还叫他愤怒。
姬末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很好心情地笑了笑:“何须用身体,对这种人,只需要一个脚趾就足够了。”
“所以陛下就那么让他捧着你的脚陶醉?”
姬末其似乎心情很好,他吃吃地笑出了声:“你在吃醋吗,谢将军?”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叫你来,是因为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也是就是朕的老丞相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你
的婚期推迟了这么久,他要朕来替你操办一下,朕已经答应了,为了不让你们谢家面上不好看,朕已经答应你父亲,
加封你的岳父为二等候,赐宅弟一所,号长信侯。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到时候朕会亲自驾临,替你操办的。”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个真正爱惜大臣的好君王一样,一心一意替臣子打算着婚事,景臣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心里
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觉,这个近在咫尺的人,这个占据他全部身心的人,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又或者,这个人的心从来。。。。。。。就没有靠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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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臣沉默着,一直沉默,泥胎木塑般呆呆站着,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全部像乱麻一样在脑
子里纠缠,他的思绪一点点地被理清楚,慢慢有一条清晰明了的线索出来,他的眼睛里聚起一小簇明亮的光芒,他抬
头看向姬末其。
也许他是不了解姬末其。他想。
姬末其的一切和他的思维如此格格不入,他过去一直都在回避这个事实,他不是杜少宣,他没有陪他一起长大,没有
陪他经历过生死,但那不代表他就永远不能了解他。
他曾经卑微而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他们的关系,但他总是不能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极端,这样暴戾,他总觉
得他太残忍,他却并没有真正试图去了解,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