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突发时疫,染疫者十之三四,大将军谢景臣亦染重症,军中医官束手无策。。。。。。”
他脑子里反来覆去便是这几句话,令他阵阵发晕,喉咙口又是止不住一股腥甜,他将那军报给太医令看了,一面道:
“速挑二十名太医,带齐药材马上赶赴平城关,务必要保住众将士的性命。”
太医令领命去了,秦老六也随即赶到,姬末其摒退内侍,将一枚墨玉指环交与他说道:“带了这枚墨玉戒指,赶到秀
山的幽谷,去找。。。咳咳。。。”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呛咳,内侍捧过茶来,他饮了一口,接着道:“找到戴回春,
他见这枚指环就会听你的,你请他速去平城关,救人性命。”
诸事安排妥当,已是汗湿重衣,才靠在枕上歇了一会,就听得外面又是一阵喧闹,一名内侍进来说道:“陛下,谢丞
相候在殿外求见。”
姬末其皱了眉头道:“他来做甚?告诉他,朕累了,叫他回去,明日再来。”内侍道:“谢丞相道,陛下今日不见他
,他便一直跪到陛下见他为止。”
姬末其只觉得一股邪火真冲脑门,恨不得命人将谢石拖出去打一顿才好,总算记得他是景臣的父亲,只得叹了口气道
:“叫他在外殿候着,过来替朕更衣。”
谢石一见了他,便伏在地上老泪纵横,放声痛哭道:“陛下。。。。。。景臣。。。景臣。。。。。。。危矣!”姬
末其上前扶了他起来道:“老丞相,切莫就哭,起来说话。”
谢石浑身颤抖着道:“陛下,臣适才接到家书,言道军中时疫流行,我儿也身染重疾,陛下,这如何是好。。”
姬末其心中疑云顿起,谢石算是一代权相,向来以临危不惧而出名,当年叛臣几乎攻入皇宫,全靠这位丞相独自一人
,单凭一张嘴,便斥退了三千叛兵,胆色过人,此时就算为儿子担忧,也不至如此形象。
他心中虽然疑惑,嘴上却不停地安慰谢石,谢石哭了一阵,收了泪道:“陛下,军情紧急,臣虽老朽,却愿拼却残身
,与吾皇分忧。”
姬末其豁然开朗,这老儿,哪里是为儿子哭来了,分明是来要权的。
28
很快明白谢石的用意,按姬末其的一贯手段,便是立马命人把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臣拖出去打一百棍,可是不知怎么的
,听他嘴里喃喃地景臣景臣地哭,心里竟然跟着酸楚,他可不信谢景臣就这么完蛋了,那个人的命比谁都顽强,但是
这一顿棍子却终究打不下去。
谢石到底是谢景臣的父亲。
想当年也是权重一时的名相,如今却要挟着儿子的名,哭哭啼啼,不过是想要分一点半点的权利,外朝一班大臣心里
想什么,姬末其岂有不知。
他登基多年,收复失地,迁都长安,将一直偏安一隅的姬朝变成了天朝帝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孱弱小皇
帝,任何人都应该明白,想要在他眼底下弄点什么出来,那完全是痴人说梦。
再说内朝里去了一个杜少宣,谢景臣再一出征,另两名重臣派往南边催缴赋税,朝中可用之人确也短少,这朝事靠他
一人,也的确有些支撑不来。
思忖一下,便对谢石温言安抚了一番,然后便将吏部与户部的事,全交托与谢石。
这两个部,事务繁琐,极磨人性子,谢石既然要权,将这两个吃力不讨好的衙门给他去管,绊住他的精力,省得一帮
子老臣成天地在背后磨牙,无事可作,便私下写些明讽暗喻的诗来飞短流长,堵了这帮人的口,才腾得出精力来,应
付别的事。
主意打定,第二日在朝堂上便颁下圣旨,外朝一帮臣子笑容还挂在脸上,姬末其却又提了件叫他们笑不出声的事。
本朝官制,历来便是世系门阀制,朝廷任用官员,都以宗族出身而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些高门大姓,不
学无术却坐列九卿,身居要职却不花心力在政务上,醉心声色犬马,以谈玄显示身分,讲究的是做官而不理事,谈玄
令人不知所云又无从辩驳,放浪形骸,具体的军国政务却无法处置。姬末其早已经痛恨到极处,开设内朝虽是一个办
法,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既然谢石一伙人要权要利,他让这一步,可不是白让出来,他得让这帮家伙应承另外一件大事,那便是开科取士,寒
门士子,尽可来参考,他要择优选拔官员。
此言一出,那帮外臣面面相觑,笑容一个个僵在脸上,满心想要反对,瞧了御座上青年皇帝的脸色,谁也不敢多说,
齐刷刷望向谢石。
谢石虽是满脸惊愕,然而看到姬末其意味深长的眼神,到底是久经历练的人,竟然第一个附和起皇帝来。
姬末其瞧了群臣一个个牙疼似的表情,阴侧侧地笑了一笑,目光扫了下谢石,终于起身离了大殿,走到御书房,这才
长长吐了口气出来,转头问内侍:“平城关有急件过来吗?”
内侍道:“还没有。不过秦六爷的折子到了。”
姬末其嗯了一声,内侍将秦老六的折子递上来,他翻开看了,脸上露出些笑来,陈妙手竟然也在幽谷,这么说这两个
怪物,拖拖拉拉这么多年,总算是合好了?
有这两人在平城关,天下便没什么治不好的瘟疫,他屈起指头又开始掐算起来。
29
因为感染时疫的关系,一直到七月底,景臣 才彻底结束了平叛战争,返回京中,已经是桂子飘香的时节。
他春末出战,至初秋才返回京中,远远望见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眼眶便是一热,举起手来瞧了瞧,一枚通体漆黑晶
亮的墨玉指环套在指间,在夕阳下发出夺目的莹光。戴季伦与陈琇在他攻陷平城后,便告辞而去。景臣再三请他们回
京中,这二人却说什么也不肯,景臣是个明白人,看他二人的情形,便不再勉强,行前陈琇将墨玉指环交与他,说道
那是他们祖师爷赠与姬姓先人的,需由姬姓后人自己珍藏才行,嘱咐他交还姬末其。
景臣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墨玉,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是相思欲狂,走到这城边,脚下却有些发软,竟然迈不
动步子。跟他出征的一众将士,也都望见京城城墙,一时间欢声雷动,离家几近半载,个个皆是归心似箭了。
离城还有一里来地的样子,便见长亭处花簇簇围了一群人,景臣快马扬鞭,迎了上去,当先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
是他父亲丞相谢石。
景臣翻身下马,倒头便拜,谢石一把搀起,端祥半日,眼中有了泪光,父子相见毕,只见候在此处的,几乎全是外朝
众臣及一班世家公卿的人,心中微微一动,望向他父亲,目光中有些惊疑。
谢石道:“为父是奉了陛下诏命在此迎候你的,你不用担心。”景臣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临行前谢石说的事一直挂
在他心头,军中但有闲暇,便为此事不安,反复思量,终究还是觉得不妥。
姬朝建立之初,君弱臣强,姬氏先祖甚至说过要与世家共天下的话,可那毕竟过去甚久,而且姬末其也远非历代羸弱
君王可比,丞相辖治兵权的事,根本不可能了。
谢石携了他的手道:“景臣,一路奔波也累了,随为父坐车进城吧。”
景臣便弃马坐车,与他父亲上了车,耳听得战马嘶鸣,车声粼粼,大队人马往城中而来。
谢石拉下车帘道:“景臣,为父行前和你说的话,你这几个月可想得如何了?”
景臣怔了怔,没料到谢石竟然这样迫不及待地问他这事,他略一沉呤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末了道:“这事,儿子仍
是认为不妥,莫说陛下精明厉害,便是天下人也只怕没人服气。陛下为政严苛之事,作臣下的可以劝谏,却怎么能要
挟天子?这事。。。。。儿子绝不苟同。”
谢石淡然道:“你可知道,谢王桓温早已经不是九卿公禄了,咱们这世袭爵籍已经被陛下削夺了。”
景臣吃了一惊,九卿世禄,那是姬姓立国之初向四大世家许下的重诺,早已经成为本朝例制,姬末其怎么会轻易更改
?这一改,岂不是完全动摇了四大世家的根基?别的不说,天下官吏,泰半出自这四姓门下,姬末其就不怕人心思变
?
他拧紧了双眉,适才的满腔喜悦,顿时化做一片愁肠,动摇四姓家族地位,姬末其明知道首当其冲的便是谢家,那人
。。。。。行事仍是如此,丝毫不顾及一点恩情吗?他抚了抚指上的玉环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儿。。
。。。不相信。”
谢石哼了一声道:“你远在军中,可知陛下九月便要开科取士,允许寒门庶族前来参考,景臣,他这是何用意?你难
道真不明白?”
景臣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开科取士,那么姬末其真是要抛下为姬姓打下江山的四姓世家,而从民间择选官吏?削夺爵籍的事竟然是真的?
他沉默不语,却转身撩开车帘,原来车队已经进了玄武门,走在朱雀大街,长街尽头,便是金碧辉煌的皇城,黄澄澄
的琉璃瓦映着夕阳余晖,巍峨壮丽,气势夺人。
30
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欢迎典仪隆重而华丽,景臣自见到姬末其那一刻起,脑子里便是一片混沌。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姬
末其一刻,原来见到才知道,相思入骨,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都不能够占据他的心思,除了那个纤瘦的身影,战争、利益、将军与皇帝,这些事情这些称谓,全部好像都已经
不存在,只有近在咫尺的那个人,是清晰可辩的。景臣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痛,酸痛里却带着几分甜蜜。
他回来了,又见到他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他感染时疫,几乎丧命,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日子,全是靠着对面前这个人的渴望支撑下来的,他不能死,他一定要
活着回去见他。
这么恍惚中,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景臣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又加了官又升了爵位,可这些有什么重要的呢,最令他
欢欣鼓舞的不是这些,他不需要这些,他只需要像现在这样。
再没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了。
喧嚣的人声已经退去,华丽而幽深的宫殿里,只有他和他。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隔扇门透进来,将富丽豪华的宫殿点染得更加辉煌,低垂的织锦帘幕笼罩在氤氲的青烟中,鼻端
浮着不知名的浅香,景臣几乎沉醉。
这实在太像一个梦了。
姬末其站在窗边,背光而立,那张脸隐在阴影里,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景臣,双手撑在身后的案几上,勉强抑制着身体
的颤抖,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谢景臣瘦了,黑了一点,然而双目却明亮得灼人,死死地看着姬末其,后者微微往后靠了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
过来,让我看看你。”
景臣好似战场上听到号令的士兵,大步走了过来,所有的内侍都退了出去,他不用担心会背上冒犯皇帝的罪名,所以
他伸手出去,将姬末其狠狠地揽入怀里,就像他在梦里做过多次那样地没有半点犹豫的拥抱他。
这个时候他不是他的将军,他也不是他的皇帝,景臣想,他揽在怀里,死也不想放开的,是他的爱人。
姬末其的身体有一点点发僵,对这个拥抱,他期待着却害怕着,他不能清楚地知道他在怕什么,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在
渴望,他将脸贴在对方宽厚的胸膛上,听到那里传来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可辩,他伸出手,慢慢环住对方的腰,
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
接 而至的便是吻,迷乱的,疯狂的吻,唇舌难分难解的纠缠,勾起彼此的欲念,衣衫在很短的时间被褪至腰间,只需
要再向下一点,便可完全拥有他。
景臣无法克制自己,四个月,这是五年间分开得最长的一次,长到他简直快要绝望了,以为终生都会生活在这样无止
无尽的思念中,那焚心如炽的思念,如果不是战场上的严酷迫使他不能分心,他觉得他一定会死于对某个人的疯狂的
想念。
他准备了很多话,可他现在说不出来,他急于想知道,这个人是否像他一样,他的手探向对方的腰下,那里的火热硬
挺告诉他, 都是一样。
无论怎么争吵,怎么彼此伤害,他和他是一样的,痛苦和思念是一样的,甜蜜与美好也是一样的,那是属于并且仅仅
属于他们两人的,任何人也不能插进来,无论是过去的杜少宣还是现在的郭海平。
景臣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了他,喃喃地道:“我想你。”
他吻着他,这一次是轻柔的,浅浅的柔情似水的。
我们为什么要吵那么多架?为什么要争执?要赌气?为什么要生生离别四个月?不要了,景臣抱着怀里开始柔顺起来
的身体,跟自己发誓,再也不怪责他。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一个时辰前他父亲在车上告诉他的话,也完全忘记了他进宫之前的顾虑和担心。也许他会想起来,
可那不是现在。
姬末其黑如墨玉的双眼,半开半阖,浓长的眼睫轻颤,完全没有抗拒地任他为所欲为,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人或者事存
在,这里是他们的天堂。
31
什么时候睡过去,景臣一点也不知道,等再醒过来,天色已是朦胧欲黑,姬末其在他身边沉睡,长发纷拂在脸侧,景
臣用手去拔动他散乱的发丝,姬末其眼睫微颤,醒了过来,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嘴角漾出一个浅笑,黄昏暧昧的光线
里,这笑动人心弦。
景臣低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姬末其微微侧脸,莹白的肌肤带上些微的晕红,掰着景臣的手指玩,突然轻咦了一声道
:“陈琇把这戒指给了你?”
景臣啊了一声,道:“差点忘记了。”
说着将手上的戒指褪了下来,道:“陈神医说这个是陛下的,叫我带回来。”
姬末其嗯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看道:“那两人。。。。。。怎么样了?”
景臣摸了摸头道:“呃,看情形。。。。。。挺好的,只是。。。。。只是。。。。。。。”其实戴陈二人民相偕而
来,景臣是个聪明人,一眼便看出那两人神情古怪,只是他向来不肯多话,对方不说,他绝不多问,这是被姬末其问
道,只得含糊作答。
姬末其笑了一笑:“这两人,只怕要别扭一辈子了。对了,你也见过你父亲了,有些事你都知道了吧?”
景臣一听此言,便如一团浓云罩在头顶一般,登时脸色变了,微微皱了眉,沉默不语。
姬末其看了他脸色,轻轻推开他,穿衣下床道:“你走吧,我还要召见翰林院的夫子们。”品说着系好衣带,往门边
走去。
景臣连忙叫道:“陛下。。。。。”
姬末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景臣道:“陛下,开科取士,为国家选拔能臣,这是好事,只是。。。。陛下,难道定
要削夺了四姓公卿的世禄,才能做这件事吗?”
姬末其走回床边,伸手拍了拍景臣的脸道:“你去了四个月,把什么都忘记了吗?朕说过,在这张床上,你可以为所
欲为,可是在朝堂上,我才是你的皇帝,有些事。。。。。。。。”
景臣一把拉住他,将他拉向自己,他力气甚大,姬末其立足不稳,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景臣伸手死死环住他的腰道
:“有些事不是我能管的,这我知道。可有些事,是我能管的。”
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眼睛对着眼睛,姬末其黑而深浓的眼眸波光流转,有些微微发怔。景臣抱紧了他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