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翎初喊了一声
“啊,少爷,您……”李栓看了眼寝宫方向,疑惑了一阵,又喜逐颜开面对着元翎初:“总算是见到您了,少爷。”
“大人唤我回去?”
“是啊,大人病了。”
翎初犹豫了一下,问:“什么病?”
李栓一愣,支支吾吾:“老爷卧病在床,小人,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可请了梁御医?”
“……小人出来的时候,还不曾……”
元翎初定了神,思虑一番道:“我打猎的时候伤着了后背,不方便走动。你拿老爷的名帖去太医院请梁御医,再回府
和老爷说,我过几日走动利索了,就回去。”
李栓得了令回去,翎初刚想往寝宫去,就见喜子跑过来,要扶他回跨院中。
“我和太子有事商量。”
喜子低下头:“太子有事出去了,不在行宫里。”
翎初一跺脚:“他怎么搞的,有事的时候偏偏不在!”
“您还是先回房休息,外头风大啊。”
“我又不是女子,不过背后小伤,整日坐在房中闷死了!”
“少爷您再忍忍吧,背后伤势痊愈了就好,您想去哪里都行。”
翎初被喜子扶着,走了几十步,发现喜子的样子不对劲。一句话不说,默默牵着自己,一心就想让自己回房间去,或
者说,是想让自己离开寝宫。翎初放开喜子问:“你有什么瞒着我?”
“怎么会呢,少爷多心了。”喜子勉强笑笑。
“别阴阳怪气的,有什么事就说。”
“真的没事,少爷您就回房休息着吧,少爷伤好了就没事了,喜子向您保证。”
元翎初看到喜子快哭了的表情,忍了心中的疑惑,随他回到跨院。
因为一路行动颇大,翎初的背后结痂处渗出丝丝血迹,喜子用干净布帛拭去血丝,又为他涂了清凉生肌的药物。
随后两天,日晏都没有来,元翎初忍了所有疑问,一心养伤,日日趴床上看书。清晨,觉着背后的伤好了大半,翎初
起床来。喜子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自行穿戴整齐了。
“喜子!随我去寝宫。”
“少,少爷……”喜子结结巴巴,脸上尽是慌乱。
元翎初冷眼看他:“你怎么了?”
喜子低下头,小声说:“太子,太子不在寝宫里……”
“无妨,他不在,我去寝宫转转。”翎初的脸色冷厉。
“少爷,少爷……不行啊……”喜子扑腾一声跪倒门前,档了元翎初的路。
“为什么?寝宫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少爷……”
元翎初上去,朝着喜子的肩膀踹了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你给我仔细说!否则我饶不了你!敢再骗我,小心你那张
皮!”
“虎贲将军……送了太子一个少年……说是西边氐族族长的三子。”
元翎初只觉得身子发冷,勉强维持了神智:“这几日,太子都和那个少年一起,是不?”
喜子趴地上点头,泪水叭叭滴落。
“哭什么,没出息的!”元翎初跨过喜子,朝外走去。
“少爷,不行啊,少爷!寝宫内院不让进。”
元翎初停住瞪眼看着喜子,神色捉摸不定。怔愣了片刻,抬脚快步走向寝宫。
喜子急忙爬起来追上去。小跑几步跟上去,却怎么也拦不下来翎初。到了内院,果然被侍卫拦住。
“元少爷,属下先去禀告太子。”
元翎初看着身前几名侍卫,神色迷茫,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静静站在内院门口,几个人围着门口沉寂。一刻钟后
,侍卫对着他摇头,依旧挡在门口。
从一开始就在心中生成的气结,积压在胸口的一股怒气激发出来,脑中一热,大声叫嚷:“赵日晏!你给我出来!”
没有一声回答。
“赵——日——晏!”回音在内院中不断回响。
元翎初怒极,眼中红红的。
内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异族腔调浓郁:“太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小小伴读大庭广众嚷出来的?你当自己是什
么?莫不是冲昏了头,不知身份不识时务了?”
元翎初整个人冷了下来,完全懵了,说不出来一句话,被喜子边扶边推,带回跨院,坐到榻边。
一个时辰后……
“你出去,让我静一下。”
翎初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场梦境中醒来,第一次感觉到后悔,心中满满是苦涩的滋味。在宫中伴读的九年,自己真的是
在做梦。和赵日晏之间的事情,本就不容于世,怎么的竟然认为是理所当然?赵日晏是太子,未来的君主,自己的身
份是他的伴读,怎么的就把自己当作他的……
元翎初双手掩了脸面,思绪紊乱。
原来就只是这样的,好起来可以亲密,但永远都只是君臣,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逾距了。和他之间只是这样而已的,不
是其他。是自己想多了想差了,做错了——,他是太子未来的君王,不是元翎初的什么人,不是什么人……
远处传来微弱的杂吵声音,接着是马儿嘶鸣,翎初迟钝了的脑子里很久才反应过来,骑马,他们围猎去了。想起来前
几日也有马儿的嘶鸣……骑马?围猎?想到自己的后背,心中锥痛……
“喜子,我要回太宰府。”
“少爷……”门外喜子踌躇地询问。
“快去给我备马,我要回府。”
“……喜子给您备马车吧,您的伤……”
元翎初猛得拉开门:“我要你备马!”他的双眸夹带怒意,又有不容忽视的凄惶,白衣下的身体仿佛虚了一样在摇晃
。
喜子跑出去后,元翎初环视这间跨院。生出一股冲动想砸了眼前的所有。
本分,本分。
元翎初捏紧拳头,指甲狠狠嵌入掌心。
九年之前,点为伴读,父亲送自己进宫的时候给自己的四个字:“夬履,贞厉。”
翎初看着自己的脚,穿着断带的鞋子走路,即使品行端正了也会犯大祸端的。父亲的箴言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没
有穿错鞋,是没绑好带子,或许将来会被天下耻笑,给元家蒙羞。
与太子只是君臣,再无其他,今后莫痴心妄想的好。守着臣子的本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翎初紧绷身体,自己还能
做到吗?还能够吗?
喜子备好马,远远得就见到元翎初挥动衣袍夹带风气飒飒走来。
“少爷?”喜子犹疑地问,觉察元翎初的不同。
莫不作声走到门口,翎初上马。
“少爷,如果太子问起,小人如何作答?”喜子追问。
元翎初高坐马上不做声,冷冷看了喜子一眼,扬鞭而去。
第 3 章
一路上,翎初的思绪随着马儿颠簸,行至三岔路口,硬生生勒住缰绳。
左边是下山之路,快马加鞭午后时分就可到家中。右边是上山的小路,远远还能见到明黄的皇家卫队的旗帜在山头晃
动。
身体不由自主下马,还在痴想!还在痴想!翎初一边在心中讽刺讥笑,一边把马栓在一旁林荫里的树干上。发觉自己
踩着草地掩了行踪往山上走去,咬牙跺脚,横下心往山上去。
和那日一样的早晨,阳光依旧明媚。翎初除下自己的白色纶巾藏于怀里,收束了衣袖。刚要行过山坳,看到黄色锦旗
近在眼前,他马上退回四下察看。宫中御卫的能耐他清楚,自己是离得太近了。想想,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这样的行径
,还不如去死了好,心中一怕立马转身快速离开。
原路返还,翎初心中开始澄明起来。真的是妄为,心有不甘所以一错再错。还指望看见什么呢?是见到太子还是那个
氐族少年?是见到两人亲密无间还是指望着一切都是误会。误会?想到这个词,元翎初嘴角苦涩得扯开。自己心中某
个角落一直期待着所有都是一场误会,原来自己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人,弄得这般狼狈完全是自作自受。
随着脚下踩了树叶的吱呀,若有似无得传来喘息呻吟声。元翎初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只在片刻,他已经明白了所有
。那个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虽然隔了不短的距离,仍然能够立马通透心知肚明。翎初扶着手边树干,张嘴无声干
呕,就在几天之前,自己做的正是野合之事,原来是那般恶心,胆汁也想呕吐出来。
脚下使力站起,跌跌撞撞循着小路返回,看到密林中的马儿,解了缰绳,却双腿打抖,怎么也攀不上马去。腹中还是
恶心一团,心中急切想要离开,翎初焦急又不得法,拉着缰绳牵马走路,脚下虚浮,一路不停得干呕。
日暮西山,他总算走到玄武门口,身体疲乏,心力更是交瘁殆尽。
“公子!公子!”恍惚的神智里听到管家元陵的声音。
“陵叔?”
“公子你是怎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元陵苍老的声音撕裂一样在翎初心中划开口子。
“出事了?”
花甲老人没有说话,一味携着元翎初疾步走。
出事了……出事了……翎初心中鼓动这一句话,随着心跳声,越发鲜明越发沉重。身边的一切都在崩塌,分崩离析,
淹没得不成样子。
被管家元陵半拖半曳到府门前,元翎初只一眼就再也没法重新站起。匾额前的白幡晃动在他心底,把他的世界都晃成
了苍白。
“是爹,是爹……”他脖颈脱力低垂,只得喃喃两字。
几个披麻带孝的下人马上跑过来拉了他的手,直接拖着往大堂走。
“是爹……是爹……”
元翎初如同被魇了,两眼失神,瘫软如泥,只会说这两字。
他本是一身洁白的衣物,神仙一样的姿容。只一遭就污浊不堪,衣衫凌乱,灰头土脸。
大门闭上一霎那,大堂上母亲闵氏凄厉的声音尖叫“孽畜!”,惊得元翎初浑身一颤。
“你这小畜生!我今天不打死你,愧对元家列祖列宗!”往日温柔的娘亲,怒极的脸让元翎初心中深深烙了字:
他错了,错了,错了,他错了……
下人将他按压在灵堂前,棺木里躺的是父亲大人,元翎初挣扎想站起去看遗容。板条狠狠砸到他背上,只一下,胸中
的血气翻涌。
“打!打!——不把他打死,都难以告慰老爷在天之灵!”娘亲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身上的疼痛已不再是疼痛。
爹……爹……
错了……他错了……
神智还有一丝清明的时候,耳边还是母亲的声音。
“你道老爷怎么死的?你这个孽畜!我元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孽畜!京里疯传你和太子的丑事,说得活灵活现,甚至
朝上都拿出来议论纷纷,老爷不堪受辱,一条白绫吊死!——你这弑父的畜生!你怎么不去死!——”
再也听不进去其他话语了……
吊死——
弑父——
是的……
他怎么不去死
怎么还不死
……
打死了才好
否则这一世,如何为人?
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京中遥传,元太宰的公子元翎初为太子伴读,勾引太子佞幸罔上。元太宰因这谣言一病不起,进而死在家中。这一谣
言主事的太府寺大司农被皇上当庭打死,翰林院几个学士下放,集贤殿书院直学士罢官,詹事府无能无行,詹事、少
詹事皆被牵连罢免。由此,针对太宰府的谣传倾轧就此告终。元公子翎初辞去太子伴读职位,自请外放渤海郡。圣上
感念元家清誉被损,赐元太宰谥号“忠廉公”,元家特赐匾额“清廉世家”。
元翎初着八品小吏的藏青官袍静静跪在省清院书房。房中南面坐着当今圣上批阅奏折。
“汝父十六岁高中状元,封吏渤海郡为六品,汝当引为榜样。”黄衣老人斯条慢理地说。
“小臣遵旨。”元翎初默默一磕到地。
良久之后,“为臣之道,可知晓?”
翎初没有说话,再磕到地。
圣上叹气:“你少时有神童之名,朕真的很喜欢你。可惜你让朕失望,让元太宰失望了。”
翎初的手指扣着地下的金砖缝,扣得死紧。
“元家的清誉,是太宰以命换来的,你可记住了。”
“小臣此生不敢忘怀。”
“朕失了国之栋梁,你可不忘赔我。”
“小臣自当殚精竭虑,以报君恩。”
圣上满意地点点头,“退下吧。”
元翎初走出省清院,就被喜子拦住。
“元少爷。”
翎初欠身答道:“喜公公。”
喜子吃了一惊,忙错开身:“少爷何必如此,小人不敢当啊。”
翎初不言不语,垂手躬身站着。喜子一时慌乱,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太子殿下想见您,着小人在这里等您。”
翎初做了个手势:“公公请前面引路。”
喜子走在前头,不住回身看元翎初的神情。往日灵气逼人的元少爷现下看着像一潭死水,喜子不安起来,觉察到元翎
初现在不同往日,已是两世为人。
一路上喜子想说的话,在见到元翎初的表情的时候,都吞了回去。默默无言地两人走到御花园的湖心亭前。
“太子殿下在亭中,少爷您过去吧。”
元翎初躬身谢过喜子,恭敬地往湖心亭中走去。
背对长廊眺望湖光山色的太子赵日晏听到脚步声,欣喜地转身。
“翎儿。”
元翎初小心地撩衣跪地,口中称:“小臣渤海郡祁阳县令拜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赵日晏好一顿怔楞,回神过来莽撞地问:“翎儿你生我气了?”
“小臣不敢。”翎初跪着拜倒,声音安稳如常。
“你起来,地上这么凉。”赵日晏伸手去扶元翎初的手,翎初也不退却,顺势起身,垂手站在下处。
赵日晏看着翎初的神色很久,道:“我知道你生气了,才对我这样冷冰冰的。确实是我的错,我想了很多方法向你赔
罪,可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想你可能没心情……”
“翎儿,你我三月有余未见了——我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元府的丧事办完,又出了牵连的罢黜案,接着又是皇上的封
赏什么的,好不容易都完了,又听说你自请去渤海。翎儿,你再等两年就可在翰林院中挂名,何必这个时候辞去太子
伴读的职务去渤海?”
元翎初在下首拱手:“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力,为国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