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先去祠堂拜过老爷吧。”
元翎初跪在蒲团上,头磕到冰凉地面。在他上头香案上排列的,全是他祖宗的灵位。
“父亲大人,不孝子翎初回来了,给您请安。”深深得虔诚地跪拜灵位,他的脸上圣洁肃穆,抬起头来,目光沉沉。
五年的异乡生活,一些物品并不好整理。只是他调职在前,公文全留在北都府,带回的不过些闲书,元翎初挑选些珍
藏的字画搁书房里头,余下的都让元菡找地方收拾去。如此挑拣了小半天,元陵来禀:
“大人,家中大小仆役一百多人,我都集中到大堂内外,大人去训话吧。”
元翎初楞了一下,随即轻声说好,手边的画丢入筒中,让元陵领路过去。
大堂内黑压压都是人,漫到堂外头去。元翎初觉得有些压抑,皱了皱眉,在正面椅子上坐下。
他在外头五年都是清减的几个仆人,大多是伺候母亲的,都忘却了老家仆役环绕的场景了。细看过去,几个老仆还是
面熟的,有些个还能说得出名字来。新近的仆役不多,微微翘头偷眼看他。
元翎初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接着元陵按分工,让那些仆役鱼贯而入到他面前稍作介绍,这样个把时辰才
算完了。最后,元陵拉了个少年过来。
“大人房内就一个元菡,恐照顾不周。这小子老奴见他伶俐,不如跟在大人身边跑跑腿吧。”
元翎初见少年低头,问:“叫什么?”
“大人赐名吧。”说着少年抬头,露出暗绿色的眼珠子。
元翎初怔愣一下,疑惑地看向元陵。
“他母亲是农家女,还未嫁就有了他,也不知道何故。因这长相又是私生,处境堪怜。他娘亲故去,就卖身到府里葬
母。”
元翎初点点头,问:“本名叫什么?”
“没给起名,娘亲就唤鬼生。”
“这名不好,煞气太重。”他皱眉。
少年看起来年岁颇小,眼眶子红了红。
“就叫元靛吧。”顿了一会儿又说:“西边外族,多是异眸,红色、绿色、金色都有,并不稀奇。”他稍作安慰,“
你跟在本官身边,不懂的让元菡教你。”
隔日大清早,元翎初整了衣物到御史台点到。
御史大夫容深雅,是他早年认识的人。容深雅是大汉的传奇人物,容阁老的小儿子,也是他曾经的狐朋狗友,长了他
五岁有余,放荡不羁任性而为,是花街柳巷有名的逍遥公子。几次三番惹恼了容阁老,也曾扬言赶出容家,脱离父子
关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孟浪公子,竟然十九岁高中状元。御马游街那日,容阁老老泪纵横,而朱雀大街的夹道,
青天白日云集了春风十里场的姑娘们也是蔚为奇观。
元翎初想到如今,自己成为容深雅的下属,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身为御史中丞,是离容深雅最近的副手,要日日对着那张不正经的脸,和容深雅举世闻名的桃花眼,今后的日子有的
荒唐。过惯了五年恪守严正的生活,突然拉到京中的花花官场,他是有些慌张。
“初初,你说你狠心不?你一去五年,一封书信都不曾寄给我,太伤人心了。而且,你还变成这付无趣的样子,容貌
也长丑了,到底怎么搞的?”
“在下多谢容大人的关心。”他只能拱手。
容深雅眼疾手快握住元翎初的左手,摸着手背杠起的青筋。“看看,手变得像走卒贩夫,难道你亲自劈柴挑水了?真
的做苦力了?”
抽回手,谦和地说:“在下一切都好。”
“还有……”
“大人不如先为我委派任务。”他一脸认真,目中乞求讨饶。
容深雅收起手中折扇,惊讶:“初初你真的变了好多,比我还成熟呢,你才多少岁?二十?二十一?怎么就和我老爹
一样了,那么的——苦大仇深。”
“拿了朝廷的俸禄,不是在衙门闲聊的。”
容深雅皱眉,一甩手上的宗卷,口中浑言:“你是指老子在衙门打屁?”
元翎初不声不响地作揖赔罪,头低下那一瞬听到:“太子给你的打击有这么深吗?让你整个人都变了。”
他的身形一顿,有些无奈地直了身子。“大人,言过了。”
“要不——你是被你爹元太宰附身了?”
元翎初心中一紧,难以避免的疼痛感漫溢胸腔。
“原来如此。”容深雅柔了嗓音,悠悠地叹息。
他苦涩地扯开嘴角:“大人给下官委派吧,下官想早日熟悉宗卷。”
容深雅瞥了眼外头的日晷。“老子办公的时辰过了,走,和我干一杯。”
他被容深雅拉到大汉最豪华的酒家,踏进去后,才发现从前认识的“嫡系”都在里头。经过五年时间,这些朝廷大员
的嫡系子孙开始在官场崭露头角。
多年之前,这个嫡系就围绕在容深雅和他的周围形成,自然而然向太子赵日晏靠近,皇上从小宠爱内定的太子,和朝
中大臣有意培养出的继承人,这是心照不宣的同盟。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酒席,心中有些不舒服。原朝中第一大员太宰的独生子,又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他本是“嫡系
”的领头人之一。可外放之后,他再也无心这个同盟。心中很明白,当年之事是皇上强压下流言蜚语,这些惯于风流
韵事的士族公子私底下还不知怎么说他。
不卑不亢地和众公子“叙旧”之后,他静静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这次酒席,没有一点正经言论,八卦笑料唱
主角。他早就觉得无趣,想着找理由脱身。
酒过三巡,几个人酒意登上脸,开起黄腔来,污言秽语地谈论起房事。妓女丫鬟小倌娈童,什么都有。他看向容深雅
,没想到他更严重,抖着脚吹嘘自己的马上功夫。
“容大人,下官……”
“初初啊,来来,……你都没喝嘛。我敬你一杯。”容深雅二话不说,扣住他的手,酒杯就口灌着。
他没有防备,整杯倒入口中。说敬的人耍赖灌他。
“下官……”拭去嘴边残存的酒渍。
“喝酒,喝酒。”
多年未沾酒水,猛灌了一大杯,他晃神,只一下,就不见容深雅的影子了。
他寻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脑子有些迟钝,伸手慢慢抚平官服上的褶子。等一下再回去吧,不想听的不听,不想看的
不看。打定主意,他低头微眯眼睛。
“初初,你一个人躲着逍遥。”容深雅又不知哪里钻出来,谴责。
“容大人,下官家中……”又一杯酒凑到眼前,他闭上嘴巴。
“喝了,喝了我才准你说。”
他两难地犹豫一会儿,终是拗不过容深雅。又一杯黄汤下肚,只消片刻,脑子里就嗡嗡作响。
“怎么酒量变得这么差?什么都变了,喂,你真是元翎初吗?不是假冒的?”
他恍惚神智,眼睛迷离,自嘲道:“我这种人,有谁愿意假冒?——我到希望有人假冒,就替我活下去吧……我也好
解脱了。”他缓慢地呼吸,呼出来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气。
“翎初,你是一个男人,大丈夫心怀天下,我认识的你潇洒坦然、风度翩翩。有什么样的事,让你变成这般模样?迂
腐、老成,你时时刻刻在压抑自己,不累吗?你为人处世的心变了,连走路的脚步都变了,你只是用了元翎初的外壳
,根本就不是他!”
“深雅,元翎初早死了……打死了,羞死了。元翎初根本没脸活下去,但他死了没用,他就是死上一百次也没用。他
是活不下去,也死不过去……”若不是喝了几杯酒,脑子发热,他根本不会说这些话,可自己也控制不住。
“你是蠢的?说什么鬼话!”
“深雅,你莫管……我现在这样对谁都好。深雅,我的人生应该这样的,随我去吧。”
“你才二十一岁,以后都要这般过?”
他轻柔地笑,宛如滴露的白色山茶在轻轻摇曳,苍白死寂地哀伤垂泪。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下楼去,宽大的官服衣袖随意摆动,背影寂寞落拓,却也拒人千里之外。二十出头的少年,
外貌近似三十,心态苍如老翁。
他根本不知道路,胡乱地走着,脚步踉跄。月亮出来的时候,才被出来寻人的元菡找到,带回府中。
吹过风后,他是真的醉了,口中喃喃,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身边的元菡听不清楚。身上的酒气太重,元菡打了热
水,和元靛一起帮他洗澡、换上中衣,躺上床榻。
第 6 章
第二日,他头痛欲裂,好在元菡早有准备,醒酒汤在小灯炉上热着的,转身就能拿过来,喂他喝下。
打点妥当后,他坐官轿到御史台察看宗卷。额角太阳穴还是隐隐作痛,他时不时撑住沉重的脑袋,这一天痛苦难当。
案台放上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
容深雅半倚身子,眼中搁了无限温柔,扇子轻抬他的下巴,怜惜地道:“头痛了?要不招御医来看看?”
他侧开脸,身体后仰躲开:“小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昨日,我该送你回去的。”
他礼貌地点点头。
容深雅对他如往日那般亲密,他也想要维系一定的友情,只是不愿意靠得太近。往年的事如一条丑陋的疤横在他脸上
,见不得人,碰上些心知肚明的,他坦然不起来。更何况容深雅天生就是得理不饶人的三癫,绝非表面的体恤柔情,
惹怒他就是六亲不认的主。
“你不要这副模样,越是这样,你心里越放不下当年的事。”
他楞了半晌。
“你一副‘我做了丑事’的样子,让人家想忘也忘不了,对不?你要是整天理直气壮的,谁还记得那点事。翎初,你
对这朝廷了解太少,也想得太正直美好,实际上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都放下了。你看太子,他现在要什
么美人没有,左拥右抱日子舒坦着。”冷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目光恶意冷酷,手按压在他手背上拍拍:“朝中和他有
关系的,不只你一个。他们还不都腰杆挺粗。初初,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种事,只是一条门路。”
若是早年听了这些话,他或许会觉得恶心。而今他只是微微觉得不适,荒唐又无奈。他不再是十几岁的春衫少年,官
场几年也见过不少稀奇事了。他不是抗拒这些脏污的“事实”,他是不想再把时间放在陈年旧事上头。
“容大人,我们正经做事吧。”
容深雅挑眉,取了基本卷宗搁他案上。“这些是今年京城里头搁置的案子,没什么头绪,不如让元大人看看,也好让
本官见识一下你的能耐。”
他在地方任职的时候,对案子颇有心得,自己也挺喜欢分析疑难,放到他手中的是京中的六件悬案,一件宝石失窃、
一件官道劫匪、两件无主命案、一件灭门案,还有一件失踪案。他拿到卷子细细察看,整个早上没再说一句话,离开
御史台也让元菡抱走卷宗回家再看。
连着三日,他废寝忘食把所有的宗卷看过一遍,发现几处疑点,灭门案中的一名死者也曾在官道遇到劫匪,口述还记
录在案。他仔细察看口述卷宗:
“五月初三……京郊十里亭的官道……蒙面劫匪八到十人左右……伤人,越货。”
“六月十一……十里亭官道……八人……伤人,抢劫钱物。”
“六月二十五……十里亭……小群……伤人,抢劫钱物。”
“七月初七……十里亭……十人左右……抢劫。”
“七月十八……十里亭……十数人……抢劫。”
最后一件。“八月二十五……十里亭……八人……抢劫。”三月之内,六起官道劫匪盗货案。
他发现灭门案中的那名死者进士,就是官道劫匪案中的最后一个报案人,八月二十五日在十里亭被越货,二十六日报
官,二十七日进士一门就被灭。时间如此紧凑,是个大蹊跷。
进士一家被灭门,亲友关系错综复杂,从这里下手探访实有难度,而劫匪案的当事人甚多,他决心由此入手。
按上宗卷,他才发现肩上披着墨色外衣,侧脸看去,元靛趴在圆鼓凳上,沉沉睡去。元靛的姿势不畅,眉头皱起。
元靛只得十三岁,却也能这般体己,有时候比元菡还要合乎心意。他推醒元靛。
“歇息去吧。”
“爷还不歇着?元靛怎么敢呢。”
“我这里用不着你。”
元靛还是坚持,他没法只得回房,合衣躺下,元靛又坚持睡在外榻上。凉意秋天,少年缩在大毡里头,睡得香甜。
他睡不着,凉秋孤月的夜晚,最是难眠,躺在床上辗转,不愿想的往事总是跳出来,挥之不去,烦不胜烦。
夜色入侵,身体一点一点冰凉……双脚经不住瑟缩,整个人蜷成一团。
脑海走马关灯似地换了许多场景,他像局外人冷眼看故事上演
……
“大人,该起身了。”
晨起,元菡唤他一声,他才从故事中抽离。
已经连着几天做这个梦了,每次都是旁观者,看着那个故事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
“大人不舒服吗?您脸色不好。”
他勉力缓和脸色,安慰:“没事,只是做了不好的梦。”
“大人最近连连做梦,要不小人给您抓几付宁神的药回来?”
他点点头,在元菡的服侍下起身,脑子有些昏沉,本是可以告假,只是想到要把昨晚的发现告诉容深雅,他决定还是
去御史台。
容深雅虽然平素痞性懒散,能官拜御史大夫,也是有些手段的。听完他陈述疑点后当机立断,调派人手给他用以细查
,并且特地擢京都府衙全力配合调查。
几日之间,他的调查就有了进展。几个报案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都是从回鹘回到京中,在官道上,商货、财物、
行李被劫。五个都是如此,想来那位灭门的进士也是从回鹘回到京中。
他与容深雅商量一番,劫匪案已经有所突破,但是寻找来无影去无踪的劫匪非常困难,而且自从进士一案后,官道再
没有出现劫匪,连引蛇出洞的方法都不能用,可以说虽然有所突破,但再顺着线索下去,则要涉及回鹘事务,这有难
度。两人决心改走两路线索并进的方法,一面从进士的亲友中打探灭门案的线索,一面暗查京中的回鹘人。
容深雅一伤着脑筋,就闹着要他请客消遣,他没法子,只得带了容深雅去吃一顿。今儿个容深雅算正经了一回,与他
聊着几年经历和风土民情。容深雅从未离开京中,不停问他北方的气候和民风,说到外族的生活,啧啧称奇。
“我老爹常在嘴里念着‘穷山恶水出刁民’,我还以为四夷之地都是刁民呢,听你说起来,民风淳朴,比起京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