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哑言,看着元翎初,几次欲言又止。
元翎初的神情麻木,又透着股极致的清寂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日晏不习惯忍耐,几次之后就忍不住了。“你好了吧,干吗说话这样怪里怪气的。本宫是对不起你,难道要本宫下
跪向你认错不成?”
翎初静静跪下,匍匐地上:“小臣不敢。”
“你——”赵日晏走来走去,一甩衣袖:“你哪里不敢了,你胆子大的很,你不是踢我咬我都干过?你有什么不敢的
,少假惺惺了!”
“小臣惶恐。”看不到元翎初的表情,也听不出他的声音有任何感情。
“元翎初!本宫是爱你宠你,可你也别恃宠而骄。渤海苦寒之地,你去做什么?本宫给你台阶下,你就下来。今后你
我还是同往日那般。本宫确实爱你,也舍不得离开你,你要让本宫赔罪,本宫也都一并应承你。去渤海?哼!你也别
赌气了。本宫不是阻拦你,是不想你受那苦。”
元翎初趴在地上默默应答:“太子息怒。渤海是小臣的父亲出仕的地方,以往常常念叨渤海,小臣此次出任渤海祁阳
县令,带上父亲的衣冠作冢,为他守孝,也是尽人子本分。”
赵日晏语塞,看着元翎初良久。元太宰的病逝,想来翎初自责颇深,想到这里,他喟叹一声:“也罢。太宰大人的病
逝,你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到这里,赵日晏扶起翎初,把他僵硬的身体抱入怀里,浓情蜜意:“是本宫的错,没保护好你,才使得京中谣言四
起。父皇很生气,把我一顿好骂,本宫已经反省了,翎儿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本宫明白你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忍心再勉强你,但是你要知道本宫确实爱你,舍不得你离开——”赵日晏抬起翎初
的脸,寻找多日未曾亲近的薄唇。元翎初退却开来,萎靡地低垂下脑袋。
赵日晏落了空,但看翎初这个样子也无法生气。把他重新揽回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哄道:“本宫准你去渤海,但是
只有一年,那是极限。本宫不愿你去,可你有心守孝我也不好阻拦,这时候勉强你你会怨恨本宫吧。才这几日,你瘦
了好多,脸上都是病容也没有活气,你这是心病。如果去守孝能够让你放下心结,也是一件好事。但本宫只允许你离
开一年。”顿了顿,太子正色说,“……我承认,赵日晏不能没有你。一年,真的是我的极限了,一年之后就回来吧
,在那里久待对身体不好,我真的舍不得。”说到动情的地方,赵日晏轻轻吻啄翎初的额边鬓角,再细看怀中人的神
色,一脸的紧张和隐忍,霜打的嘴唇被牙齿碾磨得发紫。
无奈地放开他,赵日晏后退一步。
“你也别折磨自己,这一切都是本宫的错,你责怪到我身上来就好了,别什么都忍着偷偷折磨自己。”
“还有……”赵日晏犹豫一下,底气不足,“那木沙本宫会赶他走的。——你别在意他,本宫就是一时新鲜,但本宫
心里他什么都不是,更是和你不能相比。你我是从小长起来的,这个世界上了解我的人你就是一个。他不过是外人。
”
说完了这几句,两人剩下的只有无言以对。这样的情况从前从未有过,赵日晏想再和翎初说说话,他知道今日之后会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见不到元翎初,只是随着沉默的时间越长,他越开不了口。
最后,元翎初跪地告退。赵日晏心中不舍,但看他精神不振的样子毫无办法,只得摆了衣袖让他离开。
九年前的秋天,青梅竹马的两人逃了太傅的课在御花园追打嬉闹。
三年前的秋天,跟着皇帝去北面秋闱打猎,风头被定远侯杨家的少将军抢光,两个人躲在林中赌气,狠命搜寻各种猎
物。
去年的秋天,意气风发的少年开始日日穿着白衣,在宫中走动,总能惹得众多小宫女的注目,在他身后,唤他翎初公
子。那个时候赵日晏人前人后发脾气,冬天来临,能在白雪皑皑的东宫花园见到他们相携赏雪。
而在今年的秋天,秋光最好的时节,绿水红瓦的湖心亭中,赵日晏看着自己的情人离去那藏青色的单薄背影,渐行渐
远,一片模糊……
第 4 章
他做了一个梦,多年没有做过的梦,所以早上醒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
侍从元菡取了水给他洗漱,他冲着脸盆中自己的倒影皱眉。这一张脸和梦境里那张呆滞的脸重合,只是脱去了稚气,
脱去了少年桀骜,也泯灭了热情。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这张脸庞依旧令人生厌。特别是在做了噩梦的早晨,自厌的情绪充斥在他胸中,长久顽固地梗在
那个位置,消散不去。
“大人,早晨想吃什么点心?”
元菡什么都不知道,只顾自己打理床铺。他是一个好侍从,但没好到对主子的情绪了如指掌。
“千层糕。”千篇一律的回答,可能最近三年都没有改过。
“昨儿晚上也是千层糕,不如早上换了莲蓉糕、核桃酥什么的?”
洗脸的人还沉浸在自厌中恍恍惚惚,一声不吭。
“大人?大人?”元菡小声询问几遍,也就放弃了。尽量安静地整理房间,端了水出门,剩下房中人依旧发呆。
再次回到房里,发呆的人总算清醒了些,坐在案台上批阅文件。
“到时间给老夫人请安了,大人。”
他搁了笔:“今天祁阳、濮阳、林州的公文都要及时发过去。”
“是。”
他每日晨起的习惯,是清理一下当天的公务内容,再向母亲请安,然后吃早餐,开始一天的事务。
他本是长相极俊美的人,只是脸上黝黑粗粝,又穿了玄青的衣衫,双眼没有什么神采,整个人气色灰败。加之他走路
小心无比,每一步都显得温吞,看起来根本不像二十出头的人。
元菡跟在他身后,后院中有不少丫头小厮在清扫落叶,看见他像没见到一样做手边事,整个后院安静冷清。
后院厢房门前,他慎重得整理衣物,躬了身子道:“娘亲,孩儿给您请安。”说完,他不敲门,也不再说话,恭敬地
立着。
约莫半刻钟,房门打开,一年轻女子出来道:“老夫人让你回去。”
他对着敞开的房门拱手作揖,然后离开后院。
早餐是简单的食物,豆浆加白面馒头。他净了手坐下,撕下小块馒头,合了豆浆慢慢吃着。清淡无味,他吃的表情淡
然,目光沉得像一潭湖水。他的手指修长,只是有几个关节看上去有些粗大,不像握笔的读书人,更不像世族公子。
元菡见他即将吃完,端了精致小巧的点心上来:“大人,是莲蓉糕,您尝尝。”
他微微颔首。虽然不喜甜食,但早晨总觉得精神不济,定要吃甜味的糕点,才有清醒的感觉。
糕点融入口中,丝丝甜味在口舌里打转,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做一些送予母亲大人。”
“是。”
喝下最后一口豆浆,他净手起身,到书房处理公务。整个早上,他都待在书房中,没有发出多少声响。公文并没有多
少需要处理,大部分时间,他把以前的资料文件拿出来翻阅,几个时辰就这样过去。
“元大人,卢臻大人到了府门外。”
元翎初目光微沉,远在京中担任吏部郎中的卢臻,是他父亲的门生,一直以来也只是书信来往,如此意外来到千里之
外的北都,怎都没有提前知会,边想着起身出迎。
把人迎到大堂寒暄了几句,卢臻急着说明来意。
“恭喜元大人,京中官吏调动,御史的位置空缺了,圣上想到大人,过两天公文就会到。”
元翎初微微睁大眼睛,接着眸中是一片死寂。
“京城?”
“这几年大人官运亨通,真是可喜可贺。”卢臻对他一直照顾有加,这话确是真心。五年时间,他从小小的边陲苦寒
之地祁阳的县令,一跃成为北地最大州府北都的府尹,是朝中凤毛麟角的事情,可以说平步青云。只可惜他现在是惊
多喜少。
“翎初升任北都府尹只是一年有余,怎的就调入京中当差?卢兄?”
卢臻笑笑:“皇上一直中意你的才华,你在祁阳这个地方做了三年多县令,祁阳从渤海郡最穷的小县成为北地商贸中
枢,圣上对你十分满意,一直想找机会调你进京。”
“祁阳本就是商贸的要地,只是前任都是无为而治,翎初不敢居功……”他想了想,问道:“卢兄这次来北都,应该
不是先行告诉小弟消息吧?”
“你要调入京中,剩下府尹的空缺,皇上的意思是在当地擢拔,特命我来北都,与你一起在各大官员中考核,推举出
府尹一职。”
好快。元翎初心里想着,有些无措,看来不出月余,就要进京了。
送走卢臻,他在书房来回走动,心下无法避免有一丝慌乱。五年前他带着一家老小离京,原本是想再也不回京都,又
或者十几二十年之后,没想到会这么快。
最重要的是,娘亲……
元翎初走到后院厢房门外,撩开衣摆,跪下:“娘。”
房中无回应。
他神色黯然,强自稳定情绪:“京中来了消息,孩儿被任命御史中丞。”
许久老妇严厉的声音:“皇恩浩荡,尽了本分就好——你不辱没元家声誉,在京里还是外头,有什么相干?”
沉默无言,直挺挺跪了好一会儿,磕头行礼,起身离开后院。
元菡搁在身边,陪着他在小亭中发呆。少前总嫌做这些事浪费时间,现在年岁越长发呆的时间倒是越久了。元菡知道
他反常是心情不好,即便脸色木然,依旧灰败。
“小人不明白,爷是高升了,怎得反而不高兴。”元菡大着胆子说,虽然跟随了五年,从没见他“高兴”过。
元翎初抬头,漂亮的眼睛无神茫然:“我不想回京。”
“爷从小在京城长大,京中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就是因为熟悉,才不想去。”
“爷……京中就没有一点挂心的事吗?”
“我升为御史是圣上对元家的恩宠,光耀门楣的事——你莫多话。”
公文到了,意嘱月底前到京任职,元翎初数了日子,不过剩下十几天。紧接着就是匆匆忙忙的行程,三天后大包小包
整理完毕,卢臻一路同行。在北都府的正央大街上,临街的百姓自发送行,涕泪涟涟。
元翎初和卢臻并排骑着高头大马,元家里外才十几口人,一顶轿子三车箱。东西是寒碜,可北都百姓夹道欢送的仗势
,足够浩浩汤汤。
“看来翎初为官,深得民心。”卢臻道。
“卢兄过誉了。”
“你在北地名声不小。”卢臻笑笑:“其实你刚任祁阳县令的时候,就有许多北地官员想一睹京城第一公子元翎初的
庐山真面目。”
脸色微变,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来。
“不过祁阳真是苦寒之地,你一个娇养的公子也变得许多。”卢臻感叹,“已经很久没见你笑过了,翎初。”
“北地的百姓生活困顿,生计难觅。我又怎么笑得出来。”
卢臻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难以描述的奇异眼光。
“你五年未在京中,了解现在京中的局势吗?”
“不知,不过无妨。——父亲说过,为官之道为君为民。党派之争我并不想了解,也绝不涉足。”
“老师最重名誉,当年身为太宰,门生广大,却从不曾有党阀出现,是而圣上非常信任老师。——不过,翎初,我说
的京中局势,不是党阀。”
他疑惑地看着卢臻。
“圣上去年册封刘妃为后,太子殿下闹腾了好久。”
封后大事,他怎会不知。元翎初蹙尖了眉心,声音如这北地的冬天一样冰冷:“天子的家务事,与我等何干?”
卢臻一楞:“天子哪有家事?这皇后和太子的夺权之争是不可避免了。”
他冷笑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众生是天子的臣民,不是皇后的,也不是太子的。”说完这句话,目光沉寂幽然
:“圣上贤明,皇后素来贤德,太子仁厚。夺权?卢兄多虑了吧。”
卢臻叹气:“你久不在京中,自然不知晓。皇后和太子的梁子早就结下了。两年前,皇后的幺弟小国舅刘尚武有一相
好的小公子,是江南富商之后,后来不知怎么得,被太子殿下看上,横刀夺爱了。小国舅要死要活地闹,折腾了好大
的动静,后来,国舅爷的这里,就不大对劲了。”卢臻指指脑子。
“当时刘妃并不受宠,自然斗不过太子殿下。谁知道就一年功夫,被册封为皇后了。册封的时候,太子殿下死活不让
,日日去圣上跟头闹腾。圣上平素最是宠爱太子,可这事上让太子铩羽了,还罚东宫思过,那个抢去的小公子,也被
皇上杀了。”
元翎初冷漠地说:“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争的。皇后膝下无子,拿什么和太子争?”
“皇后怀上龙种了。皇后三十好几竟然怀上龙种,圣上龙颜大悦……加上太子的这些年行事荒诞让他几多不满。一旦
生下嫡子,皇后就是不想夺权,也不行了。”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废长立幼,天下不稳。
卢臻笑笑:“可惜,太子殿下这几年行事太过荒唐,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整日和那个氐族质子厮混一起。——不但如
此,还和几个士族公子也有暧昧。甚至朝中有流言,要想光宗耀祖,就让自家儿子爬上太子殿下的床。”
这话说得过于无礼了,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此后一路也少有交谈。元翎初仿佛是在避免和卢臻谈及朝中事,通常是沉
默带过,几次下来卢臻也不再自讨没趣。离京还有一日路程的时候,卢臻为了回吏部述职,早一步告辞而去。
第 5 章
五年前元翎初带着娘亲去北地赴任后,元家老宅一直由管家元陵看守。五年没有来过的故居,看着门口“清廉世家”
的匾额,心中多少生出些感慨。
他从不后悔离开京城,可以说,离京外放,是他出生以来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只是他对生长了十几年的旧宅总是有眷
恋之情的。
这座宅院的每个角落,陌生而又熟悉,许多地方刻下了他十几年成长的岁月。这座宅子,发生过那些刻骨铭心的事,
是一所他只能远离的“家”。
元陵还是老样,五年的时间在这个老人身上像是弹指一挥间。
“公子,您回来了。”
元翎初看着老人,真实感受到时光的迁移:“陵叔,该改口了。”
“是。”
“都准备好了吗?”
“大人放心,元陵都打点好了。”
他唤了元菡前来,“这是我的侍从元菡,你多促着。”
老管家看元菡伶俐的样子,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