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安一动不动,直到熟悉的怀抱自发地包围过来,他才渐渐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为什么会这样?
静静靠在狻猊的怀里,李佑安感到迷惑。他早已揣摩出什么样的情节最能博得这些兄长们泛滥的宠爱和怜惜,驾轻就熟于每一个可以让他们心疼的表情,充分发挥所处现状的资源和优势,哪怕是利用自己细微的情绪,来为自己制造最有利的局面。
可是,唯独,在狻猊面前,他什么都做不出来——这种失控,他觉得远比在敖启手中囚禁为奴时更可怕。
“小九,对不起。”上方传来低沉又轻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九重天临时有事,我离开了一下,以为很快就可以赶回来,没想到还是耽搁了。”
李佑安微微阖眼。很奇异地,心头所有的不适悄悄消融了去。他心里想着,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是不是,我可以放心一些……
狻猊低头,看到他迷迷糊糊好像又要睡去的模样,宠溺地笑了笑。他无声地收回阴阳离钩,然后直接用意念通知等候在外面的侍官把准备好的礼服送进来。
此刻殿门外,不知何时到来的螭吻,正怒气腾腾地和赑屃对峙着。看见夫诸带领侍官们鱼贯而入,他十分不满地对眼前像门神一样把自己堵在门口的五哥嚷嚷:“为什么他们能进去,我就不能?”
“狻猊怕你们有不良企图,尤其是你,会吓到小九,所以让我帮忙看着。”赑屃好脾气地笑笑,但就是纹丝不让,像座小山似地挡住了螭吻的去路。
“什么叫不良企图!”螭吻气极,“我不过是想看看小九穿礼服的样子么!”
“等他出来你不就看到了?”
螭吻哑然,眼角瞅见走廊上一个人影随着微风飘然而至,立刻跑过去搬救兵。“三哥,你来得正好!”
说起第三位龙神嘲风,正如他的力量属性一般,飘渺如风,捉摸不定。再通俗点说,因为抓不到他人,上干帝就算想找人分担工作也很难打他的主意。所以这位龙神在他的兄弟们之间,是彻头彻尾的闲职人员。
不过尽管常年行踪不定、从不在一个地方过多停留,上巽王嘲风却会对最宠爱的幺弟超常发挥出乎想象的定性和耐心,心甘情愿地围在他身边,关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三哥,你也来看小九吗?可是五哥堵在这里不让我们进去!”螭吻用一个复数人称,随随便便地就把嘲风划进了己方阵营。
嘲风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我能进去就行。”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化作一股清风,眨眼钻入了殿门。不过片刻间,在赑屃还来不及反应时,清风又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重新现出人形。
赑屃甚是无奈。以速度见长的嘲风,哪怕囚牛出手也困不住他的脚步。
螭吻也顾不得抱怨嘲风没有兄弟爱了,他充满期待地问:“你看到什么了?”
“狻猊亲自动手给小九换衣服,”嘲风瞥了他一眼,眼中不动声色地闪过一丝戏谑,补充说:“一件一件地换。”
“呃?”螭吻愣了两秒钟,随即气极败坏地叫道:“那不是摆明着吃小九豆腐!”
嘲风耸肩,不打算发表意见。
其实螭吻也没说错,至少现在,狻猊很享受为李佑安更衣的过程——虽然穿上成套礼服其实只需动动念头那么简单,但他更愿意用双手执行。看着心爱的人放松地靠在怀里打着瞌睡任凭自己摆布,狻猊尽量地放慢动作,只希望能延长这一刻心底的满足。
等到李佑安终于睡饱了跟着狻猊步出寝殿,离大典开始只剩下十多分钟了。龙神们已全员到齐,眼巴巴地盼着能第一时间见到幺弟穿上正装的模样。
集中在这么多热切的目光下,李佑安多少有些不自在,正如之前他在镜中看到自己时的感受。礼服的设计秉承上古的式样,风格简约而庄重,但在细节处点缀了华丽的装饰。底色统一采用银白色系,耀眼华美又透着一种超然的高贵。再配上边沿镶嵌了透明晶石的九边形宽礼帽,连李佑安都为自己瞬息转变的气质感到吃惊。
可是隐隐地,他又会觉得本该如此。
“我就知道,这套装扮最适合小九!”螭吻两眼直冒光,要不是赑屃架住他早就扑过来了。
其余龙神虽不至于满脸痴迷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动。
睚眦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站在身旁七情不动的六弟,微微一笑提醒道:“狴犴,你脸红了。”
铁面无情的上兑王用他千载难逢的表情成功转移了龙神们的部分注意,狻猊趁机挡在了李佑安身前。
“穿这衣服要去做什么?”李佑安拉了拉衣摆,终于想起一直忘了问的事。
“去参加册封大典。”睚眦走到他跟前,微笑着说:“然后,你就有权利随便欺负看不顺眼的人了。”
李佑安闻言神色平淡,似乎没什么反应。但在他的意识里,却立刻浮现出了敖启的脸。
第六章 虚空权座 (中)2
敖启很注意保持仪表。因为他的外公从小就训练他,正式场合上位者的言行举止需得符合身份。尽管如此,在走进太昊殿时,敖启还是不小心流露出了他的新奇。
身为上干帝唯一的子嗣,敖启自然拥有八重天的居住权。但是在搬进高空城后,他的父皇并没有因为血缘而赐予他特权,一视同仁地规定他未经召见不能擅入皇城,只在九宫七十二殿外形式化地给他留了一座官邸。连带他的母妃为了照顾当时还年幼的他,不得不在七重天居住了很长时间。
所以对敖启来说,这是他首次进入太昊殿。
太昊殿位于整座玄黄城中央,占地十分广大,是专门用于举行祭祀和典礼的殿宇。殿内四壁刻满了精美的图腾和壁画,表述的是盘古创世和太古造物的内容。大殿足有数百丈高,没有廊柱,天顶是幽深浩渺的宇宙,不同形态不同光芒的星云与恒星们有条不絮地奔腾着旋转着,不时有一颗星星衰变死亡,而另一颗新星在绚丽的能量爆炸中诞生。
大殿尽头是一方平整的高台,空无一物。正对其上的半空悬浮着八块巨大如山的晶体,状似菱形,金属色的表面镂刻着不同图案,分别呈半环形排列。这些晶体名为星元,也称为星核、星晶,是由恒星凝炼而成。一颗普通恒星的星元可能仅仅小如米粒,但蕴含着充沛的原形态能量。不过能在衰变过程中顺利结晶的恒星犹如大浪淘沙,因而一块拇指大的星元在天界都已是极为珍贵的宝物,更遑论这些太昊殿内被用来装饰的星元如何惊人。
与之相比,敖启忽然觉得自己那座位列七重天之冠的高空城,显得十分寒酸。
不过也只有这里,才配得上举行这般盛大的仪式吧。敖启忍不住想象,上干帝囚牛在众人面前册封他为龙王的情形,心头因为期待而有些紧张。
太昊殿内,身穿华服的当权者们已陆续到齐。吉时一至,典礼便正式开始。
在威严的礼乐声中,八块星元分化出八张王座,徐徐降落,稳稳地悬停在离地寸许的距离。龙神们施施然地现身,居高临下地伫立在台上。
位居正中的上干帝囚牛头戴缀饰青色晶石的圆形礼帽,服色尚青,额纹“天”之印。在他左手第一位的上坤王睚眦头戴缀饰黄色晶石的双边礼帽,服色尚黄,额纹“地”之印。睚眦身边的上巽王嘲风头戴缀饰白色晶石的三边礼帽,服色尚白,额纹“风”之印。再过去的上震王蒲牢头戴缀饰靛色晶石的四边礼帽,服色尚靛,额纹“雷”之印。还有上艮王赑屃头戴缀饰绿色晶石的五边礼帽,服色尚绿,额纹“山”之印。在囚牛右手第一位的则是上兑王狴犴,头戴缀饰黑色晶石的六边礼帽,服色尚黑,额纹“泽”之印。之旁的上坎王螭吻头戴缀饰蓝色晶石的七边礼帽,服色尚蓝,额纹“水”之印。最后还有上离王狻猊,头戴缀饰红色晶石的八边礼帽,服色尚红,额纹“火”之印。
殿内众生投地而拜,向着这些天界的至尊、寰宇的主宰、临驾所有生灵的无上存在,献上他们的臣服。
龙神们傲然受礼,但没有就坐。上干帝囚牛向前一步,对着殿内诸人沉声说道:
“上古之时,先帝伏羲、女娲尝以吾兄弟九人继龙神之统。然吾幼弟椒图于昔日天界战乱中失散,辗转万年,所幸终得以返还天庭。故今日吾等在此为其正名,以告三界。”
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大殿门口。
身着银色礼服的李佑安站在那里。尽管额头上本该纹有龙神之印的地方被覆以额饰代替,但在他冷漠而高傲的气度下,令人无法因此轻视于他。
当然,敖启是例外的。他一想到这个曾由他随意摆布的玩具转眼间却成了他的“九皇叔”,便觉得遭到了难以忍受的侮辱。他还记得母妃生日宴上,父皇把这个人类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模样,那个情景,每每让他嫉恨如火。就算壬巳真的是椒图,如此弱小,怎堪与强大的众位龙神并立?
李佑安敏感地觉察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恶意。事实上,在万众瞩目间,有怀疑、有不屑、有探究、有揣测、有狂热、有失望等等含义不一的审视,唯独单纯的善意成分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能感到自己瞬间僵硬的身体反应着表相下内心的真实情绪。
在典礼开始之前,狻猊为他讲述仪式程序时曾说:“进入太昊殿的过程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如果你不想一个人,我可以陪你。”
李佑安拒绝了。不是逞强。无论当时或否预料到眼前的场面,至少穿戴在身上的龙神礼服,似乎唤醒了某种很久以前潜藏于心的骄傲。所以,他不想退缩,哪怕他的第一本能是保证自己的安全,此情此景,他也不愿有任何胆怯。灵魂中古老传承的不可亵渎的尊严,支持着他傲然向前。
渐渐地,在他的视界里,两边的目光似乎都消失了,整个空间只剩下他,和等待在大殿尽头的八位龙神。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无声的鼓励和期待。忽然之间第一次,他是如此确信,这些人是真正爱护着他,全心全意,并且不惜一切。
李佑安绷紧的身体舒缓下来,他稍稍扬起下巴,步态坚定,神情从容。周遭的瞩目不能再令他畏惧,他很快走完了这条路,登上高台。
龙神们微笑地看着他,眼神温柔。
狻猊上前,用温暖的掌心握住他稍显冰冷的手,领他来到囚牛跟前。
天顶的宇宙忽然急剧流动起来,其中一团银白色的蟹状星云加速旋转着,随着速度的增快成倍增大。直到它的转动完全模糊了原本的形状,倏地爆出一团明光。紧跟着光芒中心吐出一块巨大的星元,瞬息落下,与其余八块星元并列浮立。
“昔吾弟年幼,先帝驾崩之时不足百岁,未及赐字。今日吾以长兄囚牛之名,代双帝替椒图立字为‘明’,号曰:太明王。”
说话间囚牛长袖一挥,那块新诞生的星元表面即刻间印刻上象征日月的太古图腾,同时下方分化出一张王座,降于高台。
顿时,原本鸦雀无声的大殿,陷入了哗然。
第六章 虚空权座 (下)
“陛下,万万不可!”龙王敖晏偕同毕方王赤昴,率一干老臣越列而出,高声疾呼道。“陛下与诸王,皆以‘上’字为誉,‘太’字则为先帝时尊号。‘太明’之称于椒图殿下,实在有违祖制啊!”
囚牛还未回应,睚眦先出了一声冷笑:“祖制?真是笑话。龙神起于先帝伏羲女娲,到我们兄弟才不过第二代,何来祖制?至少双帝在世可未曾定下这种规矩,难不成这祖制……是龙王大人你订立的?”
“臣惶恐!”敖晏慌忙低头,“可是、可是这岂非对先帝不敬?”
“龙王大人是否以为,先帝还会稀罕一个称呼的敬仰?”睚眦微笑,却是轻蔑入骨,“只有龙神才能为龙神正名,这本是我族之事,现在是昭告,不是询问意见。敖晏,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四周又陷入一片寂静,但敖晏能感受到殿内众人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视线。睚眦的奚落让他顿觉颜面无光。
“好了,睚眦,敖卿素来忠耿,一心为吾等着想别无他意,你也不要太苛责了。”上干帝囚牛终于开口,温和地向着敖晏道:“敖卿,封号只是虚衔,但望你能理解吾等对九弟的一点补偿之心。”
囚牛的安抚对敖晏并未奏效,那轻描淡写的“补偿”二字,听在他耳中却若一声惊雷。敖晏唯唯诺诺地退回朝列,方觉背后冷汗涔涔。他转头与赤昴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一脸的煞白。
他们早已遗忘的记忆,忽然之间在心头掀起了狂风骤雨。
敖晏的惊恐直到目光落至敖启身上,才渐渐平缓下来。幸好还有启儿,他心想着,作为上干帝唯一的子嗣,他的外孙将会是他乃至整个龙族最大的期望。
因称号争议而中断的仪式继续进行。囚牛向台下示意,内殿总管夫诸立刻呈上准备好的代表椒图身份的信物。囚牛当场刻上日月图腾,然后递给李佑安。
狻猊上前一步,肃容道:“吾为上古龙神第八位狻猊,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紧跟着螭吻等人一一出列宣言:
“吾为上古龙神第七位螭吻,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吾为上古龙神第六位狴犴,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吾为上古龙神第五位赑屃,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吾为上古龙神第四位蒲牢,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吾为上古龙神第三位嘲风,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吾为上古龙神第二位睚眦,在此承认吾弟椒图,晋为龙神第九位。”
最后囚牛拉着李佑安,对殿内诸臣扬声道:
“吾为上古龙神第一位囚牛,在此为吾弟上古龙神第九位椒图正名!”
众生拜伏于地,齐声唱喏:“臣等参见太明王殿下!”
李佑安接受他们的致意,为自己的平静感到不解,似乎他理所当然地适应了这种临驾众生的超然。
“正事完了,小九,下面你就等着看戏吧。”螭吻凑过来朝他眨了眨眼,语气好像在期待一道饭后甜点。
龙神们依次就座。
接下来四大世族的族王更替仪式由礼官主持。
其实过往的族王交接皆在各族内部进行,龙神并不过问,只需事后下旨册封以表对新王的承认即可。这是第一次把四王继位的仪式集中安排在皇城内,由龙神亲自见证。
按照各族的传统,新王继位的过程原本非常冗长。现在为了配合典礼,已经做了相当程度的精简。但饶是如此,四场连续不断的仪式依旧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
最先上场的是毕方族赤殊。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流程,毕方的长老们从赤昴头上取下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然而在赐予他象征族王特权的神圣誓约时,上震王蒲牢却突然起身,上前道:
“赤殊,你来。”
赤殊径自步上高台,在蒲牢身前跪下。
“吾以龙神蒲牢之名,封赤殊为毕方王,以印为证。”说罢,蒲牢伸出手指在赤殊额前一点,亲自为其印上毕方王的神圣誓约。
毕方族的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喜是忧。由龙神亲赐的神圣誓约,即代表了无上的荣耀和力量,同时这等打破常规的做法也把毕方王列为了龙神的直属。也许将来,族王的更替再不是毕方族的内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