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正芬啪地敲了一下他:“你哪来那么多话说。”说完,一步步就要踱出去。关小楼冲关玉楼使劲递眼色,关玉楼看他忙的辛苦,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站了起来,对花正芬说:“我送送你。”
花正芬赶紧说:“不远呢,别客气。”
关小楼抢着回答:“顺路呢,不客气。”
关玉楼回过头,见他仍旧拉着帘子,喜孜孜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由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神色,说:“你还拿着那帘子,手不累?”关小楼吐了吐舌头,正要放下,关玉楼又说:“你别以为可以打混过去,今儿怎么回的这么晚,让你赌一会钱,你得意忘形起来了。我回来再认真问你。”关小楼一听,眉毛马上耷拉下去,见花正芬冲着他笑,也没兴致闹。他有气没力地应了一声,垂着头,走进屋子里去了。
11
关小楼自此却与徐五爷熟了起来,关小楼爱玩,徐五爷却是会玩,小城里来了什么新奇花样,徐五爷总是带着关小楼去,关玉楼也知道徐五爷与关小楼交情不错,但关小楼自从与徐五爷玩在一起,反而比平常时候回来的要早,问了问小楼,原来徐五爷每次差不多时候,反而会主动叫关小楼回家。关玉楼见徐五爷人本来随和,对他们唱戏的也亲切,不比平常那些权势人家,眼角总是有几分不屑之意。而关小楼跟着他,又比以前要安分很多,因此关玉楼对徐五爷也存着钦佩之心。而看徐五爷的样子,是颇为喜爱小楼,也有要栽培他的意思。关玉楼想以后若得徐五爷照看小楼,学做生意,也比唱戏要好一些。
一日小楼唱完戏,正在下妆,徐五爷走了进来,看见小楼,浮现一丝笑容,就朝他走了过来。关小楼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跑到徐五爷面前,说:“徐五哥,找我呀?”
徐五爷笑着说:“不找你找谁。”一边说着话,一边拍了拍关小楼的肩膀,说:“你还是这个急性子,急匆匆地跑来,也不先把妆卸下掉。”
关小楼走了回去,一边下妆,一边不胜欢喜地说:“见着徐五哥你高兴呀。”
徐五爷瞅着镜中小楼的脸,说:“你真个高兴?”
关小楼奇怪地回过头,说:“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徐五爷只是笑,说:“我以为你不是见着我高兴,而是为着待会要去玩了,所以才高兴呢。”说完,又挨近关小楼一些,问:“你真个见着我高兴?”
关小楼翻了翻眼睛,也懒得做声。徐五爷没有追问,只是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关小楼旁边,看他卸妆。关小楼卸完妆,站了起来,徐五爷突然叫住他,伸出手,在关小楼面颊上划去。经过关小楼嘴唇处,那手指如同蜻蜓点水般,在关小楼唇上轻轻一滑,然后离开。徐五爷见关小楼纳闷的样子,笑着说:“我看你那儿好像没擦干净呢。”关小楼信以为真,用袖子使劲擦了几下,然后问徐五爷:“这回干净了吗?”徐五爷微微笑了笑,说:“干净了。”
关小楼跟着徐五爷出去,才记得问:“徐五哥,这是要去哪里玩?”
徐五爷叫过旁边等着的马车,说:“你先上来,我再告诉你。”
关小楼坐上马车,挨着徐五爷坐在一起,徐五爷示意车子开始行驰,然后才跟关小楼说:“我有一笔数目比较大的款子,叫人从广州给我带过来。他今儿到,我和你去接接他。”
关小楼‘哦’了一声,就靠在座椅上东张西望。徐五爷一直沉思,没有说话,突然问:“小楼,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关小楼回过头,奇怪地问:“徐五哥,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徐五爷说:“既然有一笔款子过来,我想有零头什么的,正好算作闲钱。我是你五哥,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我买给你也是理所当然。”
关小楼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徐五爷不死心,说:“真的不想要什么?”
关小楼笑着说:“五哥,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就是喜欢赌,但莫不成你要买色.子给我?这个我倒是有了。”他突然嘿嘿一笑:“以前经常瞒着大哥躲在被窝里丢呢。”
徐五爷也笑了起来,说:“你既然喜欢赌钱,我买一家赌场,让你做老板,好不好?”
关小楼想也不想就摇头,说:“我喜欢赌,可不喜欢瞧着别人赌。”
徐五爷劝道:“做赌场老板也可以赌的呀。”
关小楼皱了皱眉,说:“既然我不做老板也可以赌,为什么要去做老板呢。花费力气不说,又未必比我现在快活。”
徐五爷笑着说:“难怪关玉楼有时会在我面前抱怨你,说你不学无术,成天游手好闲。”
关小楼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
徐五爷又说:“关老板最近和花正芬走的很近,是不是呀?”
关小楼一下子兴致勃勃起来,也是因为在马车上,如果是在平常房间里,他这时可能已经蹲在椅子上去了。他扭过头,忍着笑对徐五爷说:“可不是吗,最近正芬姐经常来找大哥。她若是看这边,”关小楼比划给徐五爷看:“大哥就看那边。”
徐五爷失笑出声,又觉得不妥,于是正了正脸色,说:“你大哥是老实人。”
关小楼只是嘻笑。徐五爷顿了顿,问关小楼:“若是花正芬能做你的嫂子,你……”话未说完,只见关小楼扬起下巴,得意满满地说:“正芬姐不嫁我大哥,嫁谁呢。”
徐五爷见他得意,忍不住要打击一下,说:“那可未必。”
关小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徐五爷见他别扭起来,只是暗笑。突然想起自己那件要紧话还没说,于是又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问:“若花正芬做你的嫂子,你乐不乐意?”
关小楼说:“自然乐意啊。”
徐五爷接着问:“那他们成婚后,你如何打算呢?”
关小楼瞪大眼睛:“什么我如何打算?”
徐五爷耐心地说:“他们若是成婚,你们兄弟二人,自是不比往常。难道你还与他们一起住不成?”
关小楼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可以?我现在回家已经按着时候了,大哥若是成婚,也不用像往常那样等我吃饭。他们开饭了,我走过去吃就是了。我若真是玩的晚了,自然悄悄地开门,不发出声响,也不会吵醒他们。”
徐五爷想笑,又不愿流露出来,顿了半天,说:“你瞧你这话,不是小孩子心气么。这成家过日子,又不是简单的拼两张饭桌就可以的事儿。你虽然是关玉楼唯一的兄弟,他也疼你,但娶了媳妇,到底就是两家人了。以后你大哥要是有了孩子,自然更疼他的孩子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同是血亲,但他的孩子,当然是与他更加亲近。到时你还粘着人家蹭饭吃不成?”
关小楼听了这番话,沉默起来。徐五爷见他低着头,没有刚才那股神气,一脸沮丧的模样。不由柔声说道:“所以我问你,你大哥看样子是要与花正芬成亲的,到时你有什么打算?”
关小楼摇了摇头,没精打采地说:“我还从未想过。”
徐五爷说:“你大哥能娶上媳妇,这也是好事一件。你平常只爱玩耍赌钱,也从未留意生计艰难。从今以后,可要自己担当一点了。”
关小楼怔了怔,说:“也没觉得怎么艰难啊。”
徐五爷心里想:“那是因为你拳头硬,赖了帐人家也不敢做声。”见关小楼一脸琢磨,于是只好挑明了给他听:“你平常挂牌就不多,唱戏得不了几个钱,又统统拿去赌了。你大哥唱一人的戏,要养两个人。以后他成亲了,自然得顾着家里些。不是五哥说你,你大哥拉扯你辛苦,现在好不容易能成个家,你可不能拖累了他。你若懂事,以后就应该少聒噪你大哥,得自己养自己。这样的话,那赌是万万不能了,你现在要节省点钱,也好为日后娶媳妇打算。所以我说你要留意一下生计艰难,是这个道理。”
关小楼一听急了,嚷:“饭我可以不吃,但要是不能赌,那有什么意思。”
徐五爷缓缓地说:“可你仔细算算,你平常一场戏唱下来,能得多少钱。刚够糊口,你又是挂牌的少,没戏的多。再去赌的话,你哪来的本?”
关小楼不做声了,只是靠在靠背上,徐五爷从上向下看,见他眼睫浓密,而那细小手腕,也随意摆在衣襟上。徐五爷若不是怕他疑心,当下就想握住那手腕了,而现在只能细细看了看手腕,心中暗暗想:“总有一天是要拿捏住的。”徐五爷收敛一下神色,然后叫了声小楼,见小楼没什么精神地看着他,徐五爷温和地对他说:“所以我想,你大哥成亲后,你不如来跟我学做做生意,我既然当你是亲弟弟,你若是愿意,就干脆搬进徐家,我也好照应你。若是你嫌麻烦,也得让我给你在靠近处找间住所。你大哥一直嘱咐我照应你,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自然是要照顾你的,所以啊,非得你在我身边,让五哥牢牢看着你,你徐五哥才放心。”
关小楼犹豫了下,说:“但我知事以来,就只会唱戏,做生意什么,完全不懂,到时折了五哥的本,那可怎么办?”
徐五爷笑了,说:“谁人做生意不是一步步来的呢。你徐五哥做生意,也是这么折腾着过来的。”说完,拿起关小楼的手摇了一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大哥成亲后,你就跟着我,学做做生意。成不成?”
徐五爷见关小楼点了点头,终于完全地放下一颗心来。当即觉得神清气爽,见关小楼还是不开心的模样,又说了以前走南闯北的时候遇着的许多稀奇事儿,转移了关小楼的注意。直到终于把关小楼逗的眉开眼笑起来。他见关小楼又开始活泼说笑,反而止住了话头,只是微笑着听关小楼说话。
12
马车一路前行,突然停住,关小楼往外一瞅,只见一个人站在那边。他看见徐五爷,走上前,说了几句,徐五爷点了点头,然后对关小楼笑着说:“跟五哥郊外玩去?”
关小楼问:“不是要去接人么?”
徐五爷笑着说:“开始怕有不妥,现在已经近了小城,那就不怕了。进了城,有谁敢动你五哥的东西?都已经到这儿来了,我看我们哥俩干脆趁着兴头,到郊外玩去。”
关小楼听说要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连声地说好。徐五爷见了他神情,笑着叫车夫调换方向。
正值草长时节,关小楼平常不是唱戏,就是在赌场厮混,要不就是去茶馆凑热闹。现在到了郊外,满眼的新鲜景色,高高兴兴地趴在扶手上看。他看景色看的快活,也未曾留意到身边那人一直瞧着他。徐五爷看了半响,想起什么,对关小楼笑着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条河的,正好今儿天气还成,我们去那边玩。”话甫出口,见关小楼和那车夫都瞪着眼睛看着他,徐五爷不知其意,关小楼奇怪地看着徐五爷,说:“五哥,你是拿我开心么?”
徐五爷说:“这是哪里话。”
关小楼说:“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这附近我也不是没去过,什么时候听说这里有一条河了?”
徐五爷惊讶地说:“我明明记得有的。”他见关小楼还是一脸怀疑神情,说:“我离家时年轻,离家也久,但这条河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你若不信,跟我看就是了。你五哥什么时候拿你寻开心过。”说着叫车夫,按照他说的方向驰去。但过了好些时候,也只看见青草郁郁,中间星星点点小白花,一望无际的平野,别说是河水,连干枯的河床的迹象也没看见。
徐五爷叫住了马车,扭头一看,看见关小楼正斜睨着他,眼中分明是:“我说吧,你还不信。”的得意。徐五爷笑了起来,叫车夫在这儿等候,然后拉住关小楼,说:“你陪我走走。”
关小楼跳下马车,跑了几步。因他动作惊起几只蝴蝶,盘绕了一会也就飞去了。徐五爷突然想起关小楼头一次挂牌的戏也叫做《花蝴蝶》,于是站在那儿看着他笑。关小楼有意要气他,故意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叽咕着:“那边倒是看起来亮堂,不知道是不是河,徐五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徐五爷知道他在笑自己,于是走了过去,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他冲关小楼招了招手,关小楼见了,嘻笑着跑了回来,挨着他坐下。
徐五爷看着坐在身边的人喜笑颜开的样子,当日阳光温和,偶有来风,也是流连缠绵。关小楼微微眯了眯眼,打了个哈欠,如同一只倦乏小猫。徐五爷心中一暖,突然觉得能够这样长久下去也好。他看见关小楼一脸困了的神色,突然问:“小楼,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广州?”
关小楼问:“为什么啊?”
徐五爷怔了怔,然后笑着说:“因为我以前都是在广州做买卖,那儿我熟悉。以后你跟着我做生意的话,少不得也要经常往广州跑。”
关小楼一听兴致来了,问:“广州好不好玩?”
徐五爷说:“做生意嘛,哪儿都一样,能发财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他见关小楼没啥兴趣的样子,就说一些那边的风土人情引他注意。但关小楼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徐五爷不知他发困,拉扯一些闲话,不见关小楼回应,徐五爷扭头一看,发现关小楼已经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徐五爷看他睡得沉稳,也不惊动他,只是一人坐在那儿发怔。想了一会儿,他悄悄站起来,往前方走去,在周围前后左右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还是无获而返。回来的时候,见关小楼已经睡醒了,正在焦急地东张西望。他心头一热,含笑着走了过来,问:“你是在找我?”
关小楼点了点头,看他身上,粘着一些草籽枝叶,便问:“五哥你去哪儿了?”
徐五爷说:“说出来你会笑话的。”
关小楼赶紧端正一下脸色,说:“你说吧,我不笑话。”但是从眼角又泄漏出一点捉狭的光。徐五爷瞧见了,也不在意,走到他身边坐下,关小楼也坐了下来。徐五爷想了想,说:“我年轻时候离家,还没有闯出一点名堂的时候,日子颇为难过。那时经常想念家乡。我记得这附近有条河流,远处看去,如同一条白带,所以又被称为白水河。我幼年经常来这儿玩水。孤苦之际,思量起这些旧事,备觉温馨。现在回来,不知为何却找不到这条河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关小楼也认真想起来,当初打算嘲笑徐五爷的一点心,这时忘的一干二净。他想了想,问:“是不是你记错地方了?”但他自己摇了摇头:“可怎样记错地方,这附近方圆多少里地,一个湖都没有,怎么记错地方,也不会平空多一条河啊。”
徐五爷笑了笑,说:“也许是我记混了呢。”他站起来,顺便拉关小楼起来,说:“今儿出去也够久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你大哥挂念。”
徐五爷见关小楼朝马车跑去,微微一笑,也跟在后面。刚才对关小楼说的那番话,也不尽全然。他记忆中固然也有孩童时候和伙伴在河里游戏,但真正让他念念不忘的,却是记忆中与明秀在河边幽会。他分明记得他躺在河边,看明秀朝河里丢小石块打水漂。明秀身着白衣,那天风又大,吹着明秀的衣角翩飞,明秀背对着他丢小石块,偶尔有打的好的,便回头拍手欢叫。他躺着微笑地看着明秀,天色灰沉,视线到更远处时,天空像与那河汇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13
那笔款子到了没多久,胡大帅请徐五爷前去吃饭,高副官通报之后,又问了一声:“要不要叫关小老板同去呢?”
徐五爷摇摇头,笑道:“你们爱开玩笑,我怕吓着他。”
高副官笑了起来,说:“那倒是,我倒忘了,关小老板现在是徐五爷的至爱兄弟。”
等到筵席上,大家少不得因为关小楼而拿徐五爷说笑了一番。喝至兴头,胡大帅站起来,说:“徐五爷这次这笔款子,真是救了兄弟一把。以后徐五爷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有什么使唤我手下的,也只管开口,若我胡某决不会皱一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