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啸不想瞒他,迎着他的目光,低低的道:“棣亲王。”
059 丢卒保车
偏殿。
弦月高悬,夜色清冷。夜已很深了,但棣亲王允迪还没有睡,此刻的他站在窗前,透过雕花刻缕的朱窗凝神望着这藏
蓝的天穹,孤星伴月。乍从文绣幔帐、宝鼎兽炭的亲王府跌落到这冷清凄凉的偏殿小院,这才从恍忽中清醒过来,原
来日间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并不是梦,就是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败在了年仅十六七岁的十三阿哥
手中!
如今棣亲王已是万念俱灰,原先那一腔子图权谋位的心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下来,直到摔得粉碎。长长的叹
了口气,允迪缓步踱到床榻前,随手拉过一块薄毡,正要和衣卧倒,门却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允迪抬头望了过去,
却见是弘啸走了进来,一等侍卫阿砺拿着钥匙站在他的身旁。
“阿砺,你先出去,在外面候着。”弘啸吩咐了一句,便回转身来,静若深潭的眸子直盯着允迪,一时并没有说话,
屋内的空气静谧压抑的都快要窒息。棣亲王此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微陷的眼窝,绿得发暗的眼眸,幽幽闪着鬼火一
样的光。
“三叔果然也还没有安寝。”弘啸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凝望着允迪,缓缓的道:“现在这屋子里就我们叔侄俩,有
几句话我想在今晚和三叔谈一谈。”
允迪沉默半晌,踱了两步,站到书案的后头,案上燃着的一支细烛微光如豆,飘摇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庞阴森不定,静
静的道:“请说。”
“此番查抄了你的王府,”弘啸面无表情,瞟了允迪一眼这才徐徐道:“竟然被我知晓了三叔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真是令我吃惊不小。”
允迪冷哼一声道:“宝郡王言过了,不过就是先皇遗诏一案罢了,你可是还嫌我罪名不够大,还想扣什么帽子在我头
上?”
“至今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如此大言不惭不思悔过!”弘啸心头腾得燃起怒火,眼神更为深沉幽暗,像要把允迪刺穿
似的锐利,问道:“三月时山西一案,你在里面扮得什么角色?冒充我的笔迹伪造的那些信件准备派什么用?将朝庭
钦犯邱雨凉窝藏在你府里又是意欲何为?”
说罢,弘啸又掏出那张浅粉色的信笺丢在书案上,用冷得发噤的语气道:“还有这个!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辨的?弘远
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想让自己的嫡脉坐上这皇位,可谓是证据确凿。”
允迪的脸颊在见到那张花笺后不住抽搐,突然惨笑一声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是,我无话可说,但是此事的确与弘远
无关,他是不知情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宝郡王还念在你们兄弟情分上莫要牵连到他!不要伤害他!”
“我会伤害弘远?”弘啸忍不住冷然一笑,忿恨的道:“真正害他的人是你!正是为着你那一已私欲,这才连累他也
陷入你的谋逆案中!此刻我对他的担心,比你更甚!你!没有资格做弘远的阿玛!”
允迪的脸色从雪白变到苍白,从苍白变到紫青,嘴唇叫嗦着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委顿着身子颓然坐在了木椅上,那
木然的容颜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弘啸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望着颓然的允迪忍不住露出一丝怜悯,暗自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叔,你贵
为亲王,万岁之侧千岁之体,已是至尊至贵之人,若不是你谋权造意肆意为非,岂能到此地步?如今你和弘远的事,
我和陈尧川都已知晓,还有很多人在怀疑。弘远纵然如你所说一般清白也是难逃干系。明日你就会被交部严议明证处
置,难道你想弘远同去大理寺受这刑审么?难道你想用淑妃和弘远之事给皇上蒙羞么?”
允迪的眼瞳浑浊不堪,喉中咯咯作响,曾经气度恢弘的王爷此时已是变的如此颓废,一脸迷茫哀戚的神色,勉强扶着
书案一角从木椅上站起身来,半晌才硬着头皮勉强问道:“你的意思是......”
“本来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弘远在我面前苦苦为你求情,让我从宽处置。”弘啸垂了一下眼睑,又睁
开了眼,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良久,才又道:“我本也想饶你,但事到如今明天一旦把你交部,又是哗然
天下一件大案,依着《大清律》难逃一死,就算我施恩,免了你的死罪,也还要连累其他的人,家丑也外扬了。”
说罢,弘啸顿了一顿,用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语气道:“是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我很希望你能为
弘远着想,选择唯一合适的那条路。这样的话,我可以保证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甚至可以保全你的名誉,只向外
宣布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
允迪心中又酸又涩,茫然望着弘啸,脸上神情似乎苍茫难顾,深邃的眼眸流过一丝苍凉,刹那而已,然后复归了平静
的神态,淡淡的道:“那么,你是要我自行了断......”
弘啸稍稍侧转过身子,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深长叹息一声带着幽咽的嗓音道:“不错,你若自尽一死,你的血就
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如若不然,我对你只有依律处置,绝无
宽贷之理,因为,我不容任何人使得弘远受到丝毫伤害!三叔......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己思量吧!”
一席话说完,弘啸最后深深瞥了一眼允迪,转身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着候在门口的阿砺道:“阿砺,给棣亲王把
东西预备好,了事之后,你亲自来干清宫复旨。”
阿砺心里明白,便躬身道:“扎!奴才遵旨!”
弘啸迈着灌了铅似的步伐回到了寝宫,殿角那只一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当当的敲了两响,伴随着不远处清梵寺的夜钟
在殿风隐隐悠扬。早有几个侍女迎了上来,拧了热毛巾给弘啸揩脸,又端来了泡脚用的热水,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
搓洗。
蓝儿捧着奶子进来,见弘啸脸色凝重便屏退了左右,将奶子递到他手中,柔声细语道:“十三爷,论理我不该多话,
可是,棣亲王他毕竟是十一爷的......这事儿若让十一爷知道了,他还未必能体谅你的苦衷,平白做这恶人,真是何
苦来呢?!”
弘啸接过奶子一饮而尽,搁下碗,云淡风清的一笑,转头望向窗外那无尽的黑夜,平静的道:“或许,他此时已经猜
到了......你说的也许对,但无论他怎么想,做这件事,我不后悔。”
060 在劫难逃
先帝胤顼的“大丧”办得煞有其事,“灵堂”就设在养心殿。一床陀罗经被,织金哔叽缎的明黄丝面上用金线织满了
梵字经文,一袭一袭铺盖在皇帝的梓宫之中,安息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猊兽鼎炉之内,淡白若无的轻烟萦绕在大
殿,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之中。
此时才卯正时分,天色还有些个晦暗,候在干清宫外的文武百官早已将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换成了素白,宫门上也已经
糊了白纸,到处都布满了幔帐纸幡,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倒是极为晃眼。在半阴半暗远近苍色的穹窿底下微风吹拂
着,金箔银箔瑟瑟拦抖动着沙沙作响,凄凉寞落的似在为离人悲泣。
掌管礼部的简郡王一早拟好了新皇御极的各项礼仪程序,先成服,再举行登极大典。陈尧川是首辅大臣又是领侍卫内
大臣,便在前端引导,一群亲王贝勒排班肃立在滴水檐下,共迎新皇爱新觉罗.弘啸到干清宫成小殓礼。
弘啸缓步踏进殿内,但见大殿之内素幔白帏,香烟缭绕,极是庄重肃穆,想到阿玛就这么撒手去了,却让年纪尚幼的
他承担这重任统御华夏抚有万方,弘啸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但念及弘远那吉凶难料的命运,却感酸涩难言。稍定了定
神,弘啸便对着中间胤顼的神主牌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早有执事太监戴无良捧过一樽御酒,弘啸便双手擎起朝天
一敬,接着又轻洒灵前,这才礼成起身。
看着这个场景,陈尧川想起胤顼在时的知遇之恩,而如今竟是撒手而去,只落得人去殿空渺如黄鹤,不由得脸上老泪
纵横,戴无良见状忙道:“举哀!”
跪伏于后的亲王贝勒们听这一声便呼天抢地齐声嚎啕不已,就即是“奉安”礼成了,从此刻起,弘啸便算送别了“大
行皇帝”,在柩前正式即位了。顷刻之间,殿内庑廊丹陛之乐大作,畅音阁供奉们建鼓编钟齐击,箫琴笙笛共扬,早
有鸿胪寺赞礼官出班唱仪,文武百官按官位排定纷纷趋前跪拜。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顿时万道金光挥撒而下,将金壁辉煌的干清宫更是映射的一派盛世祥和之气。
弘啸便端坐在玄金九龙宝座之上接受朝拜,凝眸远望着马陵裕的方向,坚毅和骄傲的光芒,从他那黑宝石般的瞳孔中
直射出来。皇额娘,你是否也在为你的儿子而骄傲?若你在天有灵,那么,请保佑他实现此时此刻他在心中许下的愿
望吧,因为这个愿望于他而言,远比这皇位还要来的重要......
六月十六日弘啸承嗣帝位,向中外发布告详述了大行皇帝的患病及死因并新皇登基以安抚天下。弘啸虽然还未满十七
岁但做事素来善断强谋又十分的有毅力,能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每天还要三次到养心
殿胤顼柩前哭灵,晚上在干清宫西暖阁里头批阅奏章又时常熬到三更半夜。
既便如此,虽然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弘啸还是会百忙中尽量抽出空来私下里和弘远单独见上一面,或是在天音阁待
上一个时辰。棣亲王的死讯是由弘啸撤了天音阁的禁闭过后亲口告诉弘远的,弘远得知允迪自尽的消息后很是吃惊却
并未疑他,虽然两人并无很深的父子亲情,但允迪毕竟是弘远的生父,是以也很是难过了好一阵。
这一日下午,弘远依旧独自回诚郡王府瞧亦霏的伤势,弘啸虽不得闲和他一起去,但从弘远口中得知亦霏的伤情在渐
渐的好转,心中也很是欣慰。
初夏灿烂的阳光透过纱窗满洒进来,映的屋内一片暖暖的金色。蓝儿拿着一碟子点心进来,望着那静坐在书案前一手
支着腮,凝眸望着窗外的弘啸。
那人虽端坐凝视,可是神色间却有些恍惚迷离,唇角还含着一丝浅浅的笑。阳光轻轻落在他俊秀的脸庞上,整个人就
像是被一层淡淡金色包围着,散发出淡而儒雅的光芒,虽如美玉般温逸,但骨子里却犹自带着一份傲然清冷,令常人
不敢逼视。
蓝儿将装着点心的碟子往书案上轻轻一搁,微笑道:“皇上在想什么,怎么十一爷才走没一会儿,就在这儿出神了呢
?!”
弘啸听到蓝儿戏谑的轻笑这才回过神来,窘道:“蓝儿这话好没意思!朕是在想亦霏的伤势呢,听弘远说在晓晓和胡
太医的医治下已是可以下地走动,也不知现在究竟如何?就是晓晓总拖着不肯进宫,朕在想着总得哪日抽个空儿亲自
去瞧瞧才得放心呢。”
蓝儿忍不住笑道:“晓晓姑娘这还不是被皇上你给吓得不敢进宫,不过她的功夫是极好的,又是同十一福晋修习的同
一种内功,有她为福晋疗伤皇上大可不用担忧。说不定福晋过几日身子能活动了就会先进宫来了呢。”
“说的也是,晓晓的手段朕自然是相信的。”弘啸从书案上攒花镶玉的碟子里头拿起一块玫瑰千层糕,掰了一块放在
口中慢慢嚼着,一边垂着头批奏折,一边问道:“蓝儿,朕饭后不是让人去钦天监宣汤若望前来觐见,怎么人这会子
还没到?你且去问一问。”
话音未落,执事太监已是前来通禀道:“回皇上,钦天监汤若望此时正在殿外候着,是否宣他进来?”
“传。”弘啸把手上余下的半块糕点搁回碟子里头,将书案上的奏折也合拢了起来,又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了蓝儿
一人在身边侍候,这便静候汤若望进来。
不一刻一身朝服的汤若望便迈着从容的步子跨进西暖阁,伏地跪叩道:“臣汤若望给皇上请安。”
“汤师傅免礼,赐座。”弘啸伸手虚抬了下,候在一旁的蓝儿早搬过一个青花细釉瓷墩,让汤若望坐了下来。弘啸待
汤若望坐定,便含笑道:“今天把汤师傅请来,是有事想要请教。”
汤若望坐在瓷墩上微微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皇上这话可折煞老臣了,有什么要问的便请说,臣必定是知无不言
。”
弘啸意味深长的瞟了汤若望一眼,叹了口气道:“汤师傅想必还记得几日前和朕在荷花池畔的一番长谈吧?如今竟已
是如你所说一一应验了!是以,朕现在万分忧心弘远之事,这两年之内他真的会有不测之事么?”
汤若望静静的看着弘啸,深邃的蓝眸中有着仿若洞悉一切的明净,缓缓的道:“儒者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看来孔
子比释老看得还透彻!虽然此事说来我也很是于心不忍,但我不想瞒着皇上,这就是诚郡王的命数。”
“难道,竟是无法可解么?”弘啸紧紧蹙着眉尖,又沉声道:“如今朕乃一国之君,只要朕不让他死,他又何来性命
之忧,况且弘远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健,又无病无痛的,又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呢?”
“皇上,不测之事不是已经出过一回了么。”汤若望接过蓝儿递来的茶,呷了一口,不急不徐的道:“只要诚郡王仍
待在皇上身边,难以预料之事便会层出不穷,件件都会危及郡王爷的性命,天命难违啊。”
书桌上,一炉清烟袅袅升起,朦胧了弘啸那张清秀而冷峻的脸。而此时,他的脸色极为难看,盯着汤若望半晌,这才
闷声问道:“汤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弘远他只有远离朕的身边,才有活命的希望么?”
汤若望微一点头道:“这也只不过有些许希望罢了,臣也不能担保,毕竟天命之数,因小见大,玄极变化无端,诚郡
王若真能远离了皇上,也还得看他造化。”
听罢汤若望所言,弘啸眼底的明亮尽敛,黯然涌上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深雾,然后一点一点换成了绝望,绝望的颜色
极黑,泼墨一般的阴霾淹没了他的神智,只剩扭曲的痛苦!这可怖的命数便如同深深的漩涡,任凭你如何挣扎、剥离
,都不得不与之纠缠、辗转,最终还是深陷其中不得脱身。
心并不痛,只是觉得冷,冷的仿佛跳动也减缓了,每跳一下都仿佛是苦苦的挣扎,如今怎么办?要放手么?弘啸双手
紧握,痛苦的闭上了双眼,可是,两个人朝夕相伴,已是入骨入血,当真要分离谈何容易!如果要他选择放弃,那他
宁可痛苦,伤心,也不愿放手,这就是爱情吧,完全没有理智,没有道理可言,完全的盲目,完全的投入,完全的,
不顾一切。
不,我不能让他离开,他若离了我,必定生不如死......
汤若望向皇上告辞离开了西暖阁,蓝儿望着弘啸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心疼的劝道:“皇上,不如就听汤若望之言
,寻个理由将十一爷远远的安置在外省,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次,若十一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