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把香槟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隔了一个呼吸后,平静地回答道:
「为了打到而开枪的时候没有,威吓的时候有过。」
「你——不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了。虽然规则是要制服对方,我也很少扣下扳机,但如果对方开火的话就只能还击了。虽然任务和警察
或士兵差不多,但我们绝对不能先出手,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似乎要求得透的同意一样,三浦放下酒杯,摆正了姿势。
「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呢?如果说是单纯的好奇心的话,你的眼神又未免太过认真了。」
透有些赧然地转开了视线。
「……我的朋友里有个想要做刑警的。而且还是要去专门负责凶恶案件的搜查一课。他是个正直到让人受不了,外加
笨头笨脑的家伙——我担心如果有什么危险的话,他不但不会逃反而会自己抢先冲出去。因为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
境,所以就想问问曾经在同样立场上的你。知道你也会感到恐惧,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呢。」
「这样啊。是朋友还好,如果是恋人的话一定会很痛苦吧。自己爱的人,却会为了自己以外的别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这样的行为还是希望他只为自己而做,对吧。」
在三浦而言,他说这些话多半是没有任何用意的吧,但却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透真正的意思。
透狼狈万分,为了再次转变话题,他慌忙问到了私人问题上去。
「莫非就是为这个而辞职的?恋人或者家人劝阻你……」
「怎么会。这种事情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了吗。就算后来有什么反对,男人也不该为这个变更自己选择的工作。」
「那又是为什么?……啊,我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太失礼了啊。」
透多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顾忌,三浦又苦笑了一下。
「在中目黑的事务所的时候,我曾经做过电话咨询工作。」
「电话咨询——就是有烦恼的人打电话匿名求助的热线吗?」
「是的。」
透看着三浦,疑惑地眨着眼睛。
「我还以为你的工作全都是收集情报、还有刚才你说的那样做埋伏之类的事情呢。没想到连这样的事也要做,真的有
点意外。」
「直接连接全国事务所的计算机会收集大量的情报与数据,把这些集中起来,进行分析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们为得到
情报,甚至要做警察都不能做的诱饵搜查。除了听起来像大家想象的『搜查官』工作的事情以外,其他还有很多事情
要做。为了检查制造与贩售、进口出口的
情况,要去相关设施进行检查,还有去全国各地办宣传,去学校做演讲这类的工作。」
「所以才设立了电话咨询吧。因为不只是预防而已,连预后也是你们工作的一环。」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会为对方介绍专门负责治疗的专业机构。」
三浦这样说着,但口吻里不知怎地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透的身体紧张了起来,他看到三浦的表情也无意识地罩上了
一层阴影。
「有一天,有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己打电话过来。他想要收手停止的,但却怎么也停止不了,陷得越来越深了——我和
那孩子和他家人谈过之后,给他介绍了医院,让他住院了,但是……」
三浦的话中断了,他沉默了下去,但透并没有着急地询问,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三浦把深藏在心底的话自行说出口来
。
「他还这么年轻,未来还长得很,我想让他早一天也好地重新回到社会上去,可这也许是操之过急了吧。都没有去追
究他为什么会走错道的原因,连他心里隐藏着的黑暗都没有注意到,只做了表面上的解决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那实在是太急了,可是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结果,他在治疗的途中逃了出去,然后就自杀了。」
好像是要把后面的语言冲下去一样,三浦喝空了自己的杯子。
「他好不容易提起勇气来找我商谈,我却没有能帮得上他。」
「一彰先生……」
「结果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什么力量也没有。我所做的一切,也许只是缩短了他的人生而已吧。本来相信是正确的
选择,却也会夺走人的生命。当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感到的那种冰冷的疼痛,恐怕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因为这样才想成为医生的吗?不想要只是检举,而是想要去治疗那些痛苦的人,用自己的手直接拯救他们。」
「是啊。白天的时候我说我很向往外科,但我真正的志愿是去内科,或者心理治疗内科。所以听你说我适合做内科大
夫的时候我很高兴呢。」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像是要包容他一样,透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直到那颤抖停止为止,都只是默默地放在上面。
「……在这种地方手握着手,会被别人当成是危险的情侣哦。」
在短暂的沉默后,三浦刻意地做出开朗的笑容,抽回了自己的手。
「抱歉,让你听了这么沉重的话。」
「如果我可以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听众的。我想这种沉重的记忆还是说出口来的比较好,闷在心里只会发酵让自
己中毒而已,这样至少可以让坏气发散掉。」
看着那温柔的微笑,三浦不由歪过了头。
「怎么,现在的你和之前我认识的你简直像两个人一样啊。」
「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恐怕是被多管闲事的毛病传染了吧。」
透好像说了什么错话一样,垂下了头。
「我的周围有个有点像你的人在。正义感很强,不能放着有困难的人不管,为了别人的事情去拼命……」
「就是你刚才说的想要做刑警的朋友?」
「嗯,差不多啦。」
「哦,你还真是很喜欢那个人呢。」
被他以认真的表情和口气这样一说,透慌张了起来。
「什么喜欢——我和他都是男的。」
「我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对你来说都是特别的存在吧?连你的性格都受到了他的影响,那说
明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都关注着这个人呢。」
特别的存在,这个词语让透不禁扭歪了嘴唇。
正因为被这种「特别的友人」背叛,自己的父亲才连公司和家都失去了,连自己和妻子的生命都缩短了,尝到了无比
的辛酸。看着这样的父亲的背影长大的透,下了绝对不会制造特殊存在的决心。
只要有两个人类在,就一定会产生差别。地位、学历、金钱、才能、容貌——根据各种各样的基准,总有一个在上,
另一个在下。
结果,就会在本人也意识不到的时间里产生劣等感、嫉妒心这样的丑陋感情,并且让两人之间一点点地出现裂隙,最
后就此错身而过的也不在少数。
人的心是善变的,会因为各式各样的状况和欲望改变。这样的话就不需要什么朋友,即使谁也不会理解自己也好。就
算没有朋友的话,自己也能活得下去。
实际上,透之所以想成为医生,就是因为这是不被人际关系左右、靠自己的一双手就能在世界上活下去的技术职业。
只要有良好的技术,然后对勤务的地点和待遇没有任何意见,那么即使是冷漠的自己也会被哪里雇用的。如果是乡下
的医院的话,帝都大学医学部毕业应该是一块金字招牌了。再加上全国还有很多只要有医生就会千恩万谢的地方。
反正,透对成为教授去掌握权力,或者成为勤务医生获得提升,还有成为自营开业的医生赚取金钱统统都没有兴趣…
…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透俨然成为了帝都大学的法医学教室的一员,现在去偏僻的地方做医生的将来设计已经消
失了,但最初的时候他是真的很认真地在考虑的。
当然,他并不是清廉无欲的圣人。只是怎样也无法忍受一些东西,比如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对上面的人逢迎讨好。对不
讲理的事情也要低头哈腰。把要忍耐这些的耐力放到秤上去一称,结果就自然地得出了不要金钱与权力也无所谓的结
论。
他就是极力要避免和他人打交道,到了这种程度。
虽然他每天都过着别人对什么事情找茬想要让他低头的日子,但他为了不让寂寞和难过的感觉有侵入的余地,拼命地
死守着心灵的空隙。
在这样做着的期间里,他的身上裹上了越来越厚的外壳,终于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可是,当发觉的时候,已经有一个男人悄悄地潜入了透张设在身边的境界线,甚至简单地就侵入了他的心里。不知多
少次地发誓要把对方赶出去,可是这个敌人绝对不想离开,执拗地留了下来。
这种无聊的争斗总是以自己大败亏输而告终的。
「啊,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不……」
尽量回避着三浦看来很困惑的视线。透把脸转向了窗外。
那里是无尽宽广的、深深的黑暗。因为室内的照明调得极暗的缘故,玻璃几乎没有反映出店里的任何影子,夜景毫无
遮拦地呈现在眼前。透明的玻璃的存在感变得如此稀薄,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这里与外面的空间之间没有任何
遮挡一样。
透没有高处恐怖症,但是自从那件事件以来,变得难以适应黑暗的地方。在这种连遥远的地面都快看不见了的高度,
加上无边的黑暗,让他不意产生了轻微的目眩。
直觉到不好了的透取出药来,就着水把药片吞下了喉咙。说老实话,从进这家店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产生了微弱的不
安感。
「咦?你身体不舒服吗?」
「……是苯巴比妥系的精神药物,你要不要也来一点尝尝?」
这样回答了三浦的问题的时候,他原本很担心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你——」
「开玩笑的。我并不是偷了药来乱用,请不要担心。这是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医师开出的处方药,不用去调查的哟。
这个夏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精神状态有点不安定而已。」
「这样啊。我还真是要不得。看来职业病还没有治好,总是会有过敏的反应。」
三浦松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但马上又皱紧了眉头。
「你还好吗?这么说起来你脸色一直不太好,因为这里太暗我都没觉察到。不舒服的话,我们也就此回去吧。」
「对不起。」
老实地接受了他的关心,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或者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虽然天晚了,但急诊肯定还是开着的。」
「不到那个程度。没什么大问题,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不行。万一你在中途倒下了,那我不是会内疚得觉都睡不好吗。这也不是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满足也要把你送回家
才行。」
强硬地说着,三浦把透塞进了停在饭店前面的一辆出租车里,自己也坐到他旁边。
「请开到帝都大学。」
向司机说了目的地后,他确认似的看着透。
「你是住宿生吧?」
「啊,我搬出宿舍了。现在在大学附近租公寓住……」
「这样吗。那你到附近的时候指一下路哦。」
当车窗外流动的景色渐渐地由繁华街的霓虹灯换成了住宅街的路灯时,透有点后悔了。
他一定还醒着,在等着自己回来吧。
如果回家晚的话要打个电话回来,他总是这样叮嘱自己的,可是今天还是没和他联络。不过实习和司法解剖也常会拖
到很晚,过了午夜才到家也不是什么希奇事。也有过没吃他做好的晚饭的时候。所以今天他也会以为是这样的吧。
他应该不会特意对今天的事情感到怀疑的才对。只要自己这边不说出什么来,他肯定会擅自理解成实习拖晚了——透
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他对说出和三浦一起吃饭所以晚回家的事情有着抵抗。而且在此之上,自己陷入不安,差一点弄到发作的情况他更是
绝对不想说出口。
本来自己两个人也只是同住的室友,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没有必要逐一报告这一天的行动,自然也没有通知自己
回家时间的义务。
「……什么特别的存在。我才不会承认。」
「啊?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透顽固地坚守着包着自己的那层硬壳,装作完全没有发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不可能修复的裂痕。
第五章
残暑总算渐渐淡了下去,吹过的风也带上了秋天的气味。这是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六。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他们在
镰仓火车站下了车。
仰头望望鸟鸣阵阵的天空,那几乎会令人心痛的深蓝色无穷无尽地蔓延着。
「天气真棒。果然还是自然多的地方感觉好。有绿绿的山,虽然脏了点,也有大海,市里还有不少古迹。这种让人心
情平静的地方就是古都的好处啊,能感觉到历史的存在呢。」
一边做着深呼吸,纯也一边征求着同来的透的同意。
「哼。要来湘南游泳未免太晚了点。而要看红叶又未免太早了。鹤冈八幡宫的牡丹,明月院的紫阳花,光则寺的海棠
,安养院的杜鹃,东庆寺的梅花——这些名胜里最值得看的花不是开在春天就是开在初夏,现在根本就是做什么都不
是季节的时候,到底你是要看什么啊,还
非得跑到这里来不行。」
透丝毫不掩饰自己毫无游兴的意思,有点刻薄地说。
「哎呀,虽然不是观光的季节,可是这样人才少啊,可以好好地游览了。偶尔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吗。你老是把自己关
在房间里学习学习再学习的,不见见太阳可对身体不好哦。」
「这可就难说了。过去的时候的确是不做日光浴就会缺乏维生素D,现在只要通过食物和维生素片来补充就行了,反而
是晒紫外线过度对身体伤害比较大。」
为了让透的心情好一点,纯也拼命地解释着,但透的回答里还是带着刺。
其实透会生气的理由并不是什么不是旅游季节。他很想集中精力复习功课,可纯也却强行把他拖了来,贵重的休息日
就这么泡了汤,再加上电车里还发生了那种失态的事情,更是让他加倍地不爽。
从东京到镰仓,坐JR的横须贺线要一个小时左右,透本来无视不断搭话的纯也看着书的,但中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虽然去心理治疗内科后症状缓解了一些,但睡眠还是很浅,无法熟睡的日子还在继续着。自己也感到疲劳积累得越来
越多。于是,久违了地出远门的透,在电车轻轻的震动中,窗子里透进来的温暖阳光的照射下,意识渐渐就模糊了。
——到站了哦。
身体被人摇晃着,猛然惊醒过来,发现纯也那很开心地咧着嘴的脸就在呼吸可及的超近距离上。得知自己是靠在他的
肩膀上睡了一觉,毫无防备地露出了睡脸,透简直气死了大意的自己。
——为什么你不马上把我叫起来!
——因为,因为你一副很幸福的样子睡得很舒服嘛。睡着了的你超级可爱的,就像天使一样。啊,你不用担心,你没
有流口水也没有说梦话哦。
透抗议,而纯也呵呵地笑。
——……流口水的是你那边才对吧。
——啊!
被那冷冰冰的眼睛一瞪,纯也反射性地就去摸自己的嘴角。果然他像透怀疑的那样,脑子里产生了邪恶的妄想。
——哼,对你还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
——误、误会啊!我只是单纯地看着而已!我发誓,什么都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