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万事须得躬亲了,这才真真正正的显出他是个废物来!
再说,那短衫子也根本就没有被洗干净。
这时候他就想起了虞光廷。
他想北方已然全部沦陷,弟弟现在是如何生活的呢?
还是已经没了?
从北到南一路逃命,他见识了相当多的横死和屠戮。一个人从有到无,也不过就是流弹飞过的一瞬间而已。
虞幼棠抬手捧头叹息一声,宽松衣袖滑下来,就露出了他手臂上的一个浅淡牙印。
那是一个来历不明的记号,他觉着这牙印有些像是虞光廷留下来的,可是死活想不起来对方何时这样狠咬过自己。他
去问了盛国纲,盛国纲说不知道。
虞幼棠,因为手疼,所以连饭都吃不利落;而李家佣工自有工作,不能及时过来帮忙,所以又导致他时常连热水都喝
不到。虞幼棠贼心不死,企图自己烧水做饭,结果刚一动手就被木柴蹭了满掌细刺,只好劳驾李竞鸿找来镊子,在阳
光下为他拔了一个多小时。
李竞鸿本以为摘净木刺也就没事了,不想虞幼棠与众不同,还要发炎。正在他手心红肿之际,盛国纲回来了!
盛国纲走了将近七八天,如今傍晚归来,是满脸的喜气洋洋。李家上下见他平安无事,十分庆幸;盛国纲也不含糊,
给李家送去了一卷子阴丹士林布。这东西如今在大后方,价值和绸缎是一样的,而且谁家也没闲钱去买它,所以旁人
不说,单是李老太太就十分高兴。除此之外,盛国纲又给李竞鸿的一弟一妹送了一筒糖果,终于是哄得对方合家欢喜
,一致公认盛先生是个好人。
敷衍过了李家之后,盛国纲回到自家。这回关上房门,他走到了虞幼棠面前弯下腰,微笑着问道:“幼棠,这些日子
,你想没想我?”
虞幼棠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并不言语。
盛国纲忽见他一只手上缠着纱布,就连忙小心去看:“哟,这是怎么了?”
虞幼棠这回轻声开了口:“我……我饿了。”
盛国纲二话不说,扭头就去生火做饭。
喂饱了虞幼棠之后,盛国纲兑了一些盐水,为对方又擦拭清洁了伤手。偷眼审视了虞幼棠那个垂头丧气的模样,盛国
纲就知道这些天他一定是过的艰难。
不过他并不说破,只是按照往常那样,把虞幼棠伺候的干干净净上了床。关门吹灯之后,他钻进蚊帐抱住对方,轻声
笑道:“幼棠,这一趟真没白跑,我发了笔小财!”
虞幼棠从来不问他那生财之道,背对着盛国纲侧身躺了,他默然无语的也不说话。
他不问,盛国纲也不打算详细说明,只是默默心算账目。时世不同了,他现在是白手起家,一个铜子儿都不能忽视;
亏得他头脑灵动作快,当真是抓把土都要攥出油来,而且能受委屈吃苦头——他就是没本钱,否则这市面上没有他干
不了的买卖。
有时候回想起往日在天津的盛况,他心里真是难受的要命——那时他是多么的阔呢!自己如今拼命挣回来的这几个钱
,还不抵当日在欢场中所发出的一次小费。
他小时候就受穷,所以分外爱财;后来好容易风光起来了,发了一场了不得的大财,结果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落
下了身边这个娇贵的病秧子。
盛国纲思及至此,忽然感到有些沮丧委屈。为了安慰补偿一下自己,他开始去骚扰虞幼棠。
虞幼棠熬了这些天,如今总算是吃饱喝足、身上也洁净舒服了,正是朦朦胧胧的要睡,不想身后忽然伸过来了毛手毛
脚,搂抱着他上下抚摸不已。很觉烦乱的向前挪了挪,他轻声说道:“睡吧。”
盛国纲觉察到了他那语气中的柔和,不禁志满意得,心知一年过去,虞幼棠无论情不情愿,都是离不得自己了。
“幼棠,你怎么就是不肯给我个好脸色呢?”他硬把对方扳过来面对了自己:“难道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还不够诚
心诚意吗?”
虞幼棠低下头去,把脸贴在了怀中抱着的一床薄毯上面:“我们之间,是不能够去谈感情了。”
盛国纲笑了一声:“幼棠,你还是不信我?我都说了成千上万遍了——我没动过金先生,那都是马荣生做的。马荣生
做完了,我一看形势,才跟着也去凑了热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幼棠,我那时候就是想要贪几个钱嘛,这不算大
罪过吧?你就会把脏水往我头上泼,又根本没有证据——你这也太不讲理了!”
虞幼棠半闭着眼睛,对这些翻来覆去辩过无数次的话题也有些疲惫:“我不信,你不要说了。”
盛国纲伸过手去,在他那大腿根上拧了一把:“你真是气死我了。我这样为你当牛做马,你总说这些凉薄的话,也不
怕我寒心?”
虞幼棠叹了口气:“凭你当初的所作所为,还好意思说出这话来?”
盛国纲就是要勾引得虞幼棠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只要他肯开口,那盛国纲就达到了目的。
“凭我在长沙两天两夜没吃饭,抢来的一块面包全喂了你,我怎么不好意思说出这话来?”
虞幼棠一听这话,无言以答,便挣扎着又翻回身去,背对了盛国纲。
然而盛国纲并不肯放过他:“凭我背着你连走了八十里山路,我怎么不好意思说出这话来?从北到南跑了大半年?我
为你付出的还少吗?一个人若是犯了法,关进牢里还有放出来的那一天呢;我先前无非是趁火打劫占了点便宜,又抢
了你而已,像现在这样赎罪,可也够了吧?再说我为什么要抢你?你是金子打的人?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累赘麻烦?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吗?”
说完这话,他一手搂住虞幼棠,一手伸下去开始继续乱摸。虞幼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自己心里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一句也反驳不出来,末了就又一挣扎:“你说你喜欢我,可现在又做出了强迫我的事情,这算什么?”
盛国纲依然有理:“我在外面吃了这么多天的辛苦,现在好容易平安无事的回了家,你多少也该给我一点安慰才对。
你不给,我自己来拿,还不许吗?”
虞幼棠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自己思忖了片刻,越想越气,最后就歪歪斜斜的坐起来,扬手往对方那脸上甩了一巴掌
:“滚!”
盛国纲挨了这一下子,忽然感到了一种被心上人欺负的快感,于是就故意探过头去:“你打,你打!”
虞幼棠听了这话,身上又有些许力气,那还有什么客气的?只见蚊帐里一阵混乱,最后他把盛国纲推到了大床角落里
去,又竭尽全力的踹了对方一脚。
盛国纲抱着头蜷缩起来,丝毫不肯反抗。而虞幼棠累的气喘吁吁,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午夜时分,虞幼棠入睡了。
盛国纲依然躲在床角,前方面对着的是虞幼棠那赤脚和小腿。月光之下,对方的皮肤有如泛青的白瓷,看起来有一种
特别的细腻。
他回味着方才虞幼棠发出的那一顿拳脚,越想越觉得快活,连下身那里都有了反应。自己用手握住命根子抚弄了两下
,他在销魂之余又觉出了心惊,感觉自己这样子不能算是犯贱,倒好像是更偏于精神病。
113乔迁之喜
一九三九年,十月,歌乐山。
两乘滑竿像两条绿海中的鱼儿一般,一路飞快的穿梭过林间山路。轿夫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十分矫健的沿着盘山道一
直上行,最后拐入岔路,将两乘滑竿送入了一处洋楼公馆门前。
领头滑竿上的盛国纲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派力司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短头发上又涂了一点生发油,瞧着正
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精神模样。伶伶俐俐的从滑竿上跳下来,他抬手掸去肩膀上的一片草叶,手指上的钻戒就在阳光下
光芒夺目的闪烁了。
摘下墨镜随手放进衣兜里,他转身向后走了两步,从后一乘滑竿上把虞幼棠搀扶了下来。
转身面向前方公馆,他抬起手范围广阔的一挥:“幼棠,怎么样?”
虞幼棠是一身湖色的长袍打扮,清凌凌的站立在明媚阳光中。微微眯起眼睛望向了前方的洋式建筑,他微笑着一点头
:“很好。”
盛国纲一直在专注窥视着他的反应,如今得了这个评语,就高兴的一拍巴掌:“好!你满意就好!”
虞幼棠没看他,面对着前方轻声说道:“我不满意,难道你还能把房子拆了重建不成?”
盛国纲握住他一只手,迈步向院内带入:“这倒不能……”
虞幼棠横了他一眼:“那就收起你的花言巧语!”
盛国纲一弯腰,声音十分活泼和悦的答道:“哎,好的!”
虞幼棠随着盛国纲穿过绿草如茵的庭院——走到一半时他停下脚步,侧过脸去放出目光,同时低低的发出了一声:“
嗯?”
他看到了一架崭新精致的白色秋千。
盛国纲快步跑过去,站在那秋千椅背后笑道:“幼棠,你来坐坐。”然后他弯下腰用手又摸了摸那座位,确定上面并
没有突出的钉头等物。
虞幼棠迟疑一下,果然走了过去。
背对着盛国纲坐在了秋千上,虞幼棠伸开双手抓住两边的铁索。盛国纲俯身笑道:“幼棠,我来推你,你坐稳了。”
虞幼棠抬起一只手,头也不回的答道:“不必,我会头晕。”
盛国纲毫不气馁:“轻轻的,我轻轻的……”
未等他把这一句话说完,门口忽然走进一人,高声笑着招呼道:“老盛!你这是搬过来了?”
盛国纲一见来人,立刻放开秋千椅背,迈步走向前去表示欢迎:“桂二先生!咱们可是好几天都没见着了!”
桂二先生是位细高挑的美男子,走路极快,盛国纲这厢话音未落,他那边风驰电掣,一眨眼的功夫就疾行而来了。将
手中的半根雪茄送到口中深吸一口,他喷云吐雾的问道:“老盛,这一阵子你瞧没瞧见老温?”
盛国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老温不是去昆明了么?”
桂二先生扭头咳嗽了一声,而后惊讶的转过头来:“又去昆明了?”
盛国纲把双手插进衣兜里,后退一步斜靠在秋千架上:“去了,可能都快回来了!”
桂二先生夹着那根雪茄,仿佛要呕吐似的浑身抽搐了一下,而后用鼻子再次哼出了一声诧异,仿佛万万没有想到老温
会去昆明。
然后他微微扭头,把目光转向了坐在一旁的虞幼棠:“哟,这位是……”
盛国纲立刻答道:“我弟弟。”
桂二先生大幅度的一点头,而后对着虞幼棠一笑,并且伸出一只手去:“敝姓桂,桂如雪。”
虞幼棠和他握了握手,并没有起身:“敝姓虞,虞幼棠。”
桂二先生望着虞幼棠,若有所思的短暂微笑了片刻,随即又问盛国纲道:“苏主席家里有个局面,要不要同去消遣一
下?”
盛国纲摆手笑道:“多谢邀请,不过我一会儿还要去安放家具行李,实在忙得很,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桂二先生应了一声,当即告辞。盛国纲还要和他寒暄敷衍两句,然而他走的实在太快,草上飞一般,倏忽间就消失不
见了。
盛国纲回到虞幼棠身后,把两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生意上的伙伴。一年前我和这些大爷们都搭不上话;一年后
我有了钱,他们也当我是朋友了!”然后他绕过秋千,挤着在虞幼棠身边坐了下来:“幼棠,你得承认,我这人真是
有点儿本事!”
虞幼棠两脚蹬在地上,自己轻轻的前后晃动了秋千:“要让我对你顶礼膜拜么?”
盛国纲立刻笑了:“那不是……我是说我有点儿本事,你跟着我,不会受委屈。”
虞幼棠扭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委屈。”
随即他扶着铁索站了起来:“我只怕你要委屈!”
盛国纲像个受气包似的跟着起了身,在虞幼棠发出的冷嘲热讽中沉默的快乐着。
虞幼棠发现盛国纲是个贱种,自己越是轻侮他,他越是表现的愉快。
他很不能理解对方这种奇怪心理,不过抓住盛国纲这个特点,他倒是狠狠的泄了愤。
他吃着盛国纲的,穿着盛国纲的,隔三差五的对盛国纲又打又骂;而盛国纲对这样的生活甘之如饴——虞幼棠那没甚
力道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简直能起到催情的作用。
在人前,他是位一夜暴富的投机商人,是风光无限的盛老板;可是回到家中关了房门,他会十分陶醉的趴伏在地,任
凭虞幼棠用鞋底踩踏自己的脑袋。
他觉着自己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幸好虞幼棠这一副解药是随时存在的。
盛国纲把虞幼棠带进楼内,向他展示那富丽的陈设——在战前,这些或许都算不得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抗
战时期,他们是在一切物资都极度紧缺的大后方。盛国纲,在赤手空拳的做了一年多的投机生意之后,能够凭一己之
力建造出这样一座家园,这真不啻于一个奇迹了。
“怎么样?”盛国纲紧盯着虞幼棠询问:“防空洞是在楼后面,水泥板子这么厚,里面有电灯和通风设备,要不要去
看看?”
虞幼棠摇摇头,而后疲惫的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柔软深陷的感觉几乎让他感到陌生了。
“不必。”他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我信你这老鼠打洞的本事。”
盛国纲笑了,弯下腰凑近了问他:“你还信我什么?”
虞幼棠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我不想在你身上多花一分心思,所以我什么都信。”
盛国纲探头在虞幼棠脸上亲了一下,而后挨了一个嘴巴。心里痒痒的捂住脸,他觉着眼下这生活真是太美好了——战
火纷飞的大时代实现了他一夜暴富的梦想;而当年那些环环相扣的仇恨又让他在虞幼棠的小报复中得到了灵与肉的满
足。
他爱这动荡贫乏的岁月,爱自己,爱虞幼棠。他不在乎虞幼棠的思想,因为流逝的时光会涤荡掉一切附着在灵魂上的
痛苦,而在不久的将来,他坚信虞幼棠将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自己手中的一个寄生物。
一切都在盛国纲的掌握之中,他很得意。
番外【天津篇】
114夜赌
一九三九年九月,天津,李公馆。
冯希坤带着虞光廷走进房内后,众人立刻一同起立,而那主人翁李泽雄一马当先,一路笑嘻嘻的就迎了上去:“老冯
,你这可是迟到了啊!”然后他转向虞光廷,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层:“怎么着?难道是让虞二爷给绊住了腿不成
?”
此言一出,没等冯希坤回答,虞光廷爱答不理的接了话:“李王八蛋,我又不像你似的爱背着盖子满地爬,怎么可能
绊得住旁人的腿?”
李泽雄后退一步,侧身先为冯希坤拉开了一把椅子,然后才意味深长的笑道:“凭虞二爷的本事,要绊就绊人家的第
三条腿,而且在老冯那里,肯定是一绊一个准儿啊!”